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警悟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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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警悟鐘

Author: active 17th century-18th century Yunyangchichidaoren

Release date: January 15, 2008 [eBook #24294]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Choby Cheng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警悟鐘 ***

Produced by Choby Cheng

第一回    伴光頭禿奴受累   一般父娘生,偏我光又禿。受盡光光氣,嘗了禿禿辱。日間不見葷,夜裡常獨宿。到人前要足恭,先要頭來縮。若有一些差池,那拳頭栗暴,就上這光光禿。   右調《寄駝梁》   兄弟是五倫之一。俗話說,就如手足一般,相幫相扶是決不可少的。就譬如我要與人相打罷,他也是我的一個幫手,再沒有他反幫著外人來打我的理。所以古人說:「打虎還得親兄弟。」這豈不是一句證語麼!故此人家沒有兄弟,還思量要搭個朋友,為何人家既有兄弟,反不和睦,這是何故呢?要不過為著一分家產,恐他分去;再不然就是娶妻不賢,枕邊挑唆,各立門戶。這還成個甚麼人家?總之,這都是愚人之事。   那錢財是人掙的,那有滿足的時候,多些少些,有何大害。若是命裡不該,就連兄弟的與了你,也要天災人禍的敗去。命中若是該有,你就赤手空拳,自有機會起家,這一件是不必在兄弟身上認真的。至於妻子之言,越發不可聽。他與我雖是屬夫妻,也分不得個你我,卻是兩姓,曉得甚麼疼熱?且婦人家那知道理與利害,只一味小見,故此挑撥男人。若男人自己有主見,想一想道:兄弟畢竟是一母所生,同胞骨肉,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焉可分個彼此,使父母在九泉之下,亦不得瞑目。只是這樣還要相與朋友,難道兄弟反不如一個朋友不成?假如有一件什麼大事,那朋友是救不得急的,畢竟還是兄弟切心。若能如此去一想,枕邊之言自不入耳目。何世上不明白的,倒親朋友而疏兄弟,豈不好笑。要知天也不能容你。如今聽在下也將不遠的一件,又真又近的事說來,好大家睡到五更時候,自去想一想何如。   話說江西吉安府龍泉縣,有個石貢生,妻柳氏。家資巨富,止生二子,長子名堅金,字愛冰,年紀三旬。為人刻薄,惟利是趨,不願讀書,專業生理,娶妻鬱氏,頗稱長舌。次子名堅節,字羽仲,年方十三,是貢生末年所生。卻生得貌如冠玉,聰明絕倫,十歲就能屬文,才學甚高,故此父母就把他習儒。他卻與哥哥不同,不好財,不欺善,只是為人卓犖不羈,尖酸滑稽,飲酒恃才,志大氣傲。每每讀書時,若興致偶發,則半夜起來,索燈朗讀;若興懶時,直睡到酉戍穿衣,甚有一連幾夜不睡,一睡就是幾日的。只因他生古怪,父師亦不能箝束。但有一件不足處,自小多病,再不離藥罐。   到十四歲上,不幸父母相繼而亡。那獸心哥嫂,懷心不良,欲獨佔家產。托故說父母遺囑,為他多病,恐年壽短促,竟送他到城外善覺寺出家。拜在當家和尚寂然名下做徒弟。擇日披剃,改個法宗無。   宗無自做和尚,明知哥嫂壞心,他道:「錢財自有定數,什麼氣。譬如我生在一個窮人家,父母不曾遺下東西,難也去指望不成?」因此絕不在心,連哥嫂家裡,也再不回,只在寺中做他的營生。寂然見他伶俐,甚是喜他,請個先生姓田,教他經典。他道:「我只會讀文章,不會唸經典。」任憑督責,他只不睬。寂然惱將起來,將他打上一頓。他蹲在枷藍殿中哭泣,忽指著伽藍怒道:「和尚們!總是借你這幾個泥身哄人,那裡在於經典?今日倒叫我拋舍儒書,念這哄人的套本,俱是你們之過。好不好送你到水晶宮,現出本相來,快好好與我叫那個放尿先生回去就罷。」一頓瘋張瘋致,對著泥神亂嚷一回。走到裡面,取筆硯就做了一支曲兒,名《拍拍緊》:   和尚頭,賽西瓜,和尚形,似雞巴。今生莫想風流話。師父若認真,徒弟莫睬他,這騙錢的經文休念罷。我本是聖賢門,怎做得無礙掛。若再來向我張牙,恨一聲賊禿驢,就不做這光光乍。   寫完又唱了兩遍,就將來夾在一本書裡,也不管日色曬破紙窗,竟上牀睡覺。寂然與先生也沒奈何他。   這晚那田先生忽得一夢,夢見伽藍對他道:「你還不快些回去,都堂著惱,連我也怪將起來,莫連累我,不得安身。」先生道:「我千難萬難,才圖得一館,那有什麼都堂?卻來叫我回去,斷來不得。」伽藍大怒,向前將田先生兜臉一打,田先生大叫一聲,早已疼醒。登時臉上紅腫,生起一個大腫毒來,痛不可忍。究竟不知此夢是何緣故?次日,疼痛愈覺難熬,沒奈何,果然暫且回家不題。   宗無見先生害了腫毒回家,喜跳非常。自己讀了半日文章,因身子因倦,偶然走進師父房中,正遇師父獨自一個在那裡吃酒。原來寂然是個酒鬼,見他進來,惟恐分他酒吃,便道:「先生雖不在,你把經文理理也好,怎就丟在腦後?」宗無也不答應,轉身就走,暗自念訟道:「不叫我同吃一杯也罷了,怎反嘮叨!」遂記恨在心。一日,寺中有一缸荷花盛開,有個外路客人,攜酒來賞,請他師徒同坐。宗無假獻慇懃,拿過酒壺,就去斟酒。先去斟了客人的,卻將茶斟與師父。客人道:「師父怎麼不斟酒?」宗無連忙接口應道:「家師戒律精嚴,點酒不嘗,小僧奉陪罷。」客人認為真實,極口贊道:「好位至誠先師,可見真心修行的,自然不同。」急得寂然又不好說不曾戒,只得勉強應道:「不敢。」卻一味呆呆的看著他們吃得好不興頭,自己口角甚是流涎,強忍陪坐終席,悶悶而散,心中深恨。恰好東方一個默然和尚,過來玩耍,偶掀開宗無的書來看,卻掀出那支曲兒,被寂然瞧見。寂然正無好氣,借這引頭出氣,將宗無又是一頓肥打。   第二日,宗無懷恨默然,有心到東房來閒耍,意思要弄默然個笑話。默然卻不在家,但見默然的徒弟宗慧,在佛前唸經。宗無問道:「師兄在此念的是什麼經?」宗慧道:「是報恩經。」宗無道:「替那個念的?」宗慧道:「還不曾有受主。」宗無笑道:「既沒有受主,空空念他怎的?」宗慧道:「乘閒時節念在那裡,待有人出了經錢,就登記在他名下去也是一樣。」宗無大笑,猛拿起一個木魚槌,照宗慧光頭上盡力一連打了三下,道:「既是如此,你師父昨日得罪我,正要打他,就把這槌登記在他名下去罷!與你無干。」宗慧不曾防他,被打得眼中鬼火直冒,抱著頭怪喊起來。宗無道:「不要喊,不關你事,我打的是你師父,你何必著急。」宗慧疼得要緊,那裡肯住,一手摩頭,一手扭著宗無,來告訴寂然。寂然急得走到石家去告訴他哥嫂,他哥嫂原是壞人,恨不得宗無身死,方才快心,一味叫著實狠打。自是寂然得了口氣,回來整整瑣碎了兩日才住。   一日,寂然藏了個舊相識在房中敘情,不知怎的被宗無曉得,悄悄躲在窗前張看。見寂然與婆娘百般肉麻淫弄,好不看得有趣。正看在興頭上,鼻中忽聞得一陣酒香,伸手一摸,果有一滿滿一壺酒,頓在窗前磚頭上。他竟次然取至自己牀前,淺斟慢酌,不消兩個時辰,輕輕灌在肚裡,一滴不存,依舊將壺送到原處,那知他們還在戀戰。宗無量原平常,不覺醉將上來,遂無心再聽那聲,就回來脫衣而睡。正是:   閉眼不觀風流事,只愁魂夢入巫陽。   次早宗無起來,見了師父只是笑。寂然再不想到春色露泄於他,見他笑得有故,猛想道:「莫是那壺酒被他偷吃了?」急急去看,卻是一把空壺。跌腳道:「這個魔怪精,真是活賊,自他進門,就吵得我不得清潔。」因叫宗無問道:「這壺酒到那裡去了?」宗無道:「想是貓兒吃了。」寂然氣得失笑道:「胡說。貓子那裡會吃酒。」宗無道:「因他不會吃,故此吃得爛醉的倒在那裡。」寂然越發好笑道:「真是狗屁,你又怎曉得他吃醉?」宗無笑道:「貓子若不醉倒,昨晚怎勞師父打老鼠呢?」寂然倒吃一驚,早知為他所窺,就不敢嚷道。他勉強笑道:「自然是你這弼馬瘟偷吃,只好賴個畜生。」說〔時〕就快快進房。暗忖道:「怎麼就露在這畜生的眼裡?諸人猶可,惟有這畜生的嘴兒利害,倘有一些風聲走漏出去,不是當耍。這畜生是斷然不可再留在寺中的,為禍不淺。不若明日買服毒藥來,藥死更是乾淨。」遂打定主意,只得待明日行事不題。   再說那個田先生回家,臉上腫毒,整整害了好些時,還不得完口。一日,因有事下鄉會個朋友,直至日色平西方動腳回來。走至月上,才到得善覺寺面前。忽聞路旁墳林之中有人說話,只認做歹人。時寺門已關,遂嚇得躲在寺前門樓下石鼓旁邊蹲著。聞得林中說道:「明日午時,石都堂有難,我們總該去衛護,各要小心在意。」一個答道:「正是。倘有差池,我們獲罪非小。」幾個人齊聲應道:「此時就已該去。」才聞說得這一聲,已見一二十人哄然走來,一個個俱從寺中門縫裡擠將進去了。田先生看見,不知是神是鬼,嚇得毛髮皆豎,雨汗淋漓,沒命的飛跑回家。心中暗想:「□奇怪!前日夢見伽藍說甚都堂,卻叫我害了一個大腫毒,今日又親耳聽得如此明白。但寺中那有甚人,明日待我到午時去瞧看,誰有甚難,便知分   次日用完早飯,一逕踱到寺中,日已將及,進門卻不見一個人來。到後殿,門且關得緊緊。他是熟人熟路,從側首毛廁邊,一個小小側門迂路轉將進去。幸喜門門不曾投聲,一推就開。竟進僧房,也不見一人,心中咤異道:「他們既到那裡去了?好生古怪。」忽聞樓後廂房,隱隱有咳嗽之聲,悄悄探頭一張,見寂然與道人拿了許多破布,在一隻大水缸裡洗,旁邊又有一堆大灰。那宗無手拿一個大饅頭,正待要吃,一眼早已看見先生,忙把饅頭籠在袖內,迎將出來,就與先生作揖。才一個揖作下去,那個不知趣的饅頭,已從袖中掉出,竟滾有二丈多遠,宗無忙去拾時,卻被兩隻狗一口咬著,相爭相趕的飛跑而去。宗無大失所望,田先生大笑。那寂然見田先生驀然走至,吃這一嚇非小,登時勃然變色。田先生存心四下走看玩耍,不見動靜,好生疑惑。守至下午,也沒相干,只得告別而回。行至山門下,只見起先搶饅頭的兩條狗,直僵僵死在地下,心中恍然大悟,方知那饅頭下了毒藥,連自己此來也履險地,甚是膽寒。因此始知宗無必有發達,但不知是何人下的毒手?欲要復回寺中,私問宗無,好叫他提防,又恐怕惹禍,就急急歸家,不在話下。   那寂然見宗無不曾中計,深恨田先生不過,正在悶悶不樂,忽有人來報道:「師父的兩條狗,俱雙雙死在山門外,不知何故。」眾人一齊奔出瞧看,只見口眼耳鼻,俱流鮮血。寂然有病,心知就是那話誤傷,忙喚道人拖去埋好。宗無也還不知其中緣故,不放在心。寂然看看道人埋完狗,才轉身進內,正遇著施主送了幾兩銀子,叫替他明日在萬佛樓,拜一日萬佛懺。寂然道:「明日趕不及,就約在後日起手罷。」又留他吃了茶,才打發他回去。遂忙忙打點拜懺佛事。 第二回    遇媒根虔婆吃虧   媒婆本是一妖魔,幾見經他好事多。   平日花唇慣會笑,折將丑物發人科。   話說寂然打發施主回去,就忙忙收拾打點拜懺之事,請眾僧寫疏文,是事定當。時天氣甚署,到臨日請了十二眾應付僧埋,早涼拜懺,至日中時候,越發酷熱異常。寂然叫宗無切了許多西瓜,送上樓與眾和尚吃。眾和尚見宗無生得標緻,魂魄飄蕩,恨不得一碗水吞他下去,你一句我一言,你一把我一捏,將他調戲。宗無大怒,含忍在心,守他們吃完,將西瓜皮收拾乾淨,惺惺的下樓來。恨道:「這班賊禿,如此無禮,待我擺佈他一番,才見手段。」遂悄悄將西瓜皮逐個樓梯層層鋪滿,自己在樓下猛然喊叫道:「不好了,樓下火燒起來也!」嚇得樓上眾和尚,個個爭先飛滾的跑將下來,俱踹著西瓜皮,沒個不滑拓,總倒撞的跌將下來,一個個皆跌得頭破血淋,抱頭而哭。宗無大笑,忙來陪禮道:「得罪,得罪!是我一時眼花,被日光映照,錯認火起,致有此失。不妨,不妨!我有妙藥,包管敷上就好。」   寂然聞的吵鬧,慌忙進來,見眾人俱跌得這般光景,狼狽不堪,詢知其故,將宗無痛嚷一頓。又道:「既有甚藥,還不速去拿來。」宗無隨即跑到後園,瞞著眾人,摘了若干鳳仙花,悄悄搗爛,又尋一塊明礬,放在裡面,搗得停當,方拿來對眾人道:「此藥是個草藥單方,靈效大驗,妙不可言。」遂親自動手,替眾人個個敷將起來,連沒有破損處也替他敷上,將一個光頭整敷滿,全不露一點空隙。又吩咐眾人道:「切不可擅動,須待他自落藥疤,包你一夜全好,不然就要做個破傷風,不是兒戲的。」眾人果然依他,包紮停妥。又有閃挫腰的,問道:「你有甚方兒,醫得腰好。」宗無道:「沒有甚藥方,只有祖遺下一料膏藥,貼上就好。寄在一個朋友家中,待我取幾張來與你們貼。」眾僧道:「快些取來。」宗無悄悄到藥鋪,買了幾張催膿爛癤加料的大膏藥,又買一條死蜈蚣,燒化為末,撒在膏藥上,將來遞與閃的道:「快快烘了貼上,一晝夜全好,切不可揭動。」眾僧敷貼停當,且喜是不出門在唸經的,草草念完功課,早早安寢。那些包著頭的,倒也一夜安然無事,幾個腰疼的,反覺似調膿的一般,患處腫痛癢不可當。熬不得的,只得揭開一看,貼得皮開肉綻,痛癢難過,才知宗無耍他。包著頭的揭開一看,疼痛難止。查得患處,七紅八紫,好似砂壺兒一般。一個個紅頭赤項,不敢見人,半多月方才如故。卻恨宗無作怪,無不咒罵。寂然將他打了頓說:「你也沒福出家,還了你的捨身紙,快快離山門,任你自去。」宗無欣然拜辭佛像,又拜了師父,與眾僧打了問訊,眾僧巴不得冤家離眼,任他辭拜,也不答禮。宗無整理原來的衣被,作謝一聲,飄然而去。   仰天大笑出門去,英雄豈是蓬蒿僧。   寂然眾禿去了宗無,挑去心頭之刺,拔除眼中之釘,任其飲酒食肉,縱賭宣淫,肆無忌憚。   且說宗無出了山門,原名石堅節,舊字羽衝。脫了僧服,穿上俗衣,在鄰近親識人家,住了半月,身邊財物用盡,只得將餘的衣服當賣。又過半月,那家原是窮民不能相顧,乃勸他道:「你如今頭髮已長,可以歸宗,還是回家去的為妙。」羽衝本不欲回家,其如囊空無食,只得依從,卻一步懶一步,好一似:   蘇秦不第歸,無顏見兄嫂。   進城到家,見了兄嫂,將還俗之事說知。作哥的道:「我好好送你出家,你卻不守本分,師父不肯能容你,我們也不能顧你一世,你自去尋頭路罷!若要再想回家裝我的幌子,這是萬萬不能的,你休做夢。」遂將他逐出,把門關上。時天色已晚,宗無無奈,只得又往寺中去求師父。寂然大發雷霆道:「你既還俗,又來纏甚麼魂?你已不是我寺中人了,今後若再來時,我只當做盜賊,斷送你的性命,你休怨我。」說罷,也將他推出山門,將門緊緊關上。宗無進退無門,天已昏黑,就在山門下蹲了一夜。   天明正在沒處投奔,恰好那田先生又打那裡來,劈頭撞見,宗無告訴情由,田先生欣然帶他回家,勸道:「你不愁無日子過。」遂將自己兩次所夢所見,一一對他細說。又道:「令兄處既不收留,必挾私心,縱然強他目下權容,未免後邊也要多事,反恐有不測。至於寺中,是越發去不得的,幸虧是如此開交,也還造化,不然連性命亦難保全。不若悄悄權在我處,粗茶淡飯的讀讀書,待你年長些,或是與哥哥當官理論,或是求取功名,那時再相機而動,方是萬全之策。」宗無感激拜謝,安心住下,再不出門。田先生又喚妻子楊氏到面前,重新把宗無鬼神佑助之事,向他細細剖悉,囑他好生照管宗無,我們後來也好靠他過個快活日子。   從此後,宗無蓄髮,依舊復了本姓、本名,仍名堅節,字羽衝。原來田先生雖讀幾句書,卻出身微小,妻子楊氏,專一在外替人做媒作保,是個有名慣會脫騙的媒婆。聽見老公說羽衝神助之事,他道事屬荒唐,只是不信,心中反道:「寧添一斗,不添一口,好端端帶一個無名小廝來家,作費糧食,著甚來由?」雖不說出,心頗不悅。   