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何典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何典 Author: Nanzhuang Zhang Release date: January 16, 2008 [eBook #24327]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Ya Zhu Yang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何典 *** Produced by Ya Zhu Yang 第一回    五臟廟活鬼求兒 三家村死人出世   詞曰:      不會談天說地,不喜齩文嚼字。一味臭噴蛆,且向人前搗鬼。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     右調《如夢令》      自從盤古皇手裡開天闢地以來,便分定了上中下三個太平世界。上界是玉皇大帝領著些天神天將,向那虛無縹緲之中,造下無數空中樓閣,住在裡頭;被孫行者大鬧之後,一向無事,且不必說他。中界便是今日大眾所住的花花世界,那些古往今來,忠孝節義,悲歡離合,以及奸詐盜偽,一切可喜、可驚、可笑、可恨之事,也說不盡許多。下界是閻羅王同著妖魔鬼怪所住。那閻羅王也不過是鬼做的,手下也有一班牛頭馬面,判官小鬼,相幫著築個酆都城,在陰山背後做了國都,住在裡頭稱孤道寡,不在話下。      且說這陰山乃下界第一名山,其大無外,其高無比。一面正臨著苦海,真個是上徹重宵,下臨無地。山腳根頭有一個大谷,四面峰巒圍繞,中間一望平陽,叫做鬼谷。谷中所住的野鬼,也有念書的,也有種田的,也有做手藝、做生意的。東一村,西一落,也不計其數。      其中單表一處,名曰三家村。村中有一財主,叫做活鬼。他祖上原是窮鬼出身。到活鬼手裡,發了橫財,做了暴發頭財主,造起三埭院四埭廳的古老宅基來,呼奴使婢,甚是受用。家婆雌鬼,是打狗灣陰間秀才形容鬼的姐姐。夫妻兩個,都已半中年紀,卻從未生育。      一日,因活鬼的散生日(原注:謂通常小生日。散字上讀。),雌鬼便端正幾樣小小菜,沽了一壺淡水白酒,要替老公慶陰壽。恰好形容鬼也到來拜壽,便大家團團一桌坐下,搬出菜來:一樣是血灌豬頭,一樣是鬥昏雞,一樣是醃癟雌狗卵;還有無洞蹲蟹、筆管裡煨鰍、捩弗(編按:弗,吳語,「不」、「沒」之意。)殺鴨,大碗小盞,擺了一臺,歡呼暢飲。      正在吃得高興,活鬼道:「我們夫妻兩個,一錢弗使,兩錢弗用,吃辛吃苦,做下這點勞人家。如今年紀一把,兒女全無,倒要大呼小叫的吃甚壽酒,豈不是買鹹魚放生,死活弗得知的!」形容鬼便道:「雖說是要養好兒三十前,你們兩個尚不至七老八十,要兒子也養得及,愁他則甚?前日我們那裡來了一個新死亡人,他說陽間有什麼求子之法:倘然沒有兒子,只消到養神家道面前燒炷香,捨個數,便即生子,真是如應如響的。姐夫何不去試它一試?」      活鬼道:「那裡有這話?神道豈是替人養兒子的?」雌鬼道:「莫道無神卻有神。既有這個老法則,我們去試試也不落脫啥官銜。倘得一男半女,也不枉為鬼一世。」活鬼道:「試試誠然不妨。但到那裡去求好?」形容鬼道:「我聞得孟婆莊那裡有座五臟廟,廟裡有個天尊,極是有靈有聖。姐夫要求,須到那裡纔是。」活鬼道:「這裡到孟婆莊,路程遙遠的,那裡便當?」