過有一年,忽然田先生得了個瘋疾,竟癱在牀上,家中食用,就單單靠著媒婆生理。楊氏抱怨道:「你帶個人來,又不把些事他做做,叫我老人家辛辛苦苦,掙錢養活他。」田先生道:「他只會讀書,會做什麼?」楊氏道:「只要他肯,自有不吃力的道路。」原來楊氏同著個孫寡婦,專在大戶人家走動,與內眷們買首飾,討僕婦。他要羽衝裝作買主的家人,同來議價,煞定價錢;又裝賣主的人,眼同交易,以便爭錢,又見得當面無弊。那羽衝見要他在人家穿房入戶,與女眷往來,如何不肯。每日跟定二婆子走動,以為得意。或遇人家閨門嚴肅,仍就把他裝丫鬟一同入內,交易作成,楊氏又得了羽衝的一分中人錢。過了些時,生意稍遲,兩個婆子算計,要把羽衝裝做女子,賣與一個大戶人家。楊氏有田先生掛腳,只叫孫婆出名,另尋個閒漢認作老子,成事時,兩個八刀。孫婆空身,逃之夭夭。   羽衝只認作裝丫鬟賣首飾,到那家,見了主人,婆子領他在後房坐下。他們在廳寫紙兑銀,那家大娘子出門,兩個僕婦相伴,一個道:「官人造化,討得這個好女子。」一個說:「只怕大娘要惱哩!」羽衝見不是話,忙忙走出廳來,見他們在外寫紙兑銀,大嚷道:「我是石貢生的兒子,如何把我裝作女子,來賣入大戶。」大怒,遂將兩人一頓打罵,掙命逃脫。且喜銀子未動,說:「羽衝是好人。」賞了他幾錢銀子。來家說楊氏,口推不知,埋怨孫婆作事不的。過了幾日,孫婆為著一宗舊帳來會楊氏去討,羽衝扯著孫婆大怒道:「這老豬狗,你做得好事,還敢到這裡來。」孫婆笑道:「我到作成你好處安身,你自沒造化,吵了出來,反抱怨我。」羽衝道:「胡說。我是好人家兒女,如何肯賣與人?況且將男作女,一旦事露,豈不連累於我。」孫婆道:「怎的連累你,雖無有前面的,卻有後面的,也折得過。」羽衝大怒道:「這老豬狗一發胡言,我與你到官理論。」一頭撞去,將孫婆撞倒,如殺豬的一般叫起來。那楊氏勸不住,鬧動街上,許多婦人、男子一齊來看,相勸相扯。孫媒婆那肯住手,羽衝也不放鬆,鑽在他懷內東一頭,西一頭。孫媒婆大受其虧,攪得骨軟筋麻。羽衝真也惡毒,偷個空將孫婆裙帶盡力扯斷,隨手扯下來。孫婆著急,連忙來護時,那條褲子,早已弔下,兩隻精腿與個屁股,光光全露,又被打翻,仰面朝天的跌在地上。這遭那個鮎魚嘴也似的老怪物,明明白白獻在上面。看的眾人齊聲大笑,不好意思,俱掩口而走。那孫婆羞得提著褲子,將一手掩著陰門,往屋裡飛跑,一味號天哭地,咒罵羽衝。羽衝見他吃了虧苦,料然清潔,也不去睬他,虧楊氏再三陪情央及,孫婆方含羞出門而出。正是:   婦女莫與男敵,動手就要吃虧。   再說楊氏見孫婆出了丑回去,一發惱恨羽衝,恰好本地有個桂鄉宦家,要討個小廝陪嫁女兒,楊氏弄個圈套,竟將羽衝賣在他家。   只因這一賣有分教,添出許多佳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陪嫁童妄思佳麗   季布為奴朱氏,衛青作僕曹衙。一朝貨與帝王家,金印腰懸斗大。自古英雄未遇,從前多少波查。有恩須索重酬他,有怨須當謝下。   右調《西江月》   話說楊氏串同孫婆,又將羽衝賣到桂府。見他幼年美貌,心中甚喜,取名秀童來。桂小姐名喚玉香,許聘本府戚知府之承戚可成為妻。可成少年讀書,已成怯症。戚公已知兒子將危,要娶媳婦過門沖喜。桂公嫁妝甚豐,自不必說,買了二個丫鬟,一個小廝陪嫁。你道羽衝這番怎肯賣與桂家?只因孫、楊二媒婆,時常引著他來到桂鄉宦家,買首飾,討丫鬟,都分與中人錢來家幫帖。楊氏使用他,一來見田先生得了不起之症,料應難在他家久住;二來見戚家是個鄉紳,或可借此讀書,以展其才;三來又見桂家新買丫鬟巧雲十分姿色可愛,就有個思想天鵝之意,故此將差就錯,任其賣與桂家,所有身銀,分毫不要,都送與田先生養老送終。話休絮煩。   且說戚家吉期已到,花燈鼓樂,火炮連天,好不熱鬧。娶了桂小姐,到戚家去與大公子花燭拜堂,當飲了交杯,依舊送他在庵中養病。那小姐空擔媳婦之名,未得丈夫之實,每日家獨守香閨,且喜少不知愁,還可逍遙自遣。戚太守見秀童美貌,不敢叫他在庵中服侍大兒子,卻叫他在書房服侍小兒子戚化成讀書。這戚化成只大得秀童一歲,只是性格粗疏,一脈不通。戚公請個飽學先生用心教他作文,終久是頑石難雕,鈍鐵難化。一日出題,叫化成作文,不知寫了幾句,便叫秀童泡茶,及至泡將茶來,早已神疲力倦,口中吃茶,眼睛打盹,把文稿拋在一邊。秀童看那題目,是「不得其醬不食。」遂看他做的破承題,道:   菜易於醬胖氣,故醬不得則聖人吐之矣。夫醬作料也,多則咸而且苦,少則淡而無味,務在不多不少之間,菜方快口。若有一些醬胖之氣,欲求聖人之沾唇而不吐之也,得乎哉!   秀童只看得一個破承,已笑倒在地,頓足揉腹,不能出聲。化成道:「你想是也看到得意處也。」秀童越發忍不住笑,又恐怕他吃惱,便接口道:「果然做得絕妙,我不覺喜笑發狂。」說罷,又笑。化成快活道:「我這文才何如?」秀童捧腹點頭道:「真乃名士高才,令游夏不能贊一詞。」化成喜道:「你既是個知音,必然也能會做,何不也作一篇,與我較個勝負。」秀童因久不做文,一時技癢,果然也作一篇,竟不起草,傾刻一揮而就。化成驚訝道:「你原來是個快手出身,怎一會就是一篇。」遂取過來看,卻一字不懂,連句也捉不過來,只含糊贊道:「妙,好。但是草率欠思索些,若再沉心想想下筆,只怕要與我一樣的妙呢。」秀童料他不識,正要講與他聽,忽見巧雲來叫道:「小姐叫你呢。」秀童遂丟了文章,忙忙進內。走到房中,一見小姐,登時魂迷意蕩。原來秀童雖然陪嫁過來,卻從不曾看見過小姐,今日玉香小姐因要買些物件,才喚他進房吩咐,故此得覷花容。又見小姐嬌滴滴聲音,親口吩咐買長買短,秀童一發著迷。出來買完東西交付過,回入自己房中,暗暗思想道:「好個天姿國色的小姐,我怎麼也得這等個妻子,才不枉為人一世。」就越想越愛,情不能置,遂取笑做了十首雙疊翠,名《美人十勝》(略)。   秀童做完,情興一發難遏。恰好巧雲從門首經過,秀童一向見他生得俏麗,久已留心,今日正遇枯渴之時,就慌忙迎進來,將他誘入,色膽洋洋,竟一把摟著。秀童道:「來得好,求你暫救一急。」羞得巧雲滿臉通紅,一味死掙,那裡得脫身?層層衣服帶子,俱被扯斷。秀童之手早已伸進懷中,巧雲著急道:「好好放手,莫待我喊與人知,大家好好開交。」秀童涎著臉再三懇求,那肯放手。巧雲年已及笄,雲情已動,又見秀童俊雅可人,亦有俯就之意,早被秀童挨倒牀上。正是:   三生結就鴛鴦侶,一點靈犀透子宮。   原來巧雲猶是處子,鶯聲怯怯,幾聞於外,幸虧秀童乃是初試黃花,畢竟不是老棘,故此不至十分狼狽。二人匆匆見意,起來時兩個衣褲上,俱染得鮮紅累累,相視而笑。正在餘情不斷,忽聞內裡大呼秀童,二人遂踉蹌而散,不題。   再表化成。當日作文只做得半篇胡說,那中後四股,就求神拜佛,喊叫爹爹、奶奶,也再掙不出一句了。時天色將晚,又一心貪玩,遂將自己做的前半篇謄好,卻要將秀童文內後半篇湊上,又不知他的中股是那裡話頭,沒奈何拿來,從前至尾,逐個字一數,總算一算共該多少字,就平中分開,卻將後半篇不管是起句尾句,是也字是哉字,只照所算之數寫起,整整一字不改,謄完竟送與先生看。那先生看了前半篇,又氣又好笑,口中亂罵:胡說,狗屁不絕。提起筆來一頓亂叉,及看到中間,不但氣不能接,且摸頭不著。再細心一看,才知是半句起頭,且又是一個起服,卻做得甚好,一直看至中後四股,愈看愈好,不覺擊節歎賞,因失笑道:「這個畜生,不知那裡抄寫程文,亂來塞責。」又思量道:「若是刻文,我怎未見?難道我把這樣好文,竟做了敗選不成。」遂忙喚化成問道:「你後半篇文字,必是程文,是那裡抄來的?」化成道:「是我肚裡做出的新文,不是什麼程文。」先生道:「胡說。那有前半篇放屁,後半幅燒香的?好好直說,還不打你,若再瞞賴,決不饒你。」化成見先生識破,就不敢支吾,只得說道:「後半幅是小廝秀童做的。」先生越發不信,就要取板子嚇他,卻值戚公進來,先生言其所以,戚公取文一看,見前邊的爛胡說,也不禁失笑,將兒子一頓肥罵;看看後面半篇,嘖嘖稱好。問化成道:「這是何人之文,被你寫來。」化成道:「委實是秀童做的。」戚公也不能信,化成道:「秀童未死,何不喚他來一問便知。」戚公大為驚,還半疑半信,連聲呼喚秀童。   秀童正與巧雲才完了風流事,一聞叫喚,二人忙踉蹌奔出。秀童走到戚公面前,戚公笑容可掬問道:「你昨日替二相公做文的麼?」秀童應道:「不曾。」戚公道:「但說不妨,我不責備你。」秀童道:「做是偶然做了一篇,卻不曾替二相公做。適間之作,還在二相公身邊。」戚公就喚兒子取他原稿,細細看閱,著實稱賞,胸中還有些疑惑,不能深信,就同先生當面出個題目考他。秀童這遭要顯手段,用心想一想,也不脫稿,瞬息又揮成一篇。戚公見他筆不停留,文不加點,頃刻完篇,已覺駭異,頗有幾分喜色。及看了這篇文字,比前那一篇更勝十分,不覺心服,大驚大喜道:「若據這文才渾厚,不但是兩榜中人,且大有受用,決非下流教靠(輩)之人,其中必有緣故。」遂帶秀童進內,與夫人共相盤問他家鄉來歷。秀童盡以實告,又求切勿外揚,惟恐哥嫂得知,又生他意。戚公夫婦甚是憐憫,就吩咐他服侍,卻與二相公做個伴讀,不必又聽雜役。   自此秀童只在書房聽喚。他倒也有自知之明,料想小姐是今生今世不能得到他受用的,故此將這個無益妄想撇下,若遇著情不能釋時,便將巧雲聊當小姐,在暗中敘敘,所以倒得安心自在。那先生見他有這樣才學,也不把他作小廝看待,反著實敬重愛恤他,又叫他有暇時,也盡著讀書,再不阻撓他。秀童竟學問越進越長了。   不知後事竟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代筆子到手功名   借枝培植望花開,究竟功名屬有才。   本是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   話分兩頭。再表秀童的哥哥石愛冰,與鬱氏在家,自從逐出兄弟之後,竟置之不理,並不訪訪他在那處安身,一味得他不在眼前,愈覺歡喜,夫婦心中快活不過。愛冰依舊出門生理,載著一船貨物,要到南直一帶發賣,由長江而行。一日無風靜浪,正行得安穩,忽江中鑽起兩個豬婆龍來,愛冰是出過門素常見慣的,也不在心。忽然東邊又鑽出一陣,西邊又鑽出百千,頃刻間,滿江水面上,擺得烏黑,竟不知有幾千百萬隻在水面浮來,漸漸浮至愛冰船旁。愛冰與船家連道:「不好,不好!快些收港。」不曾說得兩聲,船底下已浮起四五十個豬婆龍,將嘴輕輕一拱,登時船底朝天,是物落水。幸虧一個船家善水,搶在一塊板上,亂喊救人。才招呼得幾只漁船來,將愛冰與眾人救起,一個未損。但是,那些寶貨已盡數發脫與水晶宮內,愛冰止逃得一具性命,又沒盤纏,一路討飯回家。來到自己原居,只見是一片火燒紅地,嚇得魂不附體,忙去尋訪妻子,卻見鬱氏焦頭爛額的從鄰家哭將出來,訴道:「昨晚一些火燭沒有,不知怎的就平空燒將起來,連被也搶不出一條來,卻只單單燒了我們一家,連我也幾乎燒死。你怎這般光景的回來?」愛冰大哭,也將覆舟之事說起,二人痛哭不止。正是:   老妻在火星廟內幾死,丈夫從水晶宮裡逃生。   原來石家雖富,俱是浮物營運,並無寸土之田,愛冰被水火兩次玩耍,竟玩得精光,夫婦二人又沒處棲身,暫屈破廟一樂。愛冰與鬱氏算計,有宗帳在處州,不若二人同去取討,還夠做些小營生。鬱氏無奈,只得依允,夫婦一頭討飯來到處州,尋主家住下。主人憐他落難,盡心與他討帳,不想本處年荒,陳帳難討,討得來只夠二人吃用。主人家甚不過意道:「這討來只夠盤纏,且是所欠不多,討完時,何以度日?不若依我,且靠在一個財主家種田過活。」石愛冰少時,也曾做過莊稼,夫妻二人倒也會做,當下主人領到大戶人家,佃他幾畝田耕種,牛只耕具俱全,借石飯米他吃,到收成日還他。餘外主佃均分,半年辛苦半年閒,只得將就度日。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且說秀童在戚府與化成甚是相投,就是戚公夫婦只把他作子姪看待,每日家與化成平起平落,好衣美食。若得空時,便與巧雲一敘,好不快活。不料戚公大兒子戚可成之病,懨懨不起,不上半年,卒於僧舍。戚公夫婦與桂鄉宦悲痛不止,從厚殯葬,只苦了桂小姐,做了半年活孤孀,如今竟要作真孤孀了。正是:   生前未結鴛鴦錦,死後空啼杜宇紅。   不題小姐之事。   且說戚公自從沒了大兒子,一發上心要管教小兒子,爭奈玩心不改,鈍質如初,雖有父親與秀童整日與他講解,終成朽木難雕。一日,科考將臨,府縣要考童生,不免叫秀童頂替。府縣俱是案首,戚公大喜,只候宗師按臨,準備兒子准學。不想宗師甚是利害,考時十名一連查對年貌無弊,方許放進。有一名詐冒,十名都不許進場,還要枷號重責,不論公卿之子一般責治。戚公無奈,只得向府縣討情,說有個親姪才來,求他護送入院,把秀童改名戚必成。進場時,一人一個卷子,領了題目,必成一揮而就,悄悄遞與化成謄寫,也將必成做他一做,一則可消遣,二則省得要帶白卷子出去,又耽干係。遂低著頭將必成的那一卷,一真一草也登時做完,側著頭看一看化成的卷子,還沒有謄寫完,又守有好一會,方才寫畢。二人交了卷,恰好頭牌開門,遂欣然踱出。   歇上兩天,宗師發出復試案來,卻又是兩名該取。戚公方知秀童連那一卷鬼名,也做在裡頭,到復試之期,也只說不過應點之事,對對筆跡而已,故不把放在心上,且由他二人同去,燥燥牌,況秀童進去又可以壯壯化成的膽。待到進學之際,只將必成推個病亡便罷。誰知二人進到院中,宗師甚是得意這兩卷文字,又見俱是十四五歲的幼童,越發歡喜,就喚到案棹邊,當面復試。另出一個試題是:「童子六七人」。又賞了許多果餅,安慰他用心作文。化成還不知利害,只是愁自己做不出的苦,倒是秀童反替他耽著一把冷汗,甚是憂心,沒奈何只得將必成的一卷,自己冒認著匆匆做完,送在宗師面前。宗師見他敏捷,第一個是他先來交卷,就喚他站立案旁面看,著實稱揚,拍案叫快,就取筆在卷面上寫了」取進神童」四個字。因問道:「你是戚祈庵什麼人?」秀童不好說是小廝,只得權應道:「是螟蛉之子,排行第三。」宗師又勉勵他道:「你文才可中得的,切不可因得一領青衿自足,回去竟要用心讀書,本院自與你一名科舉進場。」秀童謝了一聲,又歸本應,坐著呆守化成。望著他才做得兩行,心下好不著急。宗師原愛這兩卷,見秀童這一卷已完,那一卷還不來交,心內詫異,偶抬頭一看,見只寫得兩行草稿,遂等不得,叫先取來看。卻只得一個破承題,上寫著道:   童子六七人   以細人之多,其妙也非常矣。夫童子乃細人乎。吾知其妙也,必然矣。而點之所取,諒必有果子哄之之法耳。   宗師看了大笑,拍案大怒道:「這等胡說,還拿來見我。可見前日之作,顯然有弊,本院也不細究,只將你敲斷兩腿,枷號兩月,問你個不讀書之罪罷!」正要行刑,那秀童嚇得著慌,竟不顧利害,跑來跪下痛哭,情願替打。宗師又動了一個憐才之念,便發放化成道:「本待敲你個半死,姑看你父親與兄弟面上,饒你這狗腿,回去讀他二三十年書,再來觀場與考罷了。」遂大喝一聲,逐出。秀童就領著化成,忙忙出來。化成嚇得尿屎齊來,臉如白紙,戚公聞知,也驚得魂魄飛揚。化成回家,竟驚嚇了一場大病,險些上饗。閒話休贅。   且說到發案之日,必成竟是案首入學,且以儒士許送進場。過了兩天,又值學裡迎送新秀才,戚公因秀童是宗師得意取得案首,不好不到,恐怕推托反要查究弄出事。沒奈何,只得將錯就錯,認為第三公子,吩咐家人稱他做三相公,一般也送他進過學,迎將家來,淡淡了事。只有玉香小姐,見陪嫁小廝進學,心中又奇又喜,笑腹疼;更有巧雲,越發喜歡不過。戚公夫婦因為兒子受辱,體面不雅,反悶悶不悅,沒得遮蓋,只得轉拿必成出色掩飾人的耳目,也做戲飲酒,忙忙過了些時。   轉眼場期將近,戚公夫婦一索做個好人,愈加從厚,就如親子一般,是事替他備辦,毫不要他費心。