形容鬼道:「路程雖遠,都是水路。坐在船裡,與遊春白相一般,有甚不便當?」活鬼道:「既是這般說,老舅可一同去走走,覺得熱鬧些。」形容鬼道:「且待你逢好日子出門時,我來奉陪不遲。」活鬼道:「揀日不如撞日,就是明日便了。」形容鬼道:「這也極通。只是明日就要起身,今日須當預先端正;省得臨時上轎馬撒尿,手忙腳亂的。我也要回家說聲,方好同去。」活鬼道:「這個自然。」一面說,又吃了幾鍾罰酒,用過矮麵,形容鬼作別回去。      活鬼便到鬼店裡買了些香燭之類,又叫了一隻兩來船回來,千端百整。到了次日,活鬼便叫鬼先把行李搬在船上,一面端整早飯。湊巧形容鬼也到了,便大家吃飽了清水白米飯,喊鬼跟了,一同來到船頭(編按:依據原注修改為「一同來到船頭」。)。形容鬼伸著後腳,跨上船去,只見那只船直洸轉來,幾乎做了踏沈船,連忙拔起腳道:「姐夫,怎麼叫這只船?如此洸法!」活鬼笑道:「虧你做了陰間秀才,難道連孟子的說話都忘記了!」形容鬼道:「有甚說話,我卻不記得。」活鬼道:「《孟子》上說的: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一隻兩來船,你用了大腳力踏上去,叫他怎麼不光?」形容鬼也笑道:「我雖做了秀才,那些『四書』『五經』,都已嘔還先生,那裡還有記得?」      兩個說說笑笑,上了船,艄公便把船撐開,搖著乾櫓,慢慢的一路行去。活鬼道:「這裡到孟婆莊有許多路,若這般初一一櫓,初二一櫓的,幾時纔到!為甚不使起篷來?」艄公道:「使篷須看風色。如今尚在陰溝裡,七彎八曲的,一路風頭弗順,怎麼使法?相公既然要緊,待我們夥計上去背起水纖來,就快了。直等到了奈河裡,纔好使篷。」活鬼道:「既如此,快上去背。」      艄公便把船停住。船上夥計注好比纖繩,跳上乾岸。活鬼便教鬼替他把船撐一撐。鬼拿起撐篙,用盡平生之力,望岸上一撐;不道趁水推落,船便望著對岸直摜轉去。艄公道:「你這小弟弟,真是個笨賊!又弗是撐弗開的船頭,何消用這瞎氣力。你可坐下,如今不用撐了。」      鬼便放下篙子,蹺起半卵子,坐在船頭上,一路看那岸上過路人鑽纖。到得陰溝口頭,只見經岸旁邊,蹲著一隻憤氣癩團,抬頭望著天上一群天鵝,正在那裡想吃天鵝肉,看見他們船過,便望清白河水裡一跳,卻被一條倒拔蛇銜住不放。鬼忙拿起洗屄拖紛(原注:拖紛,即拖把。拖地時是前後運動,褻語。),卻待打去。活鬼道:「蛇自過,犬自行,你去打他則甚?」喝聲未絕,鬼已將拖紛打下。恰正打蛇打在七寸裡,早已命盡祿絕,浮在水面上。癩團也遂風逐浪去了。      船已出了陰溝,到了奈河裡,湊巧遇著極順的鬼陣頭風。但見來往船隻,也有隨風轉舵的,也有趁水推船的,盡在那裡顛篷掉搶。活鬼大喜,忙教艄公也快使起篷來。艄公便把十二葉篷扯足了,那只船便雲飛射箭一般,望前行去。      形容鬼道:「姐夫悶了幾時,如今這樣順風順水,難道還不開心?」兩個說說笑笑,正在高興,只見艄公手忙腳亂的落下篷來,活鬼道:「難得這樣兜艄順風,怎麼就要落他?」艄公道:「前面奈河橋來了。」活鬼向前一望,只見那橋還遠遠的,看去不甚分明,便道:「橋還遠著多哩,怎就這般要緊?」艄公道:「我們行船的老秘訣,須要遠橋三裡就落篷,方能船到橋,直苗苗。」活鬼無奈,只得由他落下,仍把乾櫓搖著。      看看來到橋邊,只見一個老鬼,頸上掛串數珠(編按:數珠,即佛珠。),腰裡束條黃布,雙手捧了卵子,跨著大步,慢慢的跑過橋去。