又撥了幾個家人服侍,一路軒軒昂昂,到省下場。到臨三場完畢,發榜時,必成竟中了第三名舉人。在省中謝座師,會同年,公事忙畢,就回家拜謝戚公夫婦,又到龍泉本縣,去拜謝桂公夫妻。舊主人主母桂公,這老人家見面,執手大笑,必成也以子姪禮拜見。次日就到哥嫂家來,誰知連房屋也沒有了。詢問鄰人,俱說他自被回祿之後,就不知去向。必成吃驚歎息,又去拜望田先生,那先生已於上年三月間歸世了。只存揚氏一人,雙目已瞽,坐在家中,饑寒窮苦,十分難過。聞得來看他的新舉人,就是那個吃閒飯的小廝,又驚又羞又喜,沒得掩丑,就倚著告訴苦楚,悲悲咽咽,哭將起來。必成勸慰,當時備了祭禮,到田先生墳上哭奠一番,反贈了楊氏三十金,送他為養老之資,遂仍舊回到桂家。住有數天,才動身歸家,別卻戚公與夫人,匆匆進京會試。及完卻場事,卻又中了進士,殿在三甲,好不得意。待過忙完,就選了浙江處州府青田縣知縣,領憑出京,先到家拜見戚公夫婦,欲要請他同到任所報恩,戚公夫婦苦苦辭了。必成意欲問戚公與夫人討巧雲隨去,惟恐桂小姐不肯,又不好自己啟齒。正在躊躕,恰好桂公聞得必成回家,親來賀他。必成心中暗喜道:「好了,待明日且央他去說巧雲之事。」遂放開懷抱不題。   再說戚公見桂親翁到家,忽提起一事,對夫人商議道:「我想兒子已死,少年媳婦留在家不是個了局,今日必成既認為義子,且又發達,何不一索結些恩惠,叫必成感激我二人。待我明日竟對桂親家說,將媳婦許配了必成,卻依舊還是我們的媳婦了,你道何如?」夫人甚喜。次日戚公果然去說,桂公欣然應允,戚夫人隨即去喚必成來,對他說明。那必成正為巧雲事尚恐小姐作難,今聞將桂小姐竟許他為妻,險些連魂魄也喜散了,不覺竟要樂得發狂起來。戚公因他憑跟迫促,遂忙忙擇個吉日,將桂老夫人也接將來,結彩懸紅,替必成畢姻,仍將巧〔雲〕陪嫁。正是:   昔為轎後人,今作牀上客。   當日大吹大擂,賀客盈門,本府官員無不登門賀喜,滿堂戲酒,直鬧至更深方散。必成忙忙進房,摟著桂小姐,笑嘻嘻的上牀去掛新紅了。這一夜之樂,比中舉中進士還更美十分。怎見得:   含羞解扣帶笑吹燈,一個游蜂狂蝶,等不得循規蹈矩,一個嫩蕊嬌花,耐不得雨驟風狂。生棘棘,靈犀深透;急煎煎,血染郎裳。   次早,必成見桂小姐新紅點點,一段嬌羞,愈加疼愛。待過三朝,就別卻戚公夫婦與丈人丈母,帶著玉香小姐與巧雲,一同匆匆到任。未及兩月,又求了小姐之情,將巧雲也立為側室。   一日在堂上審事,審到一件佃戶掛欠租豆,反毆辱主人之事。及將佃戶帶進來時,原來不是別人,卻就是那個最疼兄弟的愛冰哥哥。必成心內大驚,且喜竟毫無介懷之意,立刻退堂,將哥哥接進,二人相抱大哭。必成問他怎的在此,嫂嫂在那裡?愛冰見官是兄弟,赧然無地,哭訴情由。又道:「近因台州那主人帳目還清,我與你嫂嫂坐吃山空,又沒得盤纏,虧那主人家有個親戚在這裡,就薦我來替他種田養生。近因手頭甚空,將租米吃去若干,所以掛欠他些許,他就送我到官。今日幸虧天有眼睛,叫你做了官,使我遇著是你,不然我今日這場苦刑,怎麼挨得過去?可憐你嫂嫂還在他家愁死。」說罷大哭。必成再三勸慰,即刻差人打轎將鬱氏接進衙去,嚇得那家登時請死。必成也不究理,又替哥哥賠償他租米之數,用好言寬慰而去。這鬱氏進衙,見叔叔做了官,又羞又喜,登時將那一片壞心,改變了一片婆心,一味撮臀捧屁,惟恐奉承不週。必成領桂小姐與巧雲重新拜見哥嫂,也將前前後後的事情細細告訴,就留哥嫂在衙中居住,全不記念前仇。   在任三年,連生二子,因他做官清廉,政聲大樹,撫按薦舉,朝廷來行取進京,時必成才二十二歲。又復了自己本姓,回去祭過祖,就捐千金起個伽藍廟,報答佑佐庇助之恩。那寂然和尚,嚇得逃往別處,不知下落。羽衝也不究問,匆匆又收拾進京做官,數年之間,已做到御史開?,一直做到都堂。一夕無疾而終。 第五回    負俠氣拔刀還敕   本來面目少人知,一片忠肝說向誰。救伊行,不皺眉,從今相見休迴避。暗室無欺,見義即為,反笑人間總是癡。空血氣,枉男兒怎把良心昧。   右調《五更風》   丈夫七尺之軀,生於世上,若不做幾件好事,與禽獸何異。就是禽獸也不枉生。那禽獸中最做小者,莫如雞犬,雞能司晨,犬能司戶,他還領著兩件好事,焉可人兒不如雞犬乎!若委說無權無勢,不能大有作為,至於陰德之事,做他幾件,也不枉生於世。不然,這耽名無實之身,立在世上何用?也不必無事生事去做,只消存心行善,遇著就為,即頭頭是道。我不去坑人害人,尋人之短,挑人之釁;凡事逆來順受好,反只是含忍,是非一味不爭,不與物為忤,這人自守的好事。若遇人有難就去排分,逢人爭鬥就去解勸,即如最小的事。譬如人家有雞鵝物牲口,掉在毛廁裡,我也去替他撈起來。凡此等之事,俱是力量做得來的,這是為人的好事。只此兩途,若時刻放在心上,便是我的大受用,才了得我在世上的一個乾淨身子。而況受用還不止此。那天公再不負人,見你如此厚道,他就厚道起來,若不報之於你自身,必報之於你子孫,受用無窮。這樣最便宜極有利錢的生意,不知世人為甚麼還不肯去做?我實不解。世人若不信我的言語,我且拿事還不遠,眾所共聞的,一個最正要緊之人,無心中做了幾件,可以不做的事到後來得個小小報應的事情,慢慢說來。看官們聽了!教看官們信卻我的言語,那時節在下與看官們,大家勉勵,做他幾樁好事。   話說山西太原府五台縣,有個偷兒,本姓岑,綽號喚做雲裡手。年紀三十一歲,父親已亡,只有老母傅氏孀居,年近六旬。雲裡手並無兄弟、妻子,為人極孝,頗有義氣,至於武藝手段,也是百中之一的。他從十數歲上,就能飛簷走壁,神捷異常。卻有一件好處,若到人家偷時,再不一鼓而擒,只百取其一。他立心道:「我既為此下流之事,不過為養老母,若把別人辛苦上掙的錢財,盡入我的囊中,叫他家父母妻子不得聊生,豈不傷天害理?況我還有這個手藝,尋得活錢,覓得飯吃。若是他們沒有這兩貫買命錢,就做窮民無告了。且左右人家又多,只拼我些力氣走是,何必單在傷惠。」故此人家明曉得他是這貴行生意,一則怕他手段利害,不敢惹他;二則見他有點良心,也不惱他。他逢人也不隱瞞,公然自稱為「雲裡手」,倒也兩安無事。   邇來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門做得生意,家中竟柴米兩缺。因到街上訪得一家姓馬,是縣裡有名的快手,頗有食水,打帳到晚去下手。回至半路,遇見一個相士,名喚毒眼神仙,一把扭住道:「你好大膽,怎明欺城市沒有人物,卻公然白日出來閒走,看人家門戶,你怎逃得的我眼睛,且與你同往縣裡講講。」雲裡手大驚,那相士扯他到僻靜處,笑道:「不須驚恐,聊作戲耳。」兩人大笑,雲裡手就邀他至茶館一敘,求他細詳終身。毒眼看了一回,連連跌足歎道:「苦也,苦也!據足下堂堂相貌,為人忠心俠義,只是吃虧這雙鼠眼帶斜,滿臉俱是鷹紋黃氣,必主餓死。足下急急改業營生,切不可再作樑上君子。」雲裡手點頭唯唯,二人談上一會,各別而去。雲裡手悶悶回來,於路想道:「除此之外,別無生理,我若該餓死就改業也是免不得,只索聽憑天命罷了。」惟恐母親曉得煩惱,在他面前提也不提。到晚上帶了一把斧子,弄個手段,竟至馬快手家牀底下伏著,專待人靜時動手。把眼悄悄一張,房中並不見一個男人,只有一個標緻婦人,與個年老婆子張著。那婦人吃完晚飯,洗了腳手,將有一更天氣,那婦人打發那婆子先睡,自己只呆呆坐著,若有所待。外邊已打二鼓,還不睡覺,雲裡手等得好不心焦。少刻,聽得門上剝口錄的撢了兩下,那婦人咳嗽一聲,忙將門開了,見一個男子進來。雲裡手暗忖道:「這個想就是馬快手。」遂將眼暗暗張看,只見那男子與婦人也不說話,兩個慌慌張張,一頓摟摟抱抱,就在牀沿上動撢起來,匆匆了事。婦人說道:「昨日與你商商的事,我已拾收停當,今日斷不可再遲。」那人道:「我已約下船隻,只你丈夫回來,做個了當,就與你一帆風,永遠的快活。」正說時,聽得門外又有人敲門,這男子就躲在櫃後暗處,這婦人才去開門。只見一個長大漢子,吃得爛醉如泥,一撞一跌的進來,就往牀上一倒,婦人忙替他脫衣改帶,服侍他睡好,頃刻睡熟。那婦人忙將手招那先來的男子,雲裡手早已明白。沒有一盞茶時候,只聽得牀上吼吼聲響,牀也搖得動,伸頭一張,只見那婦人騎在睡的醉漢身上,同那男子下手絞把。將近危急,雲裡手大怒,拔出腰間斧子,猛向前照那男子頂門只一斧,打個尚饗。那婦人正待要喊,也被一斧做了紅西施,嫁鬼判。   雲裡手將那醉漢救醒,轉身就走。那漢因這一絞,倒吃他將酒絞醒了,忙將那雲裡手扯住,跪下道:「我被淫婦奸賊謀害,蒙兄活命大恩,未曾報得。請問恩人,何以得到我家,特來相救?我明日還要同到縣裡,表明大德,以權報萬一,怎麼便就要去?請問恩人高姓貴名,住居何處?」雲裡手道:「實不相欺,我本姓岑,綽號雲裡手,因有些不明白生意,故此黑夜藏入尊兄房間,得以拔刀助助。」遂將晚上婦人如何淫蕩算計,到後如何下手,我如何相救,一一告明。不覺道:「兄想就是馬大爺了。」那人道:「不敢。」雲裡手道:「我做這個生意,也不便見官,多承厚情,還求替我遮蓋賤名。小弟得馬大爺長做個朋友,把雙眼略略看覷就夠了。微末小子,何足掛齒。」說罷,要去。馬快手再四款留道:「兄是義士,些小形跡,何必避忌,到官也不妨,包兄還有重賞。」雲裡手堅辭不肯,馬快手遂取幾兩銀子送他,道:「兄既不肯露高,小弟亦不敢相強,此菲薄之意,權表寸心,容明日事定後慢慢叩府報答。」雲裡手卻之不得,遂權領告別而回。這馬快手發時喊破地方說:「捉奸殺死。」自去出首埋葬不題。正是:   誰道賊心毒,更毒婦人心。   再說雲裡手回家,對母親說知,傅氏埋怨道:「你雖救得一個人,倒殺了兩個人的性命,豈不傷陰德。以後出個不要行兇,將斧子與我,不許你帶出去。」雲裡手是個孝順人,依母言語,將斧頭遞與母親道:「謹遵母言,但斧柄上有孩兒名字,記號在上,切不可借出門。」   傅氏點頭收好。到日中,〔馬快手〕親自登門拜謝,又送禮物,自此時常往來,倒做了生死之交,不在話下。   過了幾天,雲裡手聞城外天水庵和尚極富,就去探他。約有二鼓,就去庵裡,卻見幾個禿驢與一起強盜分贓,遂悄悄伏在神櫃上,看他分多分少。及分到一個皮匣,那些強盜笑道:「你看那官兒的詔敕,都是我們取來,教他連官也做不成。」內中一個和尚劈手搶過道:「管他娘屁事,且拿與我包包銀子。」就拿來將銀包好。少刻分完,遂各散去。這些和尚將物件藏好,俱各安寢。那雲裡手看期輕輕連囊取去,待城門一開,忙忙至家,同母親打開檢看。黃白累累;又開一包,那張詔敕還好好卷在外面。展開一看,卻是欽差頷詔御史黃嘉朔。因笑對母親道:「這官兒失去物件還不打緊,失了這本東西,連身家性命也不可保,此時不知怎樣尋死呢。」傅氏道:「既如此,我們要他也沒用處,何不送還他做件好事,也可折你的罪過。」雲裡手道:「我做這事,怎好出頭,萬一惹到自己身上,禍事非小。且這官兒不知在那個地方,叫我那裡去尋他。」母子商議不妥,也就丟開。   到第三日,雲裡手有事出城,忽見馬快手在一隻大船上與人說話。雲裡手就住腳守他,半日才回。雲裡手叫道:「馬大爺何事在此?」馬快手道:「再莫講起,連日為飲差黃御史在烏泥崗被劫,縣裡著我緝拿,每日一比,甚是緊急。」雲裡手道:「那只大船,就是黃御史的麼?」馬快手道:「正是。賢弟也放在心上訪訪,若訪著時,大家討個喜封兒買酒吃。」雲裡手含糊答應,兩下各別。雲裡手一路回來,暗自躊躇道:「我要將那話兒送去,又恐惹禍來,若不送去,他們就拿到強盜也是枉然。」心中左思右想,倒弄得進退兩難,悶悶回家,想了一夜,不能決斷。次日,忽想道:「若不送還他,黃宅一家性命,就是我斷送了,況我一團好意送去,他難道反難為我不成!就是他沒有仁心,自有天理,如應相士之言,只當餓死,還留個美名在世上。若待他緝訪敗露時,不但他不見情,我就拂理不清,倒弄在渾水裡,豈不是個必死無疑?」遂決意送還。才細對母親說知,傅氏甚喜。   雲裡手即去尋馬快手,挽他同去。那裡尋的著,只得獨自出城,來到大船遂問道:「這船可是黃欽差老爺的麼?」早有一個管家應聲問道:「你是那裡來的,有何話說?」雲裡手道:「我有一件要緊事,要見老爺,求為通報。」那管官果然稟知,就帶進中堂。雲裡手跪道:「老爺可是諱嘉朔麼?」黃公見他問名,知有緣故,忙扯他起來,道:「學生就是,你是那裡差來?」雲裡手道:「乞去從人,有話稟上。」黃公將家人叱退,雲裡手從懷中取出送上道:「這可是老爺的麼?」黃公看見大喜道:「你從那裡得來?」雲裡手遂將自己名姓,與天水庵得詔之由細說。黃公喜道:「原來是位義士,一發難得。」忙與他施禮坐談。馬快手來至,見雲裡手與黃公坐談,不解其故,雲裡手迎出道:「馬大爺,你在何處來?」馬快手道:「我為黃公的事,今日方略略有些影,特來報知。」因對黃公道:「今日偶過天水庵吃煙,尋紙點火,在牆洞扯出半張破紙,卻是半截封條,寫著『御史黃』三字。未知可是老爺的物?特來求老爺龍眼一認。」黃公看了道:「這封條果是本衙的,可見雲義士不欺我也。」馬快手詢知其故,大驚大喜,就要雲裡手去做眼拿人。雲裡手不肯道:「我只為黃公一家性命,故冒利害而來,若因此同做眼拿人,決不敢從命。」馬快手見雲裡手不從,亦不敢強他。   再說黃公得回了詔敕,不勝欣喜,忽想起財物,要遣馬快手緝盜究追。雲裡手乃勸道:「老爺失盜,獨詔敕惟重,今既得回,其餘物何足要緊。若欲緝盜再追,恐真賊不獲,移累無干之人,這豈不又是小的之罪過,反為不美,求老爺垂仁罷卻,免再緝追為是。」   未知黃公肯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發婆心驅鬼卻妻   豪俠知名挖壁時,伏梁相遇莫相疑。   滿腔熱血空回去,還恨人間不義兒。   接說雲裡手再三勸黃公不要追求緝盜,黃公矍然起敬道:「不意草茅中有此盛德好人,足見存心忠厚。」話尚未完,馬快手道:「說那裡話。自古道:『縱一惡,則害百善。』此事也不敢主張,我也不把岑兄出頭,只拿這封條去稟知,憑本官主意便了。」黃公道:「此說亦是。」遂取十兩銀子,兩疋絲綢贈與雲裡手,叫他遇便到京中來,還有薄贈。雲裡手拜謝而去。當日馬快手竟稟知本官,將強盜與和尚,個個拿住。黃公在知縣面前也不題起雲裡手之事。話休絮煩。   且說雲裡手到家,母子俱各暢快。一日,雲裡手又偷至一家,姓伍名繼芳,是個舉人。同父親進京會試,家中只有一個繼母李氏,一個妻子何氏,婆媳二人素不相投。雲裡手進去,這夜正值二人大鬧,雲裡手伏在他臥房樑上,瞧著那媳婦只是哭泣,盡著那鬼婆婆罵進罵出,嚷得翻天動地,鬧至半夜才止。眾人俱漸漸睡盡,有兩個丫環,也和衣睡熟在牀後地上,止有那少年媳婦,還獨自一個坐著痛哭。雲裡手守的好不耐煩,恨不得跳下來叫他去睡,待我好自己竊取物件。正在心焦,忽抬頭見對面樑上一個穿紅女子,臉如白紙,披頭散髮,舌頭拖在唇外,手中拿著許多似繩非繩的幾十個圓圈盤弄,照著那哭泣的女人頭上,忽然戲下,忽然收上,忽戲下一兩個,或戲下百十個,一路從梁間直掛到地上。收收放放,令人看得眼花繚亂,倒玩得有趣。那婦人越哭得悲苦,這女子的圈兒越玩得有趣,一會又跳下地來,朝著那何氏磕頭禮拜,似有所求,一面又對著何氏而哭,一會又向何氏臉上吹氣呵噓,百般侮弄。那何氏一發哭得激切,雲裡手只目不轉睛瞧著,猛然想悟道:「哦,是了。這孽障必是個吊死鬼,待我看他怎樣的迷人。」說不了,又見那女子拿著一個大圈,朝著何氏點頭,叫他鑽進去。那何氏忽住了哭,癡眉定睛瞧著他半晌不則聲。猛取一條裹腳帶在手,那女子就急急先走乃牀前,用手指著牀上橫梁,做係繩之招他。何氏果然走來,將欲係繩,忽被牀頭鼠聲一嚇,何氏似有悔意,復走回坐著,重新哭泣。那女子仍照前引誘,見何氏不動,竟動手去扯。何氏復又昏迷,隨他而走,又被甚物一絆,復驚轉坐哭。如此數回,何氏雖不動身,卻哭聲漸低,漸漸癡呆,不比前有主意。