活鬼笑道:「你看這老鬼,怎不把緊橋攔杆,倒捧好了個張(編按:個張,吳語,「那只」、「這只」之意。)騷硬卵?難道怕人齩了去不成?」艄公道:「相公們不知,近來奈河橋上出了一個屁精,專好把人的卵當笛吹。遇有過橋的善人老卵常拖(編按:常拖,即垂著。),他便鑽出來驀卵脬一戴(編按:驀卵脬一戴,突然朝男性生殖器一咬。一戴,吳語,「張口一咬」之意。),把卵齩住不放,多有被他齩落的。饒是這等捧好,還常常齩卵弗著齩了脬去。所以那些奈河橋上善人,都是這般捧卵子過橋的。」形容鬼道:「真是山山出老虎,處處出強人。我們打狗灣裡,近日也出了一件怪物,叫做什麼蛐蟺哥(編按:蛐蟺哥,即蚯蚓。),有時伸長淌腳,輥在路頭路腦。倘然路上行人看了野眼,不小心踏著了他,便兩頭一齊蹺起,吹出一口斜氣來,把人呵得卵脬大如腿,連走路都是不便當的。」說話之間,不覺船已過橋,仍舊扯足滿篷,往前行去。      到了孟婆莊上,艄公把船歇定。兩個上了岸,鬼拿著香籃,一路去尋那五臟廟。不題。      且說那孟婆莊當初不過一個小小村落,甚是荒涼。自從孟婆開了茶館,那些閒神野鬼,都來吃清茶玩耍,登時熱鬧起來。這些左鄰右舍,見瞭解情況眼熱不過,也不顧開店容易守店難,大家想吃起生意飯來:也有開鬼酒店的,也有開鬼豆腐店的,也有開鬼南貨店的,漸漸的只管多起來。這家起屋,那家造房,日積月累,不覺成了個大鬼市。真個是鬼煙湊集,鬧熱不過的。      這裡活鬼同著形容鬼一路行來,到了孟婆茶館門首,看他門面上掛個回報招牌,寫著「來搧館」(編按:來搧,吳語,「很行」、「很好」、「很能幹」之意。)三個白字。那些吃茶的清趣朋友,蛇頭接尾巴的前門進,後門出,幾乎連階沿磚都踏烊易了。形容鬼道:「出名的孟婆湯,從不曾吃著滋味。我們難得到此,不可錯過,進去吃他一碗嘗新。」      三個走進店堂裡,揀個好座場,爬臺擱腳的坐定。走堂膽看見,便泡了三碗孟婆湯,放在桌上,問道:「客人可用小點心麼?」形容瓜道:「有什麼好點心?也用得著些。」走堂道:「這裡有丟頭蒸卷,瀝乾團子,酥迷糖,搲迷露做餅,都是出名的。」活鬼道:「我倒還要去燒香捨數,有素的纔好。」走堂道:「迷露餅、酥迷糖俱是素的。」活鬼道:「酥迷糖是要饞唾去拌的,反弄得饞唾拌乾,倒是餅罷了。」走堂去頂了一泛供餅來,擺在面前。三個狼餐虎咽吃了一陣,會過茶錢,起身問道:「這裡有座五臟廟在那裡?」走堂把手指著道:「你們跨出大門,一直望前跑去,碰鼻頭轉彎,到了市梢頭。就看得見了。」      兩個依言走去,到了廟前,只見兩扇廟門半開半掩,(原注:讀如「希」,謂露出一線,「隙」字之音轉。)著一條夾縫。形容鬼便踏上階沿去,推開廟門,看是甚麼神道。只見中間塑著個鏖糟彌陀佛,落開那張䫀死嘴,凸出了寬急肚皮,眉花眼笑的坐在上面;兩旁塑著四個杉木金剛。轉入後面,來到大殿上,但見中間塑著三尊拜靈的泥菩薩:當中是窮極無量天尊,張開一雙無眉眼,落開一個黃牙牀,露出那個大喉嚨,喉嚨裡伸出一隻手來,左手捏著入門訣,右手搲個送死拳頭;上首是逍遙快樂天尊,緋紅一個狗獾面孔,兩隻軟耳朵,頤下七五根鑿孔注牙鬚;下首是苦惱天尊,信准那個冷粥面孔,兩道火燒眉毛上打著幾個捉狗結,一個線香鼻頭,鼻頭管裡打個樁子。東邊掛一口木鐘,西邊架一面邊鼓。側首坐著幾個歪嘴和尚,把棒槌敲著木魚,正在那裡念那夾和《金剛經》;看見他們入來,曉得是燒香的,慌忙起身相迎。一個向鬼手裡接了香籃,取出那對倒澆蠟燭來點著,又把斷頭香燒在爐裡;一面撞起木鐘,打著邊鼓,伺侯拜佛。活鬼朝上跪下,通陳了心事,磕了一個響頭,方纔起來與和尚施禮。      