時口中只念:「死了罷,活他怎的?」那女子一發拜求甚急,扯著何氏對面連呵數口氣,何氏連打幾個寒噤,這遭竟跟他到牀前去係裹腳帶。那女子忙替他係牢,又將一個圈兒幫在上面,自己將頭伸進去,又鑽出來,如此數回,才來推何氏鑽進。   何氏正待要鑽,雲裡手大喝一聲,憑空就跳下來,將何氏一把抱住,卻昏昏沉沉。那穿紅女子竟作人言,大哭大罵而去。那房中兩個丫鬟早已驚醒,忙走來,劈頭撞見個穿紅女,嚇得大喊:「有鬼!」合家人驚得跑來,個個撞見這個女冉冉的走出去,都駭得膽戰心寒,一齊跑至大娘房中,又見一個男子抱著大娘,又是一嚇。雲裡手道:「不須著忙,我是救你家人的。」這何氏亦早已醒,那惡婆子也嚇得騷尿直流,跑進房,媳婦二人感激雲裡手。問他姓名,因何至此?雲裡手亦以實告,又將那鬼形狀細說,眾人俱毛骨聳然,道:「怪的我們方才俱見有個穿紅女子出去。」何氏也道:「我初只恨命苦,不過負氣口說吊死罷,原不曾實心走這條拙路。不知怎一時,就不由我作主,竟尋了短見,臨時不知怎樣動手,只聞有人一聲喝,我方如夢中驚醒,略有知覺。若非義士救我,我此時已在黃泉路了。」說罷,大哭。雲裡手勸道:「已後切不可說失志話,你說出雖不打緊,就惹邪鬼相隨,每每弄假成真,不是當耍的。」因將好言勸他婆媳和睦。說罷,就要告回。婆媳二人〔人〕取兩包銀子奉謝,道:「待會試的回家,還欲重重報恩。」雲裡手忙止道:「我只喜斂藏,不喜顯跡,你相公回家切勿來謝,今日領此盛情就夠了。不要又驚天動地,令我反不快活。」時天色微明,急急辭出。   行至太平橋,只見一個少年標緻女子,渾身爛濕,一個白髮老者摟著痛哭。雲裡手上前去問,那老者哭訴道:「老漢姓竇,只生這女兒,因欠孟鄉宦二十兩銀子,他動了呈子,當官追比,老漢沒處那措,將女兒抵他擁鬆一肩。誰知一進他門,他奶奶見我女兒有些容貌,不肯留在家中,竟不由老漢作主,將女兒要轉賣他家做妾,償他銀子,說在今日成交。老漢苦急,昨日到伍舉人家,是我一門親戚,求他一個計較,誰知他進京會試,父子俱不在家,依舊空回。今早思量急迫,只得去求他婆媳,不想女兒出來投水,恰好撞見救起。若今日沒銀還他,我女兒又執性不肯嫁人做小,自然是死。他若有些差池,連我老性命,只好伴他見閻王罷了。」說完又哭。雲裡手惻然不忍道:「不必煩惱,也不必去求伍家,我身邊偶帶些須在此,不知可夠你公事否?」遂取兩包銀子一稱,恰好二十兩。慨然遞與他道:「造化還夠你事,你拿去贖出女兒,以後寧可餓死凍殺,切不可借下債來。」竇老父女雙雙跪下拜謝,雲裡手一把扯起。竇老道:「恩人高姓,住在何方?老漢好來叩謝」。我姓岑,號雲裡手,住在雙井巷,在家日子少。」正欲別去,忽孟家有幾家人尋來,雲裡手又對家人面前,替竇老說了許多公道話,央煩那些管家,在主人前替竇老贊助一言。說畢,將手一拱而去。   雲裡手歡天喜地回來,才進門,忽見母親啼哭,雲裡手大驚,忙跪下問為何事,傅氏道:「昨晚不知那個滑賊,乘我睡著,將我們一向辛苦之物席捲而去,故此苦楚。」雲裡手笑容勸道:「原來是失賊,這什麼大事,也去惱他?母親不須憂苦,我們原是這路上來,還打這路上去,正合俗語道:『湯裡來,水裡去。』正是理之反覆,母親過慮了。打甚麼緊?拼兩夜工夫,依舊有的,莫要苦壞身子。我今日替母親已積個大大陰德在那裡,保佑你百年長壽呢。」雲裡手恐怕母親氣苦不去,查失物件,反將昨晚與今早之委曲備細備告訴,要使母親忘懷。傅氏果然歡喜,登時解頤。雲裡手見母親有了喜色,方去煮飯,又同母親吃完,才悄悄去查所失之物,真也偷得刻毒,去得乾淨,不但財物一空,連那斧子也偷去。幸虧幾斗米,兩個柴不曾偷去,不然就應了毒眼神仙之口。雲裡手還怕母親不能釋然,整整一日,不敢出門,只在家中相伴談笑,分外裝出歡喜容貌,只要母親心下快活。   將近下午時分,早間那個竇老領著女兒來拜謝,見雲裡手沒有妻小,竇老就要把女兒許他,以報救濟大恩。雲裡手不肯道:「我早間實出一片至誠,憐你二人落難,故此相援,今日你若把令愛與我為妻,豈不是像個有心做的事,連我一段熱腸,反化為冰雪也。」竇老道:「不是這等說。假如今早不遇恩人相救,我父女焉得殘生,此時尚不知死所,且小女亦要嫁人,又那裡去擇這樣好女婿。況我與恩人未做親之前,還陌路施大恩於老朽,若做成了親,我小女之得所不想可知,連老朽亦有個靠山,強如在人家為婢為妾。」因向傅氏道:「求老奶奶立室主意,莫負老朽一點苦心。」竇氏也感激,情願嫁雲裡手為妻子。竇氏道:「既恩人不願,想有些嫌我猥鄙,陋質不堪正配,願為恩人之妾,以作犬馬之報。再萬不得,甘為侍妾,服侍孝奶奶天年,也是甘心。」說罷,流淚。   傅氏見二人情切,對兒子道:「既蒙厚愛,我兒不消執性,做親是件好事,恭敬不如從命罷。」雲裡手道:「母親言語怎敢不依,但孩兒名行也就要立。今做這營生,已自不肖,若再不顧名節,真是廢人了,這斷從不得。」竇老見他立意不允,哭將起來。竇氏道:「爹爹不必自苦,娶不娶由他,嫁不嫁在我,恩人雖不允從,我們卻已出口,料無一女許兩家之理。我們且回,孩兒誓不嫁人,願在守恩人之節,恩人料不肯到我家,容另日只接婆婆到家,慢慢報恩罷。」竇老稱善,就要告別。傅氏不捨,執竇氏手流淚道:「我兒執性,此事尚容緩處。」竇氏道:「夫婦原不定在同衾,要一言為定,就可終身矢志。妾雖居家,卻已是婆婆媳婦,改日少不得來接婆婆到家奉事。」各依依而別。正是:   萬般俱屬皮毛意,惟有恩義係人心。   連日無話。一日,雲裡手見家中空虛,忽想道:「前日竇老說,那孟鄉宦他既放債逼人,自不是良善之財,我何不往他家走走,難道他家吃人的血肉,不該去去打個抽豐麼?」算計已定,到晚竟往孟家來。   不知偷的什麼東西,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為拿賊反因脫賊   捉賊因何逸賊,天心亦合人心。只緣陰德鬼神欽,提拔英雄出困。城是前日真中頗假,今朝假內俱真。真真假假實難明,反把真名放遁。   右調《西江月》   這雲裡手來到孟家,從後門進去,時已二鼓,人俱睡得靜悄悄。他摸出火筒一照,他家牆垣皆插天壁,立就顯個手段,輕輕溜進。才進得兩三重門戶,鼻中只聞得煙火氣,觸得眼淚直滾,忍不住要打噴嚏。心中焦躁道:「卻不作怪,難道他家種煙防賊?若如此,果吃他防著了。委實這個防法絕妙,令人一刻難熬。」再將火筒一照,但見滿屋漲得煙氣騰騰,就如燒悶灶一般,罩得人眼不能開,難辨東西南北。雲裡手道:「煙氣觸得難過,待我先滅了這煙,再慢慢動手。」就摸來摸去,摸到一間廚房內,一發觸得利害難當,險些將眼睛弄瞎。舉眼一看,見一大堆草煙飛霧漲已近,燄燄火起,連停柱也烘烘的,燒著了半個。雲裡手道:「他家好不小心,這火燭豈是耍的,不是我來,乾淨一個人家,俱要燒掉了。」幸虧有滿滿一大缸水,就摸件傢伙,盡著亂澆。澆有一頓飯時,方才潑熄,自己弄得渾身是爛濕濕的,灰泥黏滿。暗忖道:「我這一身濕衣黏手黏腳,如何進去行事?罷,罷!只當是他家請我來替他救火的,也是做了一場好漢,待我留個大名與他,叫他家念我一聲。」遂拿火筒照著打一個小草把,醮地下濕灰,在牆上寫一行道:「救火者,乃云裡手也。」才寫得完,忽聽裡面開門,有人喊道:「那裡起煙,吩咐人快去查看火燭。」雲裡手料有人出來,遂飛身越牆而出。於路失笑道:「我屢次好沒利市,偏生七頭八腦,撞著不是救人,就是救火,人家倒不曾偷的,自己家中倒失了賊。今日又弄了一身骯髒回來,真是遭他娘的捧頭瘟。」   遂急急回家,換了衣服,心中納悶,到街坊上走走,撞見向日那毒眼神仙,就邀他到僻靜處,再求細細一相。那相士忽稱奇叫怪道:「老兄不但不能餓死,且有功名美婦之喜。重重疊見,然非正路,俱是你偷的來,這遭倒虧你一偷。」就連聲贊道」偷的好,偷的好!」雲裡手問道:「何以見得?」相士道:「莫怪我說,尊相滿臉俱是賊紋,如今賊紋中間著許多陰德紋,相交相扯,間什不分,豈不是因偷積德。但餓紋黃氣雖一些不見,卻變做青紅之色,必主官府虛驚。依我愚見,老兄不若改業營生,莫走條路為妙。」雲裡手道:「不致大害麼?「相士道:「一些不妨,今日小弟有事,不及深談,門兄細詳,待兄發跡之時,造府領賞罷。」把手一拱去了。雲裡手倒不以有好處為喜,反以官府口舌為憂,一發垂頭納悶,懶懶踱回。恰好遇著馬快手走來,馬快手道:「雲兄,怎的有不娛之色?「雲裡手將相士之言告訴。馬快手道:「渺茫之言,何足深信,但兄這行生意,也不是永遠做的,亦可為慮。我一向事忙,未曾料理得到你,今日悄閒,正來與你設個長策,你不必再入此門,我有幾十兩銀子,你拿來開個柴米鋪,若生意淡薄,我一文不要還;若生意興頭時,你慢慢還我不遲。在我莫言報恩,在你只當暫借,大家忘於形跡之外,才像個知己。」雲裡手再三不肯,馬快手不悅起來,雲裡手方才收下,與母親算計,數日之間,果然開起門來,罰誓再不入穿逾之門。不過三天,竇家又來要接傅氏婆婆,雲裡手立心不肯,決意辭斷。正是:   寧為義俠人,不作風流客。   話分兩頭。看官,你道前日偷雲裡手的賊是誰?原來也是本地一個有名積滑偷兒,叫做「見人躲」。這見人躲自從偷卻雲裡手之後,得了酣頭,無日不偷,每每帶著雲裡手那把斧子防身,沒一夜不去掏摸些須。一日,也垂羨孟鄉宦厚,也要去分些肥水。這夜正值他家做戲請客,見人躲乘人忙亂之際,一直溜進,正在撬門,恰值孟鄉宦進來更衣撞著,被家人向前拿住。先打個臭死,又搜出一把斧子來,正拈著要送官,孟鄉宦偶看斧頭柄上刻著「雲裡手」三個字,忙喚家人解放,道:「原來就是雲裡手,這是個義士,又是個好賊,不要難為他。」因向見人躲道:「前日虧你救火,卻不曾得我一些東西,一向要尋你酬勞,不知你住在那裡?且聞你得是小人中的君子,見義即為,處處傳揚,向日竇老之事,又難為你圓成,一發難得,方才倉卒之間,不曾細辨,多有得罪。」叫快取酒食與他壓驚,又賞了他一錠銀子,仍將斧子還他,好好放他出門而去。   見人躲一路喜道:「造化,造化!今日若非他錯認雲裡手,幾乎性命難保。」又失笑道:「他既做賊,我亦做賊,都是一樣,偏又稱他什麼好賊,卻像偷他心上快活一般。怎又這樣敬他,又道處處傳揚?真是奇事。莫管他,我以後只將他貴名,做個護身符,自萬無一失。」因此他的膽一發大了。一日偷到一個大鄉宦吳吏部家裡,正值吳吏部在房中與夫人飲酒,不知他怎麼弄個手段,撬開一根天窗明瓦椽子,悄悄伏在樑上。暗守直至三鼓將盡,還不得他睡,自己倒守得困倦起來。只是要打盹,再熬不住,不知不覺瞌睡上來,猛向前一撞,險些跌下來。連忙折住身子,不妨腰間那把斧子脫下,正正掉在一個銅盆上,打得叮噹,把吳吏部眾人嚇上一跳,一齊哄然大喊:「有人伏在樑上。」那見人躲嚇得半死,飛往屋上一竄,沒命的跑脫。吳吏部著人追趕,並無蹤跡,次早拿起斧子一看,見名字在上,即動一張告捕呈子,連斧子一並送縣。   知縣即刻差人緝拿,登時將雲裡手拿到縣前。馬快手因有別差,正在茶館與人吃茶,一聞此信,信得飛星趕來。見已解至縣門,沒法解救,遂附雲裡手耳邊囑道:「這事非小,你進去,只抵死莫認自己綽號,我在外邊尋路救你。這是萬萬認不得,謹記在心,要緊。」雲裡手含淚道:「多蒙指教,殺身難忘,若我有些差池,老母在家,全賴仁〔兄〕照管,不致饑寒,我死亦瞑目。」說罷,同眾人進去。縣主問道:「你就叫做雲裡〔手〕麼?你盜了吳鄉紳多少物件,好好招來,免受刑罰。」雲裡手道:「小的不曉什麼雲裡手,自來素守法律,並不曾盜甚吳鄉紳物件,這是那裡說起。」縣主道:「你這賊嘴還要抵賴,本縣把個證據與你。」隨將斧子擲下,道:「你去看來!」雲裡手看了,方知是向日被盜去之物,故作不解之狀,說:「這斧子不知是那個的?柄上現有記號,爺爺照號查出便知。」縣主道:「雲裡手是你名字,難道斧子又是別人的麼?」雲裡手道:「小的名喚張三,並不是云裡手,求青天老爺細察。」縣主發怒道:「我曉你這賊骨頭不打不招。」  遂掣簽正待動刑,忽報府裡太爺有緊急公事,請老爺會敘,請即刻起馬。縣主看了來文,吩咐名下人,將雲裡手寄監,待回發落。正是:   雖因府裡有公事,畢竟天公救善人。   再說見人躲那晚從吳吏部家逃出,驚得半死,連日不敢出門。過有兩三日,事已冷淡,他道:「想是那家也聞得雲裡手的大名,故此置之不論。」依舊出來摸索,卻溜進一個典當鋪,甚是得手。背著一捆衣服往外正走,不防裡面跑出三四條狼狗,連肉帶骨的緊緊咬住不放,見人躲痛不可忍,跌倒地上死掙,驚動鋪中人,一齊起來輕輕捉住。見人躲著急道:「不得無禮亂動,我是有名的雲裡手。」眾人笑道:「莫說你是雲裡手,就是雲裡腳,也不能走脫,你既自〔報〕名字,我們也不打你,只到明日送官處治。」次早五鼓,恰好縣主回來坐堂,就提雲裡手來審。正在嚴審,外邊又說解進一個雲裡手進來,那縣主詫異,叫帶進來同審。縣主問見人躲道:「你是雲裡手麼?」見人躲見官府口氣和軟,認為好意,忙應道:「犯人是雲裡手。」縣主又問雲裡手道:「你委實不是云裡手麼?」雲裡手道:「小的叫做張三,是人人知道的,委真不是云裡手,求爺爺明鏡照察。」縣主暗道:「早是不曾加刑,豈不是個冤枉。」還不放心,又問見人躲道:「你果係雲裡手麼?」見人躲道:「犯人果是雲裡手,名字是假不得的,外邊人沒個不曉得犯人的賤名,不敢欺瞞爺爺。」縣主連叫三聲,他連應三聲。縣主遂吩咐將張三逐出,賞他銀子,慰他監中辛苦。   雲裡手磕了兩個頭,公然大模大樣的走出來。縣主因為屈了張三,一團怒氣俱放在雲裡手身上,將桌案一拍,厲聲問見人躲道:「你這奴才,也是惡貫滿盈,今日自現。」遂掣簽要打。見人躲見官府忽然變了卦,方才著忙,連連喊道:「犯人不是云裡手。」縣主見他重新改口抵賴,勃然大怒,叫將斧子與他驗看。見人躲才知前事也來發作,懊悔不過,不覺失虛沉吟。縣主見他啞口無言,一發認為真實,便冷笑道:「也不論你是雲裡手與不是云裡手,難道今日典鋪中之事,你還賴得去麼?」見人躲一發得答應不來,縣主就丟下六枝簽來,將他打了三十大毛板,寄監再審定罪,不題。   這雲裡手出得縣門,馬快手接著,這喜非常,遂攜手回家。   不知後事竟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因有情倒認無情   兩處懷恩一處酬,錯將好事鎖眉頭。   當原何不明言故,省卻當權書亂投。   話說雲裡手同馬快手欣欣喜喜回家,一進門傅氏接著兒子,就如天上掉下個月來,母子二人抱頭大哭。馬快手道:「莫要哭泣,且商議正事。目今雖然出來,倘然審出那個賊情由,必然又要追究到你的根苗,你母子快些拾收,權到我家去躲避一兩日,待事定再處。」雲裡手遂領了母親,到馬快手家住下。次日,馬快手回來說:「好了,官府已將那賊定了招,擬事已平定。」稍停兩日,雲裡手依舊開張店面,過有年半光景,果然一毫無事。   忽一日,馬快手匆匆走來對雲裡手道:「禍事,禍事!昨日本縣新縣主到任,是南邊人姓李,不知為著何事,他一下動就問你的名字,必非好意,你與他有仇隙否?」雲裡手道:「他既是南邊人,我與他風馬牛不相及,有甚仇隙。」馬快手道:「這又奇怪,昨日口氣已有拿你之意,你快尋個所在,避他一避。」雲裡手驚慌與母親商量,到竇老家去避難,遂忙忙走至竇家,那知門窗封鎖,並無一人。去問左右人家,俱說他進京投親未歸,只得回來。事急無奈,又商議奔伍家去逃災。原來伍家父子俱中進士,父親已入翰林,兒子做了吏主事,在京做官,連家眷也接進京,依舊空回,急得走奔沒路,馬快手道:「事急了,還到我家住下,只是房屋淺小,恐藏躲不穩,然比你這裡料還好些。」雲裡手復又將母親遷進馬家不題。正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且說這新縣主姓李,一日□因,見雲裡手一案,忽記上心來道:「原是已經係囚。」就立刻差人提到後堂嚴審。李縣主道:「雲裡手,你做過多少年賊盜了?我在京時也聞知你的名字,好好說上來。」見人躲道:「青來爺爺呀!犯人名喚見人躲,不是個雲裡手,那雲裡手果然做賊多年,犯人只在典鋪中做得一次,就犯案拿下,不想前任老爺將雲裡手的罪過,總放在犯人的身上,望縣主細訪便知。」李縣主見他不認,拍案大怒,再三嚴審。犯人只得將冒認緣故說出,李縣主也知果然不是,一發要訪雲裡手。說道:「你既認得雲裡手家中,即差人押你去將他捉將來,我□□你的罪過,你可去麼?」見人躲道:「犯人就去。」李縣主遂差兩人領著他同去。   見人躲領兩個差人,竟到雲裡手家中,卻已不在,見人躲就去問人,有個多嘴的說道:「他領的本錢多分是馬快手家的,多分遷在那裡去居住。」那同來兩個差人,是新上卯的,不認的馬快手。同見人躲訪至馬家,馬快手又出差去了,三人即齊踹門而進。見人躲認得傅氏,先一把扯住,同他要兒子,傅氏回:「不在家。」見人躲對差人道:「他既不肯教兒子見面,我們拿將他去見官,拶他起來,不怕他兒子不出來。」三人就動手來捉傅氏。那雲裡手正躲在一張大櫃裡,聽得要捉他母親去,心內驚慌,就挺身出來道:「列位,不要驚壞我老母,有甚事我自與你見官,諸事全休。」遂安慰了母親,竟一同進縣。   李縣主道:「你是雲裡手麼?」雲裡手料只遭斷瞞不過,拼著性命,戰戰兢兢的答道:「小的就是。」李縣主就笑容可掬的吩咐掩門,忙下來攙起道:「義士請起。」雲裡手摸頭不著,倒吃一嚇。李縣主笑道:「不須張惶,伍家婆媳可是義士相救的麼?」雲裡手道:「不敢,正是小的。」李縣主道:「前日本縣在京時,伍年兄親自道及義士許多好處,他感激異常,夢寐不置,再三托我照拂;又帶了五十兩盤費,托我著人送你進京。本縣前日一到就問,只因沒人曉得義士居址,今日因見人躲一案干連義士,方才曉得。欲來奉請,又恐有冒名者溢竊大名,故此行權,多有得罪。」遂重新與他更衣施禮,就要留在衙中吃酒。雲裡手辭道:「還有老母在家,不知老爺呼喚情由,求老爺原諒不恭之罪。」李縣主道:「不妨,我就著人去安慰。」   正說間,忽聞外邊堂鼓擊得亂響,不知是甚麼緊事,慌得李知縣忙出堂來。   卻說按院差官到縣提人,拿出信票一看,上寫著:「速提雲裡手,即刻解報,毋得違緩。」李縣主看了,暗暗叫苦,心中好不驚慌,沒做理會。看官,你道這是何故?原來雲裡手才被捉拿出門,馬快手已後腳回家,聞知大驚,即刻轉身就往縣來打聽消息。才走里路,忽撞著兩個人承差打扮,問馬快手道:「你這裡有位雲裡手住在何方?」馬快手道:「兄是那裡來的?問他怎的?」那二人道:「我們是本省黃按院老爺差來請他的。」馬快手道:「你老爺請他去做什麼?」二人道:「聞得我老爺上年出差,經過這裡,受他什麼還敕的恩惠,如今已做了本省按台,昨日出巡在崞縣,故此差我二人飛馬來請他同去相會,煩兄領我去。」馬快手方記將起來,就是前年還詔敕之事,心中大喜,就忙邀二人到家,將雲裡手適才被本縣拿去之事,告知二人。二人驚道:「既是如此,我二人速去稟知本院老爺,好來救他。」馬快手道:「等二位去而復來,只恐本縣施刑,雲裡手未免吃虧,豈不誤事!二位可有空頭信票在身麼?」二人道:「有得。」馬快手道:「莫若拿一張信票,填寫雲裡手的姓名,二位即刻趕到縣裡,只說院裡老爺即刻提他,我如飛趕至崞縣,稟你老爺知道,方能有濟。」二人道:「此法果妙。」各人就分頭行去。   故此兩個差官,就到縣堂擊鼓要人。李縣主嚇得沒擺佈,只得含糊應道:「待本縣緝拿就是。」差官曉得在他衙門,那裡肯一刻遲緩,立等催迫。李縣主托故要到後堂,定計回覆。差官恐有失錯,緊緊跟著,那肯放鬆。李縣主急得無奈,假意出簽子,發捕役拿人,指望掩過差官耳目,就好回覆上司。那知催得緊急,李縣主只道他要詐個包兒,遂送若干禮物程儀,二人又不肯受,一味要人,從早晨直纏至晚,還不肯放鬆。忽又到了兩個差官,催提越發緊急,這遭卻真是按院印信批文,著緊親提。卻是馬快手去報信,黃按院恐雲裡手有失,就差人兼程趕來催提,還不放心,又差四人接腳出門。李縣主正在委曲庇護,轉眼又是四人,來到大聲發作,要扭縣主同去回話。李縣主無可奈何,只得含淚將雲裡手放出,又做一道伸文,說雲裡手有若干義俠,非樑上之流,求按院開釋。眾差官簇擁著雲裡手,忙忙上路而去。這李縣主著急,忙將此信寫一封書,連夜差人進京報與伍吏部知道。次日,將雲裡手母親悄悄接進衙中安頓,又差人到崞縣打聽吉凶信息,不題。   再說雲裡手陡見按院來提,不知是那裡火起,暗苦道:「這遭罷了。」驚得昏昏沉沉,同眾人來崞縣,帶進察院,只見按院下階相迎,笑道:「還相認得麼?」雲裡手又出其不意,抬頭一看,見是向年那個欽差黃御史,便笑逐顏開,忙跪下見禮。黃按院慌扯住施禮道:「休行此禮,今日接你來,正為報恩之地。」兩人就攜手相談,甚是相得。雲裡手又談及李縣〔主〕為他之事,按君大笑道:「原來俱談左了。」當晚雲裡手就與按君抵足而談。次日,雲裡手就煩馬快手寄信回來,安慰老母,兼謝李縣主之德。過有數天,將雲裡手填個書吏行頭,放在考察內,特等第一名。加上許多褒獎,例當資部之語,正要著人送他進京,考選個前程。恰□伍吏部見了李知縣之書,星夜寫書遣人到黃按台處討情,就要接雲裡手與傅氏進京。黃按院笑對雲裡手道:「此必是李知縣前日見我提你進院,他不知情節,寫書進京,故有此舉,來得正好。」遂備千金,贈與雲裡手,送他進京,作考選之資。臨行又眷眷不捨道:「我不久任滿,亦來京相會也。」雲裡手感謝深恩,灑淚而別。回家就去謝李縣主,接了母親登程。李縣主除伍家五十兩之外,亦有所贈,又差馬快手送他同去,一路無話。   直至京中,伍吏部就接進私衙住下,伍吏部合家感激拜謝,自不必說。次日,就打發馬快手回家。過有數天,伍吏部忽對雲裡手母子道:「男大須婚,若沒有妻室,就不成個人家。我有一頭好親事,久已替你留心定下,明日是個黃道吉日,意欲替你們畢姻,你意下如何?」雲裡手母子感謝不盡。次日,伍吏部結彩掛紅,諸事齊備,早晨就求鋪房妝奩,約有千金之盛,竟如一個大家行事一般。卻件件俱從伍吏部家中發出,他母子不解其故。及到吉時,連新人也從伍家內裡抬出,大吹大擂的拜了堂,合過巹,將新人蓋袱揭開一看,只見裊裊婷婷,嬌嬌滴滴的一個美豔女子,卻不是別人,就是那竇老的女兒。雲裡手母子甚為驚駭,忙問其故,竇氏道:「伍家是我一門遠親,向年父親因為沒有生計,特來投奔,蒙他夫人賢惠,慨然留住,又欲與我說親。我說妾已心許恩人,設誓終身不嫁。伍吏部越發歡喜,遂傾倒囊橐,老早替我備下這許多妝奩,專待恩人來完他心願。不幸去年七月老父仙逝,又蒙他殯葬,諸事俱係他料理,真是恩德如山,報答不盡。」雲裡手母子聞得竇老已亡,好生傷悼。正說得興頭,外邊又請上席,賓朋滿座,直鬧至半夜方才而散。雲裡手方入洞房,與新人交頸。正是:   連日燈花添喜氣,鴛鴦被底試新紅。   雲裡手連日新婚燕爾,樂不可言,不上半月去考選行頭,又虧伍吏部之力,竟以特等考授招討司經歷,領憑上任。數年之間,連生三子,官至僉事,時與伍吏部父子、馬快手三家,世世往來不絕云。 第九回    一碗飯千磨百折   求生兒,望兒長,生長何曾見孝親。及早看破,枉作馬牛身。那曉兒痛癢,母擔心,推乾就濕備勞辛。才離懷抱,便成忤逆人。   右調《戴霜行》   人在世上穿衣吃飯,讀書做生意,這個身子俱是父母把我的,所以天地惟父母惟尊。故為人的,憑他什麼大小事可以緩的,惟有這個」孝」字,是緩不得。何也?人生年紀不過六十七十而已,惟父母的年歲,日短一日。他為我十月懷胎,三年乳哺,推乾就濕,擔饑受寒,耗費了多少精血,吃盡了多少辛苦,一心只望兒子長大,再不想到自己日子。及守得兒子長大時,自己年紀已過去一半,可見父母之苦惱,為子的該時時傷心憐念,刻刻著意體貼他。若兒子再不把個快活日子與他,真就是第一個喪良心,極沒天理了。故此神天也不容他。目今有件異事,真是人人切齒,個個懷怒,在下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這事止可以耳聞,不可以目見,叫在下做的,嚇得連筆也不敢下,而且也不忍下,安實駭然得緊,若不是有人親見,真正說來叫人也不信。且待慢慢寫出來,大家痛罵他幾句,替在下出了一口悶氣。   話說揚州府泰興縣城外,有個腳頭,姓杭名童,年紀三十五歲,頗有膂力,生性凶狠,不孝不義,暴戾異常。父親早喪,母親屠氏,年紀六旬孀居,一味茹齋念佛。妻柳氏已亡,遺下一女,年方一周兩歲,取名叫做遺姑。杭童愛之如寶,每日只是屠氏抱在手裡,若有啼哭,則杭童竟就將母親亂嚷亂叫,故此轉是這老人家的一點難星。這杭童每日靠著兩個肩頭,在外挑擔營生,但有一件毛病,若掙的一錢銀子,倒要吃去九分半分銀子酒,只好將半分銀子買了五個燒餅,帶與母親做一日的茶飯。可憐他母親還要分兩個與這孫女兒充饑,自己只吃得三個,就過了一天。還虧天慈念這老人家,轉保他兒子生意日興一日。這杭童良心發現,也漸漸買柴糴米,可為破格相看。只是又添了這老人家一點難星,侵早起來,就要煮飯,服事兒子吃了出門。手中抱著遺姑,又要上來看鍋,又要底下燒火,抱上抱下,好不費力。欲要放他略略坐,又是恐怕啼哭,惹兒子焦躁,就要淘氣,故此寧可受些饑餓,不受這樣苦楚。杭童卻直睡到日出,母親有得沒得,盡著自己一頓肥攮,抹抹嘴,拿著擔繩就走。或過半日,或過一會,不管遲早回來,就要吃飯。若是飯尚未煮,就拍棹打凳,碗盞碟子打得雪片相似,好不好連母親這皺皮老骨頭上,也還奉承他兩拳。屠氏畏之如虎,遂老早將飯煮好等他,他偏又不回,及回時飯又冷了,杭童又嚷道:「一日爬起來,只是吃飯過日子,老早把飯煮在鍋裡,安心把冷的我吃。」直一吃他罵個不亦樂乎。他若有時在那裡吃了酒,或吃過飯,回家見家中煮飯等他,又道:「不做人家,省一頓也罷了,難道限定一頓不可少!就是要煮,也不必煮這許多。」遂又鬧到半死才住。真正叫人家早不是,遲不是,煮不是,不煮又不是,弄得刻刻擔著小心,只等兒子回來,好好吃了去,方才放心。再一會,又要愁那第二頓,豈不是活活受罪。   一日,杭童有個朋友,人生日,要去拜壽,沒有分資,向母親要五分銀子。屠氏道:「可憐,可憐!我的銀子那裡來?整整有好幾年,沒有見他的面了。」杭童急得沒法。屠氏見兒子急了,便道:「你急也沒用,且把襯掛子拿去當來,救你眼下的急罷。」遂一頭說,一頭就將身上穿的襯衣,熱撲撲的脫下,遞與兒子,杭童笑逐顏生,接了在手中,欣然出門而去。這屠氏在家念了一會佛,正要拿米做飯,忽轉一念道:「今日兒子去替人家做壽,自然要留酒飯,他的飯可以不煮,莫要煮多了,惹他心中不快活。」遂省下幾合米,只做幾碗粥,把乾的撈與遺姑吃,自己卻吃了兩碗稀湯,度過一日。到晚,只見杭童飲得爛醉如泥,跌跌撞撞的回來,進門就要飯吃。屠氏道:「你醉這樣還要飯吃,好好睡罷。我早間就料你有酒吃,不曾煮你的飯。」杭童橫睜一雙眼睛道:「人家不過請我吃酒,難道反包你飯!你怎不煮我的,我不管你,只有得飯,與你吃便罷。」屠氏陪笑道:「好兒子,好哥哥,不要難為我老人家,是我不是,不曾煮的,待我明日起早些煮與我吃罷。」杭童怪嚷道:「甚麼難為?怎的就叫做難為?你還沒有見過難為哩。」屠氏見他叫嚷,連忙道:「不要嚷,不要嚷,待我如今就去煮與你吃,下鍋就是飯,打甚麼緊,莫要又淘閒氣。」杭童跳起來道:「淘甚麼閒氣!好老貨,好老骨頭,老不死,好個待你去煮,好自在性兒。誰叫你勒馬過橋,誰耐煩守你,守你煮出來時,倒好天亮,我只立刻要吃,若遲一些兒,叫你老不死看手段。」就將拳頭伸得多高,在他臉上一晃,氣得屠氏眼淚鼻涕的哭泣道:「我是越老越拙,將要入土的人,你只管作賤我怎的?還留我老性命,多服事你幾年,幫你掙個家當,娶房媳婦,你就慢慢享福。我雖一時服事不到,卻是你的母親,你怎左過來嚷,右過來罵?你日後也要生兒育女,那有個像你,只怕到你頭上,你又熬不得了。你不要欺心太過,我已年過六十,知道還有幾日在世上過活,你卻只管認真。」杭童惡恨恨的一聲道:「你道我欺心,說我作賤,左右是欺心作賤了。」猛向前兜臉一掌,將這老人家打了一個翻筋斗,杭童又趕去又是一腳,踢個滿地滾,連遺姑也跌在地上。屠氏跌得昏昏,扒得起來只是哭。杭童恃著酒力,罵個痛快,方才上牀,口中還喃喃的不住,直至睡熟才罷。屠氏畢竟是個老人家,耐事,悲悲慼戚哭上一會,領著遺姑也去睡。正是:   虎惡不吃兒,母慈不恨子。   說這杭童睡在牀上,忽見父親滿面怒氣,走來罵道:「你這不孝畜生!母親年老不想孝順,反百般忤逆,開口就罵,動手就打,怎麼母親都是你打罵得的?昨日灶君忿怒,出牘奏與上界,已遣雷部明日殛你。」說到此處,就嗚嗚哭道:「你這畜生!死不足惜,只是我家門不幸,生下你忤逆不孝,絕我宗嗣,我好恨也。」杭童聽罷,嚇得扯住父親哭道:「爹爹,孩兒罪本該死,但從今改過,望爹爹怎麼救得孩兒性命?」父親道:「這是天帝敕命,誰能挽回,我怎麼救得你?」杭童害怕,只是扯著父親號哭求救。父親道:「我昨見觀音菩薩慈悲律上,有一款說道:『陽世忤逆不孝,必遭雷譴。』若父母心上不願兒死,摟兒懷中,兒跪地下,吮乳三下,雷神毋得施刑,當奏還敕旨,聊示儆戒,以待其改過自新。若父母心中不願兒生,則雷神速殛,毋得縱惡。你今既然改過,還須求你母親,方能救得。你謹記在心,毋得自誤,我去也。」杭童一把扯住道:「爹爹,你一向在那裡,怎今日才回來,連忙又要去?」父親哭道:「孩兒,你一點真性,果然昏迷殆盡。我已歸世,與你來訣冥司,目我在生無過,收我在善惡司掌刑。你母親亦是善人,不久亦有好處,你從今改心孝順他才是,我去也。」杭童又扯住道:「爹爹,既有好處,須帶孩兒同去,快活快活。」父親哭道:「這是你去不得。」將手一推而去。杭童大叫一聲,早已哭醒,卻是南柯一夢。   睜眼一看,已見母親在鍋上燒火煮飯,耳中聽得雞聲亂啼,暗自念道:「好笑,怎做這樣個沒搭煞的幻夢。」仔細想想夢中光景,又怕道:「從父親去世幾年,自不夢見一遭,偏是昨晚偶然罵了母親幾聲,打了一下,就做沒緣故的夢?卻也奇怪,莫要古怪,有些古怪麼?」遂一骨碌爬下牀來,開門看一看天色,見還有月色,萬里無雲,疏星幾點,東方漸漸發白。忽轉一念,自己失笑道:「我真好癡,母親不是今日才打過的,怎以前不見說有天雷,等到如今,才說甚麼雷殛?況這樣天色,那裡有雷?就有雷,不過是陰陽搏激之聲,那裡會當真打人?這夢也不過是酒氣衝心,神昏意亂,故此亂夢顛倒,豈不是狗屁胡說!」轉身進來,見母親手抱遺姑燒火,畢竟心虛,走去對母親說:「天色尚早,不須著忙,待我來煮飯。」屠氏想道:「他從來再不起早,只固睡著,怎以今日如此知禮,好將起來。想是悔恨昨晚行兇,自不過意,故此回頭,這還有些良心。」遂應道:「飯已將熟,只是昨晚遺姑被你嚇了,身上有些熱氣,你先吃了飯出門去做生意,待我隨後安頓飯,同遺姑吃就是。你可先吃完好去做生意。」   不知此去生意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兩聲雷九死一生   湛湛青天不可欺,舉頭三尺有神知。   勸君莫把生身負,及聽轟轟悔是遲。   再說杭童吃完飯,出門做生意,果然生意茂盛。走去就遇著一船綠豆客人正要發行,他就領頭去挑,一直挑至日中,豆還有半船。正挑得興頭,忽聞街上人說道:「天要變了。」杭童就抬頭一看,只見鮮紅日頭,被一朵烏雲罩住,心中有些疑惑,道:「一個絕好晴天,怎的登時變下來?」遂將籮擔放下,向客人道:「我腹中甚饑,去吃了飯,才來再挑。」客人著急道:「天色已變,就急急的趕著挑,還怕落下雨來,怎麼遲得一刻。待你們挑完,我另把幾分銀子與你們買酒吃,只要你們快些替我挑。」杭童只得又去挑。再抬頭一看,見天上雲生四角,雷聲隱隱,心內大疑,只是撇撇的亂挑,覺道有些膽寒。又放下籮擔,道:「委實饑餓得緊,待我回去吃一口就來。」   客人道:「顧不得你,我恨不得再尋幾個人來挑,那裡還有得讓你去?