說了幾句死話,正要坐地,形容鬼道:「好佛在後殿,我們再到後面去看看。」和尚便陪了他們,來到後面。看時,卻正是那新修的五臟殿,當中坐個癟嘴那謨(原注:那謨,即南無。)佛,兩旁排列著十八尊木羅漢。活鬼忙磕下頭去。形容鬼道:「姐夫果然一念誠心,見了大佛磕磕拜。」活鬼道:「既到這裡,豈可揀佛燒香。」形容鬼等他拜完了,便道:「姐夫可要數數羅漢去?」活鬼道:「怎麼數法?」形容鬼道:「挨順了逐尊數去,數著好的便好,數著歹的就歹。」活鬼道:「你先數。」形容鬼便逐一數去,恰數著了鴨蛋頭菩薩。活鬼也照樣數去,卻是大耳朵菩薩。和尚道:「兩位相公真是有福氣,數著的都是好菩薩。」鬼便道:「待我也來數數,看是什麼菩薩。」一路數去,只見那尊神道鬼眉鬼眼,甚覺難看,便問道:「這可是救命王菩薩麼?」和尚道:「不是,這叫做摩化傝煞神君!」      正在說笑,形容鬼忽覺一陣肚腸痛,放出一個熱屁來,連忙揞住屁股道:「撒屁常防屎出。這裡可有應急屎坑的麼?」和尚把手指著道:「相公從這條肉弄堂裡進去,抄過了弄堂便是。」形容鬼依言走去,果有一隻牢墳坑,上面鋪著石屎坑板。一群臭老鼠,簇在坑缸板上偷屎吃,看見形容鬼到來,一鬨走散。形容鬼恐怕爬坑缸弗上,做了一個大勢頭跨上板去。往下一看,坑裡都是夾弗斷屎連頭,無萬大千的大頭蛆在內擁來擁去。形容鬼也不管三七廿一,撩開尖屁股,顯出那個無框襠的碗大屎孔,蹲在上面,一連放了十七八個臀後屁,隨後屙出一大堆軟屎來,幾乎連那條蔥管肚腸都屙落了!      出空了肚皮起來,束好褲腰子,正要走動,忽聞坑裡有鳴咂之聲;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落坑狗,在裡頭嚼蛆。形容鬼見旁邊豎著根青竹頭,便拿起來望狗身上戳去,那只狗看見,便喤的一聲,噴出一口臭蛆來。形容鬼大怒,把青竹頭帶戳帶擂的掏了一陣,攪得希臭膨天。那只狗打急了,便湧身望上跳將起來。形容鬼恐被搨累,忙把身讓開,被他投穿屎坑門逃了去,遂把竹頭放下,走到五臟殿裡。      活鬼正與和尚坐在懶凳上說話,看見形容鬼走到,便向身邊挖出肉裡錢來,送與和尚做香儀。和尚也向佛面上刮了些金子,送與活鬼道:「相公拿回去,倘有小舍人急驚風撞著了慢郎中,來不及,泡湯吃了就好的。」活鬼接在手中,千謝萬聒噪的辭別起身。和尚直送出了山門,方纔進去。兩個一路回來,到得船上,已經有天無日頭哉,連忙扳轉船頭就搖。誰知這陣鬼陣頭風還沒有住,一路都是頂頭大逆風,搖了幾日方能到得三家村裡。兩個起岸回家;艄公隨同鬼搬了行李起來,算清船錢去了。活鬼自與雌鬼說了一回燒香的話,形容鬼也辭別回去,不題。      可煞作怪,是夜,雌鬼便捏鼻頭做起夢來。夢見一家神道,領著一個行當(編按:行當,即「穿著整齊」之意。)小夥子,走進房中,對著雌鬼道:「感汝夫妻求子虔誠,今特賜汝一子,乃陽間白面書生下降,將來後福非凡。汝可用心保護。」只見那小夥子走至牀前,揭開雌鬼被頭,朝著雌鬼膀罅襠裡亂鑽。雌鬼著急,忙把手去推,那裡推得住?已被他鑽入肚裡去了。嚇出一身冷汗醒來,告訴活鬼。活鬼道:「既是天尊顯聖,將來生子是十拿十穩的了。但不知這尊神道是甚麼模樣的。」雌鬼道:「我也看不仔細,只見他眉毛打得結著。」活鬼道:「不消說,這是苦惱天尊了。」      從此雌鬼便懷著鬼胎。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鬼來。夫妻大喜,如獲至寶。形容鬼曉得生了外甥,又是他攛掇去求來的,如何不喜。