你難道沒眼睛,你也抬起頭來看看,這是個什麼天色,也不該說去的兩個字。」杭童見說叫他看看天色,越發毛骨辣然,那裡還敢抬頭去看?低著頭只是要走。客人發急道:「你這人好不曉事,天是這樣個光景,還只管不顧死活要走,你若饑得慌,我先買兩個燒餅,來與你點著饑。」隨即就叫主人家,買上數十個燒餅,來與他眾人們吃。眾人各拿幾個,做三兩口吃得精光,他拿兩個在手,動也不曾動,連外邊芝麻也不曾少卻一顆。這燒餅好似是個對頭一般,那裡吃得下一口?料然不能放他脫身,沒奈何放下燒餅,又去挑了兩擔。頃刻間,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中只聽得雷聲轟轟,漸漸響得高,來得緊,卻像只在他頭頂上旋。著實害怕道:「這遭斷來不得,你就不要挑錢與我,也是小事,你就打死我,也不能從命。」竟丟下籮擔竟走,客人死命扯住,只不肯放。天上忽又打了一閃,越發眼花繚亂。杭童急了,怒嚷道:「我除不要你錢便罷,怎只管?住我,難道我是你買到的家人,注定該替你挑完的。」遂一交睡在地下,發賴道:「你來打死我罷。」客人見他這個賴腔,不要強他,只得放手。杭童脫身扒起就走。   才轉過腳,走上兩三步遠,愈聽得雷聲響動,旋來旋去,正正的在他頂門上響,一發慌張。正待要跑,面前疊連幾個閃電,猛然豁喇喇一聲響亮,半空中起了個大霹靂,如碎磁聲震得山搖地動。杭童嚇了一跌,扒起身就鼻中聞得硫黃燄硝氣味,觸入眼中;只見遍地火光,漸漸繞到身上來,驚得魂不附體,抱著頭飛跑至家。見母親抱著遺姑正站在門口,連忙跪在地上,扯著母親衣服哭道:「母親救我!母親快些救我!」把屠氏嚇上一跳。那屠氏正在門首望著兒子回來吃飯,見他這般光景,忙扯他進門,問道:「你為著何事,這等慌張?」杭童大哭道:「如今天雷要來打我,求母親救孩兒一條狗命。」遂將父親夢中言語告訴。又道:「孩兒從今改過,再不敢無狀,母親快解懷來。」說猶未了,猛然大雨傾盆,雷閃愈急,屠氏嚇得慌忙,把遺姑放下,將懷解開,摟抱兒子在懷大哭。杭童忙跪下舐乳。霎時雷聲閃電,如雨點般在屋上,與門外亂響亂閃,打得屋上磚瓦片片飛揚,煙霧罩住房屋。忽然響鬧中,門外滾進一個大火團來,就地一個霹靂,振得屋也搖了兩搖,滿屋火球亂滾,硫黃撲鼻。那雷聲閃電,只在屠氏身上左右前後頭頂,團團旋繞,好不怕人。杭童心膽皆碎,驚得跪在母親懷中,只是舐乳,口中喊:「親媽媽救我。」屠氏亦嚇得死緊的摟著兒子,再不放鬆,也一味哭叫道:「雷公爺爺,可憐我年老止得一子,望神天老爺救我兒子的賤生。」那雷電越響亮的兇險,險些把一間房屋震倒。忽然一個大閃,幾乎連心膽俱照將出來。隨閃就是一團火球,竟滾進屠氏懷中,就懷中起了個霹靂,將杭童頭髮燒得精光,儼像有人擒拿他一般。杭童大喊,緊緊鑽在母親脅下,屠氏拚命只緊緊抱著,口內念佛保佑。轉眼懷中那個火球,復又滾出,在地上滾了兩滾,又猛然一個大電,接腳就是一個大霹靂,如天崩地塌之聲,竟將屋內一壁後牆打倒。遂寂然無聲,風息霧散,滿室清明。霎時外邊雨也住了,依舊紅日當空,只是硫黃氣味方圓數里盡聞,三日方止。   屠氏見雷電已去,才將兒子放出,雖不曾打死,卻燒得焦頭爛額,屠氏身上與胸前,卻一些未損,真也奇怪。杭童與母親出來一看,只見自己屋上,磚瓦片片粉碎,房屋木料俱燒得半焦,地上磚頭石塊,堆如山積。望望人家屋上,卻毫釐未損,再回頭看看自己住屋,連房子也歪在半邊,嚇得不由不膽戰心驚。正是:   不孝兒孫休忤逆,但看今日是何形。   杭童感激母親,跪下磕了幾個頭,叩謝活命之恩。在家調理了幾日,收拾好牆屋,才出門依舊去做生意。倒虧雷神之力,果然發個狠,整整就好了半年,不與母親淘氣,不當做的也去做做,不當叫時也去叫聲,竟如一個大孝之人。   誰知心性不長,雖然一時勉強,卻惡性入骨,再不能改。日復一日,事久就冷,他竟漸漸忘懷,又沒個人好日日題他說天雷要打。母親又到底是疼他的,見他受過一番苦惱,心轉憐念,凡事只是忍耐讓他,他卻依然將舊時手段,不知不覺又盡數搬出。   一日,買了斤肉來家,要請個朋友,叫母親整治。屠氏道:「我吃齋的人,怕弄葷腥,就是弄出來,也不中吃,還是你自己整治的好。」杭童滿心不快道:「不弄便罷,何必瑣碎,求人不如求己,難道你不整治,我們就吃不成了?」遂忿然自己去動手。屠氏卻在鍋下燒火,及至肉好,杭童先盛起一小碗道:「待我落下些,留著明日吃飯。」隨手放在一張破廚櫃裡,然後再盛起鍋內的。又熱上一壺酒,不一會請將客來,大家大嚼。這屠氏抱著遺姑,在鍋上熱酒,遺姑因要肉吃,只是亂哭亂喊。屠氏瞞著兒子,開了廚櫃,悄悄偷了一片肉,遞在他手中,方才住聲。要關廚櫃門,忽聽得兒子亂嚷酒冷,叫快暖熱的來。屠氏遂忙來燒火暖酒,竟忘卻關櫃。不知那裡走來個貓子,公然走來,老實的緊,鑽入櫃內獨樂,將一碗杭童的性命,偏背享得光光,還怕你招怪,又替你把碗兒洗得乾乾淨淨,才伸腰作謝而去。   屠氏那裡知道,一心趲著熱酒,弄得手忙腳亂。將遺姑手中一片肉,失手挨落地下,黏了一團的灰。那遺姑這這小人兒卻也可惡,轉會學老子行事,就兜屠氏臉上連抓了兩把,自己反殺的喊哭起來。任憑屠氏百般哄誘,再哄不住。杭童聽見女兒啼哭,跑將來反把母親一頓肥罵,虧眾人苦勸方住。屠氏恐眾人笑話,不敢哭泣,含著眼淚坐在鍋下。那遺姑還不住哭,屠氏沒法,又抱他到櫃邊來,指望再偷一片與他,見櫃門大開,便道:「早是起來看看,怎麼就忘關櫃門?」就慌忙走近前一看,倒有一隻雪白的碗,那裡有半點骨頭?屠氏驚嚇道:「聞得他說,要留到明日吃飯的,怎連忙又拿去吃起來?這些客也嘗過了,人家請你,還該裝個斯文體面,怎菜也要添添,豈不好笑。」遂不放在心上,將櫃關好,那遺姑還哭聲未絕,指著窗外說:「貓子來。」屠氏回頭一看,只見房簷上,一個大黃貓,吃飽立在房上狂叫,還思量把些餘湯餘汁,與他湊飽一般。屠氏猛然想起,說:「不好了,我的老性命葬送在這畜生身上了。」   不知後事竟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活太歲驚心破膽   作福何由作不祥,不祥之事必成殃。人倫惟孝先為本,失此焉能把禍禳。你到空著急,莫心忙,當初誰教你虐親娘。饒君就有捶娘手,難遣今朝太歲王。   右調《鷓鴣天》   說這屠氏猛然見個大貓,忽吃一驚道:「那碗肉,莫是這個業畜偷吃?若送在這畜生肚裡不打緊,明日又要連累我淘氣。」不覺就掉下淚來,悶悶昏昏,好生煩惱。呆呆坐著,守眾人吃完酒出門,幾次欲上前問問兒子,又恐他嚷罵,幾次又縮住了口,不敢問他。那杭童名雖請客,只當請了自己,客人散時還不曾有一點酒氣,自己倒灌的稀醉。送了客去,回來倒身就睡。屠氏晚飯也沒有心腸去吃,只喂飽遺姑,收拾完鍋灶碗去,也就上牀。越想越愁,那裡睡得著,整整一夜沒有合一合眼。   到次日起來煮飯,杭童對母親道:「將昨日那碗肉,替我蒸在飯上。」屠氏好不著慌,驚問道:「我昨日開櫃,只見個空碗,只說又是你拿去添與人吃酒,這等看起來,像是被那瘟貓吃了。」杭童登時暴躁如雷,跳下牀來,狠嚷道:「你一日爬起來,做些什麼事?櫃也不肯關關,只好燒灰罷了!怪道昨日不肯整治,我就曉得你看不得我吃,你料道與自己沒分,故此不管閒事,由這孽障吃去,方才快得你的撈心。天下人壞,壞不過你的噁心腸,這齋還要吃他怎的?這佛還要念他何用?老早現你年把世,跑你的老路,還是正經事。」罵得這老人家閉口無言,垂頭墮淚。杭童惱得飯也未曾吃,歎氣出門。屠氏心中苦楚,一面哭,一面領著遺姑,坐在後邊一塊園地上向日。   忽見一個女尼走來問訊道:「老菩薩見禮了。」屠氏忙答禮道:「阿彌陀佛,師父是那個寶庵的?」女尼道:「貧僧從上天竺來此,特來化老菩薩,結個大大的人緣。」  屠氏道:「我家淡薄,結不起個緣,師父莫怪。師父要結什麼個人緣,若是我老身有的,盡著奉上。」女尼道:「貧僧不化你銀錢布帛,不化你柴米齋飯,單化你懷中所抱的小孫女,做個徒弟。」屠氏道:「我只得這個孫女,怎麼使得。」女尼道:「貧僧非無故來化,只目此女,命當壽夭;又因老菩薩行善,不忍慘苦,故此化你,結個人緣。」屠氏再三不肯,女尼道:「既是不願,貧僧告辭了。」遂向著遺姑與屠氏點了兩點頭,連聲歎道:「可憐,可憐!」一路歎息而去。屠氏也不在心上。   那遺姑可煞作怪。起初一見女尼走至,將臉藏在屠氏懷內,再不敢一動;及女尼去了,才敢伸出頭來玩耍,又要往地上去扒。屠氏將他坐地上,自己拿著一串數珠,喃喃念佛。那遺姑在地上扒來扒去,歡喜異常。扒到前邊,看見一堆鬆泥,將手去扒,竟吃他扒下一個深坑,忽然扒出一個東西,小女兒心上駭怕,大聲啼哭起來。屠氏正低著頭一心念佛,聽得遺姑哭泣,猛抬頭,見他扒去有一丈多遠,在個泥堆邊啼哭,慌忙跑去將他抱起轉身。忽見塘內一件物事,仔細一觀,卻是一個肉餅,其形黃色,扁而又圓,沒有頭足,滿身有千萬個眼孔,或伸或縮,在那裡動。屠氏不知何物,也嚇得腳軟。恰好杭童回來去瞧看,見還有半個還在土中,遂將泥土扒開,掘將出來,竟有一個簸箕大。心中奇異,將腳去踏上兩腳,其物甚軟縮起來,只有拳頭大,伸開時就如個大團簸樣。杭童道:「這是個什麼業畜,待我結果了他的性命。」就拿起扁擔盡力去打。不打則罷,他去打時,打一下大一圍,打兩下大兩圍,不曾打得十來下,其物登時長得有半畝的田大小,嚇得杭童口中亂喊,丟下〔扁〕擔忙走不迭。屠氏抱著遺姑也急急飛走,早驚得街上許多人來看。只見其物依還照舊,如個團簸大小,只是個個眼孔中出泥,眾人俱不識得,你猜我疑,只遠遠站開不敢惹他。   杭童有了眾人,壯著膽,復又走將來,就賣弄手段道:「列仁一個不要動腳,待我叫這奇物變個樣你看。」就踏大步走上前,舉起扁擔,著力一連打了一二十下,其物比前更是不同,長得又圓又平,又高又大,竟如個小小土山一般,眾人一齊駭然大聲喊叫。杭童道:「列位不要亂嚷,待我到他背上去玩玩。」遂將身一跳,竟站在其物背上,只是其物軟如爛泥,兩腳齊齊陷住,隨腳消長。杭童提起腳來,那東西就隨腳長起來;杭童踢下腳去,那東西也隨腳軟下去。杭童初意只說是件好玩的東西,一個高興上去,還指望顯個能,及上去時連腳也不能動一動,又不能下來。正在著急,那東西忽然將身拱起,把杭童捧得高高的,只一扭,早把杭童一個倒栽蔥直撞下來,幾乎跌死。眾人忙將他扶起,看時已跌得頭破血淋,好生狼狽。屠氏心中肉疼,眼淚汪汪忙扶他回去了。   眾人心內害怕,欲去報官,內中有個年高老者道:「莫忙,這是多大事,也欲去驚動官府。我間壁有個極有學問的高秀才,博古通今,無所不曉,待老漢去請他來看看。他讀的書多,或者認得也不可知。」老者說完,就頃刻去將那高秀才約了來,舉眼便大驚道:「啊呀呀,是那個作此大禍?這事非同小可,快些用土掩埋。」眾人道:「這是什麼東西,怎這般利害。」高秀才道:「《鴻書博議》上說道:其形如肉,其色頗黃,無頭無足,有眼千行,可大可小,扁而不方。隨年安向,犯之遭殃。其物也是名太歲,這就是他。快買分紙馬安他。」眾人聞知是太歲,俱嚇得飛跑,還虧這老者膽大,請分紙馬磕頭禱祝。但見那太歲眼中吐出若干泥來,登時將自己身子掩好,老者與高秀才俱各回去,不題。正是:   禍福無門,惟人自招。   再表杭童回家,將頭紮縛起來,疼痛不止,反抱怨母親道:「好端端要出門去闖魂,惹出這樣事來,帶累我吃這等苦楚。」嘮叨叨直怨罵到晚。聞得說是太歲,也暗暗驚恐。到臨睡時,掀開被來,卻不作怪,早間那個肉餅兒,好好蓋在被中。驚得沒做理會,就連蓆子來卷卷,往門外一擲,回來尚兀自心中怯怯,連睡也不敢去睡。坐了半會,走起身要小解,才動腳就踢著一塊稀軟的東西,忙點燈一照,卻又是那個肉餅,越發魂膽俱喪。急轉身要擺佈他,出去又踏著一塊。再照時,卻另有一塊,連連退腳,不防後邊又是一塊。硬著膽把眼四下一望,誰知遍地都是這件東西。若大若小,滾來滾去,不知有幾千百塊,腳腳踢的俱是。駭得雨汗淋漓,見沒處下腳,忙向牀一跳,幸喜牀上卻沒有,遂將衣服脫下,權做蓆子,扯過被來,連頭緊緊蓋著,再也不敢則聲。不一會,睡夢中只覺身子壓得重不可當,好不難過,用力掙醒,伸手往肚子上一摸,卻摸著一塊軟癡癡冰冷的東西,貼在肚子上。料道:「就是那件怪物。」慌忙跳起身來,大喊:「快點燈來救命。」屠氏從夢中驚醒,忙起身點燈。才下牀,就踹著軟物,及走時踢腳絆手,俱是稀軟的東西。屠氏道:「地上是些什麼東西,又軟又多?叫我好生難走。」抬頭見桌上燈還未曾熄,向前捵明,低頭看見滿地肉餅,嚇得戰做一團。那杭童乘亮再把牀上一看,但見堆砌累累肉球,登時毛骨竦然,若有個地洞,也鑽下去了。一會忽遺姑也叫喊起來,屠氏拚命去瞧,看原來也是一個肉球,蓋在他臉上,遂忙將遺姑扯進來抱在懷中,母子孫三人這一夜,一直弄至天曉,不曾的睡。   次早,杭童顧不得害怕,只得動手將滿屋中肉餅,拾在籮內,挑送出去。就整整挑了有十幾擔,越搬越有,直挑至日中,方才挑完。且喜眼前清淨,那知到晚又有比昨更多。次日,復又打掃出去。如此一連幾日,日裡送去,晚上就來,吵得家中沒有一刻寧靜。   不知竟如何得去,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泥周倉怒氣填胸   劬勞怎忍試霜鋒,白髮堪憐帶頸紅。   怒激泥身亦髮指,可知咫尺有虛空。   再說杭童家中,日日被太歲吵得雞犬不寧,到第三日上,杭童與母親才打掃得肉球方完。傢伙還不曾放下,那遺姑獨自一個坐在牀上打盹,往前一撞,跌下牀來,竟哭得僵死,不能出聲。屠氏忙去抱起,見頭上已跌起一個大瘤,杭童看見心疼,嚷母親道:「為甚不放他坐好,把他倒這一個大瘤。你人心是肉做的,虧你活這一把年紀,總是多過了的,你若不然意他,何不將來吃他肚裡,卻是這樣黑心!零碎磨滅他,倒這個田地。」屠氏見遺姑跌狽,心中已自不捨,將欲墮淚,再經兒子鑽心的言語,一場嚷罵,氣得苦不能伸,遂嗚嗚咽咽哭將起來。杭童一發焦躁,正待發作,恰好一個伙計來尋他去說話,才赦了母親,同他出門而去。   屠氏是鬧慣了的,傷心一會也就丟開,心內還念著兒子,不曾吃得飯出門,愁他饑餓,意欲煮飯,家中偶然缺米,且待兒子回來去買。因無事做,就帶著遺姑閒耍,忽間壁一個鄰居為母親生日,家中做善事,憐念屠氏年老家貧,又是個齋道人,著人送了一碗什炒素菜與他。屠氏笑容可掬,千恩萬謝的收下,打發來人去了。才拿過菜來要吃,又轉一念道:「我兒久不曾見些菜面,待他回家同吃罷。」遂連碗頓在鍋前煙櫃頭上,又與遺姑在日色中閒耍。偶見遺姑身上爬出兩個臭蟲來,遂將自己衣服與被,細細找看,那知線縫裡,竟如麥麩一般,挨排擺著,東移西爬,應接不暇。猛發個狠道:「怎捉得這許多,待我燒他一鍋滾水,燙死他才得乾淨。」遂放滿一鍋水,一手抱著遺姑,一手燒火,霎時燒得飛滾,放遺姑坐著。待去舀水,那遺姑如殺人也似的哭將起來,那裡肯坐,只得又抱起來。灶前一隻手抱著遺姑,一隻手掀開鍋蓋舀水。才將鍋掀開,不想那遺姑看見一碗素菜在煙櫃上,意欲去夠取,盡力猛向前一薦,屠氏膊子一酸,那裡留折得住,早已撲通的一聲,噹噹掉在水鍋裡,把滾水濺得屠氏滿頭滿臉。屠氏不顧疼痛,忙去撈時,那遺姑喊也不曾喊得一聲,已煮得稀爛。正是:   只因不孝生身母,故教報應熟孩兒。   屠氏嚇得魂也不在身上,心疼得撲簌簌淚下道:「我得親肉呀!」才哭得一聲,猛跌腳捶胸道:「想我的老性命,也是到今日了,兒子回來,這場打罵怎麼了得?」正愁哭間,聽得門外腳步響,料是兒子回來,心中大懼,遂忙忙一直奔出門外,劈頭正撞著兒子回來。杭童問道:「你到那裡去?」屠氏戰戰兢兢低著頭,只是走,口中答道:「我到間壁人家討個火來。」一頭說,一頭飛跑去了。杭童詫異,也不在心上,慢慢踱進門來,遠望鍋內熱氣騰騰,暗道:「既已煮飯,怎又討火?」走向前一看,見個煮熟孩兒正是遺姑,吃這一驚不小,登時心頭火起,捶胸大怒,拿了一把廚刀,趕出門來。抬頭一望,遠見母親走進一個關廟中,遂飛也似趕將來。一口氣已跑至廟門,那屠氏見兒子趕至,心忙意亂,一時沒處躲,就往周倉神座下一鑽。這杭童早已接腳趕至,手起一刀,竟將母親砍死。正待轉身要走,那個泥塑周倉忽然大怒,舉起手中泥刀往下一劈,將杭童早劈做兩半個,就提著杭童半個屍首,泥身竟走出山門外站著。居民看見駭異,不敢近前。有膽大的向前一看,認得是杭童。又跑進廟中去,只見杭童的母親也殺在地下,再看杭童那半個屍骸,手中尚兀自拿著一把廚刀,刀口有血,才知為他殺母,怒觸神明,以致泥神殺人,遂急去報官。   官府親來驗看,無不駭然,又到杭童家中一看,見鍋中一個女兒,煮得化在裡面,卻不解其故。忽一個女尼進來,如此這般的緣故,細細說出,方才知其原由詳細。那女尼又說道:「貧僧數日前也曾來救他,欲化這個孽種,他卻又不肯,真是天地間一樁惡劫!但如今屠氏雖遭此逆子毒手,他又卻在好處去享福了。」眾人還欲向前去細問情由,只見那女尼將身子一閃,早已不見,竟不知是仙是神。眾人遂捐資買材,將屠氏屍首盛殮埋訖,又將杭童屍骨,也將棺木盛好欲去埋。不想一埋入土,登時就有雷閃齊至,將棺提出土上,劈得粉碎。換棺三次,連遭雷劈三次。過有七天,民居人聽得一夜雷雨大作,次日起來,已不見杭童屍首,竟不知提到那裡去了。眾人嗟歎不絕,又去抬周倉進廟。誰知就如生根的一般,那裡扛抬得動一動?甚至添有幾百人用盡平生力去抬,也不要想得他進廟。官府聞知,親來拜請,再令多人去扛,也不能一動。遂將山門改為一殿,單單服事周倉一位泥身在內,卻於前邊另起一座山門,香火比前更盛云。 第十三回    賢德婦失歲得糠   自古紅顏豈是稀,欲得慧心實難期。愛丈夫,莫失志,願他多讀幾本書,恨卻年荒怎支持。相保守,不忍離,辛辛苦苦何人知。甘心把糟糠來度饑,只歎薄命不逢時。   右調《憶嬌娘》   娶婦原在取德為先,若以德行不甚要緊,而一味欲求其花容玉貌,苟一旦僥倖,以為得偶佳人,喜不自勝,此乃妄人之想,何足為法。蓋婦人有色則驕傲無忌,心思莫測。更有一種癡迷丈夫,見其窈窕可愛,他若一舉一動,則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致意奉承,要使他快樂。故枕邊之際,花言巧語,淫唆百般,彼以為佳音嘖嘖,洗耳而聽,不能辨其是非。勿謂一句挑撥,就是百千句的挑撥,再無不入耳之理。若是有德之婦,端莊淨一隻是愛丈人勤讀窗前,自己又克盡婦職,臨事不苟,若有一句挑撥,竟是他的仇敵一般,還道是不入耳之語,頗覺厭聽。若再加之以丈夫之弱,自己容貌之美,又無公婆拘束,兒女礙眼,值遇有可苟之境,挑逗之人,自無不入於邪者。所以到後邊,少不得不是被人騙賣為娼,就是被人拿住送官,輕則打死,重則凌遲碎割,有個甚的好結局?然而此乃淫污卑賤之婦所為,亦不概見。大約中平之婦居多,也不節烈也不歪邪的,十有八九。至於心如鐵石,志若霜柏,惜名節顧廉恥,可生可殺而身不可辱者,十有其一。若是皎皎如月,颯颯如風,耳不聞邪,目必睹正,略有所犯,如斷臂截肌,視死如歸,魂殺奸人,自己忘生而決烈者,蓋亦罕見。斯人在世則千古名香,在冥則為正神。可見婦女節操貞烈,雖替丈夫爭氣,卻是他自己的無窮受用,越發該咬釘嚼鐵的節烈起來才是。如今也件現在不遠的事說來,好替天下女人家長些志氣,立些脊骨。   話說江南徐州府有一秀才,姓陳名有量,年紀二十五歲,父母雙亡,並無兄弟。素性孱懦,為人質樸。娶妻海氏,年二十歲,亦徐州人也。生得真有沉魚落雁之容,羞花閉月之貌,婦德女工,無不具備。自十六上上嫁與有量,足不知戶,聲不聞外。有量家貧如洗,日不能給,全賴海氏做些針指,供給丈夫讀書。每晚有量課業,海氏就坐在旁邊,不是緝麻,就是做鞋縫衣,同丈夫做伴。丈夫讀至三更,他也至三更;丈夫讀至五鼓,他也到五鼓。若是有量要老早睡覺,他便勸道:「你我無甚指望,全望書裡博個功名,焉可貪眠懶惰。」就是丈夫讀完書上牀,他還將手中生活做完了,方才安睡。一到天色微明,就先起來,做他女工,直至日出,料知丈夫將近起來,他才去燒臉水,煮早粥,毫不要丈夫費心。雖隆冬酷暑,風晨雨夕,無不如是,再沒有一點怨苦之意。   有時有量自不過意,對他哭道:「我自恨讀了這幾句穿不得、吃不得爛窮書,致你不停針,夜不住剪,勞勞碌碌耽饑受寒。是人吃不得的苦,俱是你受盡,反叫我安居肆業,真是我為男子的,萬不如你。我何忍累你如此受苦,我寸心碎裂。你從今不要眠遲起早,萬一天該絕我,寧可大家俱死,何苦教你一人受罪。」海氏反笑勸道:「說那裡話。自古道:『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且貧者士之常。你看自古得志揚名的,那一個不從困苦中得來?況執臼炊羹,縫補緝紀,婦職所宜,這是妾本等之事,你不要管我,你只一心讀書,不要灰了志氣。」夫婦相勸相慰,一個單管讀書,一個專心針指,倒也濃補了幾年,雖不能十分飽暖,卻也不至十分饑寒。   誰知天不湊巧,到這年上赤旱焦土,徐州顆粒無收,饑餓而死者,填滿道路。有量家中,全靠著海氏作個指尖上度日。如此年歲,家家還顧不過嘴來,那閒錢買做生活?就是間或有幾家沒奈何要做的,也都省儉,十件只做一件了。海氏見生活沒得做,又不能作無米之炊,要對丈夫說,又恐分他讀書的心,要不對他說,委實不能存濟。一會又思量道:「他又沒處生發,就是對他說也沒用,徒然添他在內煩惱。」遂隱忍不言,一味自己苦熬。每日在針頭上尋得升把大麥,將來磨成?子,煮成粥,與丈夫吃,把丈夫吃不了的,自己還不敢動,依舊蓋好,留與丈夫作第二頓。自己卻瞞著丈夫,在廚房將滾水調糠,慢慢吞咽,死挨度命。   一日,有量因要硯水,不見妻子,自己到廚房來取,望見妻子手捧一碗黃飯,在那裡吃,見他來,忙將碗向鍋底下一藏。有量看在眼裡,只作不知,心內想道:「他吃得是什麼東西?見我來就藏起,難道這等艱難,家中有米不成!料來不過是?子飯,這些東西是你辛苦上掙來的,原該你多受用些,你吃些罷了,何必瞞藏。」又轉一念道:「他素常不是這樣人,怎今日做些形狀,全不像他做的事。」一頭取水,一頭心上不快,不覺失手將個水壺跌於地下打的粉碎。有量連聲叫道:「可惜,可惜!」海氏看見,恐丈夫煩惱,直來勸道:「物數當然,何必介意,我梳盒中有個油碟兒,倒也雅致,堪為水池,你拿去盛水,我另尋個粗碟兒用罷。」有量正欲設法他進去,便乘機答道:「正好你去拿來與我擦洗乾淨。」海氏遂欣然去取。有量待妻轉身,就急急往鍋底取出那碗飯來一看,原來是一碗濕糠,好不傷心可憐,不覺失聲大哭。海氏拿著碟子正走,忽聽得丈夫哭聲,急忙跑來,見丈夫識破,反嚇得沒做理會。有量見妻子一發疼痛傷心,向前摟抱痛哭,海氏亦放聲哭泣。有量哭道:「我一向睡在鼓裡,若非今日看見,怎知你這般苦楚。」因又取起糠來一看,淚如湧泉道:「你看這樣東西,怎麼下得喉嚨,好痛心也。」說罷,又哭。海氏含淚苦勸方止。自此每食有量決要妻子同吃,再不肯相離。   看看日窘一日,甚至兩日不能一餐,海氏與丈夫算計道:「只此苦挨不是長法,若再束手,兩人必然餓死。我有一堂叔,在松江府為守備,還有一姪海水潮,在江陰為營兵,不知那一路近些,同你去投奔他,再作區處。」有量道:「畢竟是守備來路大些,莫管遠近,還是到松江去罷。」二人計議已定,將住房權典出數金做盤費,夫婦二人一同登舟,一路無辭。   及到松江,誰知海守備已調官別省,二人進退兩難,好不煩惱。海氏道:「不得了,加船家些銀子,再往江陰去罷。」有量點首,即日開船,不數日又到江陰。有量入城訪問,果然一問就著。夫婦二人同至海永潮家中,只見四璧蕭然,亦甚寒冷。永潮情意甚好,只是手底空乏,不能周濟,每每竭力支撐,僅僅只夠完一日食用,到後來連一日食用也還忙不來。海氏夫妻見如此光景,自不過意,那裡還坐得住,只得告辭回去。永潮意欲再留他住幾天,又因自己艱難,力不能敷,遂向朋友處借了數金贈他道:「本欲扳留姑娘、姑夫住住,只因家中涼薄,恐反見慢,轉又得罪,些須菲意,權奉為路資,容另日再來相迎,一並為情罷。」二人收訖,再三致謝而別。   行至常州,舟人因本處封船,死不肯去。二人沒法,只得登岸換舟,那裡有半只船影?尋上一日,才尋得一隻,瓢大的破船,開口要八兩鬆紋,方才肯去,把有量嚇得縮頸伸舌而回。與海氏商議道:「目今船價甚貴,那有許多銀子僱船,況徐州米珠薪貴之時,你我縱然到家,也難過活。且喜此處米糧柴草還賤,不若在此權住兩月,再圖計不遲。」夫妻二人左右商量,再沒法處,遂賃一間小小茅屋住下。正是: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   海氏見房屋淺小不能藏身,又恐出頭露面,招惹是非,每日只是閉門而坐,深為斂藏。然開門閉戶,拿長接短,怎麼掩藏得許多。一日,有量從外回來,海氏正開門放丈夫進內,只見一個人賊頭鼠腦的站在對門,把一雙眼一直望著門裡。海氏看見有人,慌忙將門掩上。轉身忽見丈夫面有醉容,笑問道:「恭喜今日小狗兒跌在毛缸裡,開開尿運,你在那裡吃酒來?酒錢出在何處?」有量喜得一聲笑,手舞足蹈,說出這個緣故來。有分教:   只因一席酒,做了離恨杯。   不知有何吉凶,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奸謀鬼賠錢折貼   人婦緣何欲強求,資財費盡又蒙羞。   話頭空與流傳笑,反替深閨添算籌。   話說有量吃得醉醺醺回來,海氏問是那裡吃得酒,有量嘻嘻的笑道:「說也好笑。今早無事,偶在街上閒踱,遇著一個姓楊的,雖是酒家出身,為人甚是和氣。說談一會,就邀我去吃杯酒。我再三不肯,他道與我是鄰居,一向少情,今日幸會,正好做個相與。我見他美情難卻,故此領他一杯見意。不想他只不動手,就整整吃這一日。席間談吐,又蒙他許多好意思,真是有義氣,有肝膽的好人。我不意在此間遇著一個知己,你道奇也不奇?」海氏道:「一面不相識的人,怎便將酒請你,恐其中必有甚緣故呢,你也不該造次擾他。」有量道:『你太多心了。我看他做人忠厚,一見如故,決是個好人。他又不貪圖我財,不奉承我勢,有甚緣故不當人子,莫要屈殺人心。但是我白白吃他,又復不起一個席,好生有愧。」海氏聽說,也不在心上,夫妻二人,歡天喜地說說笑笑,不在話下。   看官你道那請他吃酒的是誰?原來這姓楊的排行第二,是個酒家奴。走堂第一,量酒無雙,為人心地不端,奸詭異常。每到冬春間,便臨河開個酒店,延結漕船上這些運卒。偶然一日,窺見海氏,生得花枝一般的嬌媚,魂迷意戀,日日走來窺覷,怎奈他家這兩扇不知趣的牢門,時刻關著,再不能看個痛快。忽暗想道:「除非與他交好,方可入門,況他丈夫在路途又是個貧窮之士,若再把些銀米借貸他,不怕他不上我的套子。」畫策停當,走出門來,正打帳買個帖兒去拜有量,做個入門訣,恰好劈頭撞著。有量在街上閒耍,正中奸謀,遂上前扳談一會,又邀至店中,聊飲三杯,把幾句義俠之言,打動有量。有量是個老實人,聽他一片亂言胡說,信為好人,果然滿肚皮竟裝做著」感激」二字,故此回來,在海氏面前誇獎他許多好處。海氏是婦人家,又不曾見過那個人的面長面短,那裡曉得,聽見丈夫說得天花亂墜,信以為真,也就丟開再不盤問。   從此有量與楊二往來甚密,凡有量家中柴米一時短少,楊二時時周濟,外又借貸數金與有量,外叫他營運營運,做個日生錢,卻逐日來賊頭賊腦的思量窺探海氏。不知這海氏素性貞靜,雖認他做義俠好人,卻更斂形藏跡,深為避匿。楊二終究沒法,與他款接,又暗自計算道:『我只這樣往來,幾時幾月能成,不若與他丈夫結為兄弟,假托親熱,要見嫂嫂。待見面時,看個機會,於中取事,自無不妥。」於是又與有量在關帝廟歃血為盟,結拜有量為兄,果然以叔嫂禮,得常見海氏了。正是:   不是一番寒熱計,怎能半面見娘行。   楊二遂日日在海氏面前張嘴騙舌,一會嫂嫂長,一會兒嫂嫂短,叫得好不親熱。海氏也只道楊二是個真心實意的好人,及如親叔一般相待。一日,楊二知有量不在家,假意只作不知,一冒的走進門來,說尋哥哥說話。就一屁股坐在凳上,再不動身,把一雙賊眼,呆呆放在海氏身上,越望不能定情。海氏是日常見慣的,也不留心防他,見他不動身,認做坐守丈夫說話。不好意思,走去燒一壺茶,拿一隻茶鐘,放在桌上道:「你哥哥不在家,有慢叔叔,請自己用一杯清茶罷。」楊二忙起身來接道:「怎敢勞動親嫂,真叫我點水難消。我在此正渴得緊,就是一點甘露也沒有這樣的好。」海氏聽得話不投機,紅漲了臉,變色縮退。楊二又笑道:「嫂嫂這等青春,怎麼耐得這樣淡薄?我看哥哥全不念嫂嫂這番清苦。倒也好笑,我做愚叔的,倒時刻把嫂嫂放在心頭,著實掛念,恨不得將嫂嫂接家去過幾天,又恐哥哥不肯。」海氏只不則聲。一會又道:「若把我做了哥哥,有這等一位西施也似的嫂嫂,就日裡夜裡的跪拜敬奉,如菩薩一般供養,還不希罕呢。可笑哥哥爬起來,只曉得讀這兩句沒用的死書,竟是癡人。」海氏心內十分惱怒,還勉強忍住,也不則聲。楊二見他不招攬,暗自著急道:「碎我!只當曉了這半日的胡說,他竟像個啞巴也似的金口也不開一開,我自己倒老大有些沒趣起來。說不得我如今老著臉且坐,再挑他幾句,看他如何?」遂大著膽,走向前,嘻著一張嘴正待開言,那海氏滿腔怒氣,正按捺不住,見他動腳,就心頭火起,勃然大怒,厲聲道:「休得出言無狀,屎口觸人!我們眼不識人,誤與狗彘來往,好不知分時,不識時務,還不跑你那狗路!今後若再走至我門口闖魂,梟了你的狗皮,打斷你的狗腿。」楊二見他大聲罵詈,入骨的叱逐,嚇得魂不附體,又羞又怕,抱頭鼠竄,急急跑出,縮頸而奔。飛也似的一直奔至家中。心頭上突突的亂跳,把舌頭伸了兩伸,道」好利害女子,好兇逾婦人。那樣個溫柔模樣,怎這等個憊賴性子,幾乎把我膽也嚇碎。」又跌足道:「這個凶婦料然斷不可再犯,我就做個斷門銃也罷了。只是我一向與他丈夫交往為何,且白花花去了若干酒食米糧,又吃他借去幾兩鬆紋,這是那裡說起,那裡晦氣。他又是個窮鬼,怎麼有得還我。真是人該倒灶,就撞著這不湊趣的冤魂,莫說我明日不敢上他門去取討,今日他丈夫回來曉得,只怕他明日還要上我門來吵鬧哩!」遂整整的愁了一夜,不曾合眼,第二日還躲在家裡不敢出頭。   那知海氏雖然貞烈,卻有德性,恐對丈夫說知,未免就要生事,一則在逆旅窮途;二則丈夫是個柔弱書生,恐反為人所笑;三則恐傳揚開去,名聲不雅。故此丈夫回家,他卻一言不吐,只作無意中勸丈夫道:「楊二是酒奴小人,畢竟是個市井奸險,外貌雖恭,內懷不軌,這樣人相與他無益,還該遠他為是。以後凡是這種人,不但不可帶他家來,你連話也不該與他說,我們如今在客途患難之中,你若再與這等匪類相交,就難保無禍,你須謹慎要緊。」有量心中不以為然,也只點頭唯唯而已。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說這楊二懷著鬼胎,把門閉得緊緊的,坐在家裡,惟恐有量來與他尋鬧。捱至第三日,天色平亮,他暗自噥■道:「靠天造化,若再今日不見動彈,就沒事了。」正說不完,忽門上乒乓乒乓敲得亂響。心中著忙道:「不好,不好!我是死也,定是那話發作,我說今日定挨不過,怎處,怎處?」登時膽戰心驚,弄得開門不好,不開門又不好。又聽得外邊叫道:「楊二老,怎這時還不起來做生意?」楊二再側耳一聽,認得音聲是漕船上運卒林顯瑞,始放心走出開他進來,復又將門關上。   原來這林顯瑞是漕船上卒魁,極其不良,最為無賴,與楊二甚厚,頗其習狎。因連日河中水涸,船滯未行,每日只與楊二宿娼醉酒,賭博弄人。這兩日以有事未會,今日特來尋楊二小飲。顯瑞見了楊二笑道:「兩日不見,你怎就瘦了。」楊二哼哼的裝做病容道:「再莫說起。我連日得了個虛心病,幾時害死。」顯瑞笑道:「這個症候,果然就有此奇幻,既是如此,我就與你起病。」二人遂取兩碟小菜,幾壺熱酒,就在榻前對飲。吃得半酣,楊二心猶在海氏,又放不下那些所去之物,肚裡打稿兒,思量事若不成,怎生設個計較,轉央林顯瑞去取。心裡這般想著,卻也無心貪飲,顯瑞勉強相勸,剛飲得一杯落肚,猛聽得門外有人叩響,說道:「二哥在家麼?」這一聲分明是陳有量的聲音,楊二說:「這事有些作怪了。」又聽得門響之聲,嚇得大驚非小。   不知的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哄上船從今一著   鬼蜮舞智,蛇虺逞能,巧安排設盡了圈圈陣。船兒已登,月兒又升,怕只怕,他那冰霜性。拜神天,多幫襯,只叫他時把艙門倚,頻將窗戶憑。待區區輕輕巧巧,做個鑽艙進。   右調《平江咽》   接說楊二忽聽敲得門響,問時,卻似陳有量聲音。吃這一驚不小,再側耳細聽,果然一毫不差。楊二嚇得渾發戰,臉上就如蠟紙也似的黃,連聲叫道:「不好也,我的虛心病發了。」倒把顯瑞老大一嚇,忙問道:「好端端的吃酒,怎一會就發起病來?」楊二忙搖手道:「不要高聲,我的病就在門外。」顯瑞見如此形狀,失笑道:「外邊不過是個人罷了,難道是個勾死鬼不成?任憑有甚麼大事,有我在不妨,待我出去打發他。」楊二忙扯住,附耳說道:「此人是適才所言那話之夫也。我昨日在他家那人面前偶然戲言,今日必然是來起火。非是我怕他,但這是個窮鬼,惹他則甚。」顯瑞大笑道:「還說你是個老在行呢!自古道『撒手不為奸。』而況止說得兩句趣話麼,不打緊他,我開他進來,看他是怎麼樣的起火。」遂將門啟開,只見有量笑嘻嘻走將進來,與顯瑞拱一拱手道:「楊二弟可在家麼?」楊二隻得出來相見。看見有量滿臉笑容,不像個來尋鬧的,方才放心。有量向楊二道:「這兩日怎不過來走走,緣何臉上覺有些黃瘦?」因見桌上有酒肴,便道:「像是這酒淘碌壞了身子,以後還該節飲為是。」楊二接口道:「連朝有些小恙,今日才好些,蒙林兄沽一壺與我起病,若不嫌殘,同飲三杯何如?」有量道:「林兄乍會,怎好相擾。」顯瑞道:「論理不該輕褻,大家脫俗些罷。」三人於是同飲。有量向楊二道:「我有錢把程色銀子,買不得米,你有紋銀可照銀水兑換幾分與我。」楊二沉吟半晌,答道:「銀子放在我處,今日且吃酒,明日來換把你,如何?」有量點頭應允,又飲數杯先告別而去。   楊二與顯瑞復又坐下痛飲。楊二見有量情懷如故,料已沒事,心中甚喜。又見顯瑞是個色鬼,腰間又有幾兩現物,因暗忖道:「我一向所去之物,正沒處取償,何不就出在此人身上。」便心生一計,向顯瑞笑道:「看這窮鬼不出,倒有那樣個好妻子。老兄你若不信,明早就他這錢把銀子上,〔管〕教你飽看了一眼何如?」顯瑞狂喜道:「足見老兄愛厚深情,碎身難報,但是怎的得見的法子?」楊二定計道:「此銀他不過是買米,明早只須如此如此,管教你對面一見,你道可好麼?」顯瑞鼓掌道:「妙,妙,妙!」顯瑞當晚就在楊二處同宿,一宵無話。   次早,有量來取銀子,楊二道:「我身邊也沒有紋銀,你既要買米,我有個熟店,我去竟替你買米,不但包你便宜,好不好還要教他管你送到家哩。你在此略略坐坐,我替你去買了就來。」有量甚喜,果然坐下守候。顯瑞向楊二道:「我也陪你去走走。」二人出門買了一斗米,一齊同望海氏家來。只離有三兩家門首,楊二將手指著道:「那間小小草屋內,即阿嬌所貯之處也。我不便同你去,恐他認得反為不美,你自己去來,我在此等你。」顯瑞遂背著那米去叩門道:「陳相公叫我送米來的,開了門。」只聽得嬌滴滴聲音答應道:「有勞你頓在門口罷。」顯瑞早已蘇了半邊,卻悄悄躲在一壁。那海氏只道來人已去,遂開門出來取米,早被顯瑞看個親切。海氏見他還在,忙將米提進,隨手把門慌慌閂緊。   這顯瑞一見海氏果然生得美麗,登時如雪獅子向火,身子就麻住做一堆,魂魄蕩然,竟不忍離他門口。還虧楊二跑來,一把拖著就走,說道:「林兄,怎這樣不老成,這成個什麼光景?豈不被人看出破綻來,就事不諧矣。」顯瑞笑道:「我的魂靈已被他勾將去了,止存個空身子在這裡,那裡還由得我自己做主。不是你來扯,我若再停一會,只怕連這個空身子,也要軟化得沒影也。」楊二笑道:「這一見打甚麼要緊,就如此著魔,我不敢欺。不是我誇嘴說我還有本事,叫他到你船上來,不但圖個萍水相逢,還可以做你的老婆呢。」顯瑞喜得跳道」我的老爺,我的爹爹,你若能周全此事,我沒齒不忘,時刻跪在升子裡拜你。」楊二道:「不須性急,此非說話之所,回去與你細細商量。」二人至家,對有量道:「何如?我的說話不差,才買了一斗米,已著人送至尊府,不但便宜,又省兄許多氣力。」有量感謝不盡,遂起身告別回去,不題。正是:   只為人忠厚,反為鬼所愚。   顯瑞恨不得此事速成,見有量動〔身〕出去,就連忙向楊二求計。楊二道:「他夫婦歸心甚切,若教他搭在你船上,順路回家,自然樂從。且他丈夫只一味曉得讀兩句呆書,窮不可言;又借下若干銀兩,你若拚得幾兩銀子,只說聘他做個書算先生,就包你必妥,萬無一失。」顯瑞欣然道:「果然妙計,雖陳平、張良亦不能出於你之上。」遂取銀三兩遞與楊二,再三囑咐道:「即此可作聘金,求速妥為妙,小弟暫且告別,少刻再來討信。」   楊二送他出門,又吃完早飯,袖著銀子,且打帳主法去會有量說話。恰好看見有量在街上買柴,楊二忙叫個人替他送柴家去,自己攜著有量的手,同到店中說道:「弟今日替兄謀算歸計,倒有個絕好機會在此,極是順便,且又有利益。適才那個林兄,做人極有俠氣,腰中甚富,他要尋個寫算先生,托弟代訪。弟思哥哥在此未免艱辛,不若早回故鄉,再作區處。是以竭力推薦,已經說妥。他情願出聘金三兩,嫂嫂就可趁著便船回去,又不消擔干係,又不要花盤費,自自在在的一直到家,豈不兩便,好不安穩快活。不知哥哥意下何如?」有量聽得可以回家,又不用盤費,喜歡不過,惟恐不成,那裡去細細存察!極口致謝應諾不迭。楊二遂將三兩銀子取出,與他過過目,道:「這就是聘金,我前日替你轉借的債負,他日日來催討,左右是要清楚的,你何不算算還了他,也好大家丟手,省得他們又來咭聒。」有量道:「也說得是,就如今算算也罷。」楊二遂某處該多少,某人該若干,一頓盤算,將三兩銀子算得精光。還道:「某人還欠他幾分,怎麼處也罷,待我替你還了他罷,只當送兄買果子吃。」有量反感激他厚情,即刻又同到船上與顯瑞定個期約,當面招會過。正是:   只因一著錯,弄得滿盤空。   有量依舊捏著一雙空手回來,對海氏說知,海氏心中疑惑起來。問:「那姓林的是何等樣人,你可原認得他麼?」有量道:「他是送漕船運卒,與楊二老是契交,你可放心,不必多慮。」海氏聞得是楊二之友,大驚道:「楊二不是個好人,他相與的,自然也非正路之輩,切不可上他的船,快把銀子還他。」有量道:「銀子已還與別人,怎麼處?」海氏著急道:「若如此落人圈套,你怎麼主意到這個田地。」不覺淚流滿面,幾至失聲。有量方才著慌,時已無可奈何,只落道:「待我再去追還這些銀子,退還他便了。」遂急去尋著楊二,說要追銀退還之事。楊二睜目嚷道:「這樣便宜事作成了,你還口齒不一,銀皆還與別人,怎麼追得轉來。你若退時,趁早拿出三兩頭退還他,他有了銀子,怕不尋出個書算來!卻單單看上了你?你快些作法,若遲到明日,就要討他發話,連我也趣了。」有量弄得進退兩難,只得垂頭踱回。   那楊二飛也似去對顯瑞說知,教快如此如此而行。遂慫慂本衛轉稟糧官,誣有量受僱不赴,耽誤漕糧,差役立押。顯瑞又糾集同伙諸人,一哄至海氏家中,不由分說,竟迫協海氏登舟。   不知後事如何,卻怎生模樣,且聽下回去分解。 第十六回    明歸神亙古千秋   從夫去國即遭殃,青塚柔魂也斷腸。   孩稚亦能說海氏,趨祠拜倒叫貞娘。   話說有量見銀子已落人手,回家與海氏正沒擺佈,忽見顯瑞領著許多人,吵至家中,說他受僱不赴,誤運漕糧,當得何罪?竟不把他夫妻開口,立刻逼脅海氏上船,放在第三艙安下。海氏愁容淚眼,甚是可憐,雖事處萬分無奈,並無一言報怨丈夫,只是愈加韜斂,再不露一些頭面。一連幾天,顯瑞左計右算,竟不能一見。走去怨悵楊二道:「你還允我做夫妻,如今要看看也不能夠。」楊二道:「畢竟是怕丈夫礙眼,你何不調他開去,事就可為。」顯瑞笑道:「此說大通。」遂回去將二十兩銀子,對有量道:「煩你到蘇州替我買些苫纜傢伙,若買得相巧,所有餘下來的銀兩,都送與你酬勞,誓不改口。」   有量為利所動,滿口應諾。進艙與海氏說別,海氏料是設的計策,心內大驚。忙止道:「你我離井背鄉,只煢煢二人相依,還怕人算計,你怎好遠去?況我是年少女人,落在這只船上,不知是禍是福,你若有此行,我舉目無親,隻身無靠,譬如羊坐虎牢,危可立待,切不可去!」言罷,悲哭不勝。有量道:「懸弧四方,男兒壯志,大丈夫周流天下,求名圖利亦人之常情,豈可拘拘係於一處。且我到蘇州,不過三五日,即便回來,這顯瑞亦是老實之人,你何必多心致疑?料亦無甚大事。」海氏哭道:「你怎不知利害?莫說三五日,只消你前腳出門,我後腳遭殃,是亦未可知。你想此處是個什麼所在?卻丟我一人在此,萬萬不可亂動。」有量滿心只認做沒事,又說道:「那個男子漢不出門,怎說得這等怕人!自古說道『許人一諾,千金難移。』我既對他說了,再無不去之理。但我雖然外去,想顯瑞諸人青天白日,亦未敢行橫於你。設若有不測之事,你操持堅守,自己保重,他也何法以處。況我轉眼就回,有何妨礙?我包管你得沒事。」海氏又大哭道:「你若決意要去,寧可帶我同去,你我自做夫妻,從不曾一日相拋。情願生死同在一處,今日決難相離。」遂扯住丈夫衣服,哭泣酸心,哀聲淒楚。有量見海氏這樣光景,亦覺動情傷心,戀戀不捨,又再慰了一番。外邊顯瑞見有量許久不出來,恐事有反卦,即催喊登舟。卻進艙將有量扯出,扶上一隻小船,如飛的去了。海氏痛心哭倒艙中,好不傷心。正是:   無計留君住,傷心只自知。   再說運糧舊例,每年祭金龍四大王,定演神戲。次日,恰值做戲之期,顯瑞就欲於是日挑撥海氏。絕早起來刑牲,叫長年藍九捧盤盛血。藍九失手將盤一側,把血撥在滿地,顯瑞大怒,將藍九揪過來打了一個臭死。藍九被打頭青臉腫,敢怒而不敢言。顯瑞心懷不悅道:「我今日一天好事,全在這一本戲上成功,侵早就被這狗頭失手,弄了一身穢物,好沒利市。也罷,一索不要忌諱。」遂將戲場做在船旁緊靠海氏艙口,不遠先備一桌齊整酒席,喚那兩個相好的舟婦,送去與海氏,說是「頒神惠」。海氏閉門不納,一味峻拒。顯瑞又將簾子掛在艙門口,令二婦請他看戲。海氏一發不肯一顧,把門關得如鐵桶相似。顯瑞大失所望,越發著迷。   次日又去怨悵楊二道:「他連戲也不肯出來看,莫說想做夫妻,就只指望做個萍水相逢,還料然不能,豈不枉費我許多物料。」楊二亦譏笑道:「那裡有個女來就男的事。你何不進他艙去下手,我只能弄的他上你的船,至於上手之事,我怎能幫助得你。你好不聰明你是一個有力量的男子漢,反不能制一個柔弱女子麼?」顯瑞點首笑道:「兄言大是有理。」就忙忙回來,取白銀五錠,令二婦進艙款款對海氏說道:「林郎多致娘子些須微物,權奉娘子一笑,待另日再制首飾珠帛,替娘子妝戴。」海氏大怒,拿起銀子,就向艙外一擲,大聲罵道:「該死奴才,坐牢強盜,好生無狀!誰在我面前,敢輕薄嚼舌!」罵得性起,連兩個婦人也被他一頓臭罵,嚇得夾著一泡騷尿,飛奔出來。顯瑞亦甚駭〔然〕,又私忖道:「騎虎之勢也怕不得許多,只得要強做了。」   於是到半夜裡,將艙板撬開,鑽將進去,只望乘他睡熟,掩其不備,就好行強。那知海氏端端正正坐在裡面,見顯瑞進來,遂大喊:「殺人。」同船諸人雖然聽得,都畏怕顯瑞,不敢則聲。顯瑞見他叫喊,全然不怕,竟奔海氏用力亂扯,海氏盡力號叫。呼喊愈急,驚動鄰船,眾人一齊聲張道:「林某莫要弄出事來,不是當耍的。」顯瑞見已驚破多人,意氣阻喪,自料決然難妥,方才放手,索興而回。心內十分不快,只得匆匆安寢。正是:   掏盡西江水,難洗滿面羞。   顯瑞雖然出來沒趣睡覺,一心卻還聽著海氏艙中,耳中微聞哭苦命親夫數聲,以後漸漸哭得聲低,哀哀悽慘。再停一會,又聞■■之聲,顯瑞忙喚二婦去看時,已自投繯瞑目,時乃六年正月二十七日事也。顯瑞傍徨失措,忙將屍骸藏在米中,等待過江時,好拋入江裡。又恐漏消息,遂禁住船上人,不許上岸。過了幾天,顯瑞與兄弟林四商議道:「有量目今將好回來,倘然要起人來怎麼處?」林四畫策道:「可懸十兩銀子,做個信約,若船上有那個能去殺了有量回來。除此之外,還謝他十金。」顯瑞依計而行。果然登時有人應募,卻是藍九欣然願去,除殺有量。顯瑞大喜,再三囑咐縝密,務在必妥回來,還有重謝。藍九道:「這事打什麼緊,包管停當,不勞耽心。」遂拿著信約銀子,悄悄上岸。   打了一個幌,一直竟奔到監兑理刑朱公處出首。朱公大驚,怕張揚出去,致惡賊逃之,立刻傳經歷繆君國瑞,親拿惡賊。繆公極有作為,但出首之人藏躲。糧舟人多,不知林顯瑞在那只船上。忙到官衙,取兑糧簿籍一查,上載:某月日衛官審潘遐下旗丁林顯瑞米若干。繆君遂急出城去,見雷衛官,時已二鼓,雷衛官從夢中驚醒出來,接見繆公,對他道:「適奉上司嚴檄,某船藏匿逃人,特來查勘。」雷衛官倒吃了一嚇,即刻同至某船,叫船上人俱來點名。點至顯瑞,繆公道:「這就是逃人,與我鎖起來。」眾人驚愕,顯瑞尚昂昂雄辯,只見藍九從燈影中跳出執證,顯瑞已知為其所賣,嚇得啞口無言。繆公遂連夜送監。次早,顯瑞令人將白金私獻繆公,求他緩獄。繆公將獻金之人,重責三十板,將銀擲出,隨即到船上驗屍。藍九就往米中爬出,繆公領眾人上前一看,只見玉色柔膚勃勃如生,面貌一些未改,臉上淚痕還在,衣服雖然鶉結,卻褲與裙連,裙與衣連,裡外上下,互相交綴,兜底密縫。乃是他丈夫去後,恐有奸人暗算,自己細細連縫的。當時看的人,就如山擁,無不嘖嘖歎異。繆公吩咐掩好,不可輕露貞肌,當日合城官府俱來看視,忙催棺盛殮。理刑朱公回衙,將顯瑞痛責四十並一央棍,定成斬罪。當時顯瑞面般謀算,教兄弟林四,到某處投牒,說運難於更替;到某處訴辨,說海氏苑於反□〔與〕顯瑞無干。朱公堅執不聽,做成死招,申詳上司。林四聞知,〔當〕頭一悶,捶胸跌腳在淮安飯店,吐血數升而死。顯瑞計窮,方〔才〕追悔,深恨楊二害他,斷不令他獨生,遂將楊二唆哄之毒,海氏前後貞烈之狀,偏(遍)告同獄,所以一發流傳甚悉。正是:   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   再說有量在蘇州,忽得一夢,夢見妻子抱住他哭道:「我的苦命親夫!你從今以後,再休想見你妻子了。我已被人陷害,身入黃泉,我仇賊不日亦死,你還在此做甚?你可速速回家,帶我幽魂回去。我於冥冥之中,自常隨你,你亦不必苦楚。我自恨命薄,不能與你白頭相守,半路相舍,心如刀割。你須另娶別室,家門保重為是。」言罷,哽咽而去。有量從睡夢中驚醒,甚是駭異,即刻收拾到來,乃顯瑞下獄之第三日也。撫棺痛哭,死去更醒。正哭間,恰值江陰營兵姪海永潮,亦得一夢,故此同日趕至,捶胸大慟,遂一齊進城連告楊二。時楊二正逃避在外,左逃右逃,只是不得走離常州,早被差人拿獲,扭解送官。才到城門,只見那看的眾人動了公忿,忽聽得一聲喊,眾人俱向前拳打腳踢,磚頭棒槌如雨點般,一齊亂下,將楊二登時打做個肉餅兒,竟不分出個頭足了。差人只得空手去回覆本官。   那常州一府官長士民,莫不到海氏棺前一弔,詩文累積成山,何服子餘連樵負板,以及嬰兒婦女,無不趨棺歎息。有前進士趙正安,率子姪並耆老周時南等,到棺前欲傳像議祀,啟官一看,時已七十餘日,容貌如生,色不萎腐。邑庠瞿懋昭捐地以葬,醫學牛以端為首,募構立祠,旬日立辦。今祠在龍嘴。過有數月,理刑朱公已請下旨意,將顯瑞梟首正法。眾人猶將瓦礫,一齊打得稀爛,人人稱快。海氏自立祠之日腳,托夢邑中鄉老,日日神靈赫曜,香火日上一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