便即買了一對昏頭雞,一塊擐腿肉,幾條放生鹹魚,一盤切只箍賣鴨蛋,教個毛頭挑了,自己戴了高帽子,穿件萬年衣,來到姐夫家。正值活鬼在家裡燒三朝,就唱個扁喏,道了喜。坐了一回,隨到房中來問姐姐的安。雌鬼道:「兄弟來得正好。你是讀書人,可替外甥題個鬼名。」形容鬼想了一想,道:「就叫做活死人何如?」活鬼大喜道:「極好!正是這等便了。」      只見鬼走來說道:「吃三朝酒的太平客人都請到了。」活鬼便與形容鬼出來接人待物;一面就擺出酒來,大家坐下。正是酒落歡腸,猜拳豁指頭的吃一陣。      內中一個對門鄉鄰,叫做扛喪鬼,問道:「前日聞得活大哥曾到五臟廟去求子,因此得了令郎;不知那裡學來這個妙法?卻是怎樣求的?乞指示一二,也讓我們見識見識。」活鬼道:「我本也不知就裡,是個新死亡人說起,陽間有此法,因此亦去試試;也不過燒炷香,許個願罷了,不料果有靈驗。」      又一個隔壁鄉鄰,叫做六事鬼,便接口道:「許了甚麼願,就這等感應的快?」活鬼道:「那時也不曾殼賬(原註:猶言預備,疑是「估著」或「估賬」之音轉。這裡指預料、預到。)這般靈驗,不過趁嘴造了幾句道:『倘然生了兒子,便把天尊來家做家堂菩薩,就在三家村裡起座鬼廟來供養。』說便這般說,只是太許大了,一歇晨光(編按:一歇晨光,吳語,「短短時間」之意。)還弗起。料想口說無憑,天尊也不計較的。」扛喪鬼道:「這使不得!老話頭:甯許人,莫許神。既然許出了口,也是縮弗轉的,難道好拔短梯(編按:拔短梯,即「過河拆橋」之意。)不成?將來怎好再見天尊面!你橫豎銅錢堆出大門外,也不必像孟婆莊那裡造這大廟,正叫鄉下獅子鄉下跳,將就起只三進四院堂的小廟來供養著,就是了。」活鬼道:「諸事也還容易,只是尋那塊屋基地,又要好風水,又要無關礙,卻倒千難萬難。」扛喪鬼道:「村西頭那片勢利場,青草沒人頭的精空在那裡,何不就起在上面?大家燒香便當,豈不好麼?」六事鬼不覺拍手拍腳大笑起來,道:「極通極通!活大哥快些起起廟來,我們都來燒香。」活鬼道:「忙不在一時。且待小兒滿了月,那時揀個吉日良時動手不遲。」眾鬼俱道:「說得是。」遂都起身謝別回去。      活鬼送眾鬼出門,回來告訴雌鬼,雌鬼也甚是歡喜。      日子易過,不覺已是滿月。隨又齋了別過老壽星,抱出活死人來,剃頭人便把他兜頭一杓冷水,拿起缸爿來就剃。真是冷水剃得頭髮落,頃刻剃了光光頭。又做下許多樁柄糌糰(編按:樁柄糌糰,人死後入殮前供設的祭品,因像男性生殖器,也指男性小兒。),各處蟠藤親眷(編按:蟠藤親眷,吳語,指「關係非常疏遠的親戚」。)都送過了。然後揀個好日,端正木石磚瓦,到勢利場上來起造鬼廟。不題。      只因這只廟一起,有分教:非惟賠飯折工夫,還要擔錢買憔悴!要知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無官一身輕,有兒萬事足夠。活鬼既做了財主家邊,豈不望養兒待老。無如力不從心,只好付之天命。一旦得新死亡人傳聞之言,方知天底世下,除了死法,更有活法。於是不顧路程遙遠,乘船駕櫓,一念誠心,燒香捨數。雖不免閒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之誚,然早已感動神明,夢中送子;首遂能懷著鬼胎,生出小鬼。將來靠老終身,傳宗接代,不怕無鬼頂扛。豈非神聖有靈,佛天保佑乎?雌鬼云:「莫道無神卻有神。」誠然哉。 第二回    造鬼廟為酬夢裡緣 做新戲惹出飛來禍   詞曰:      自家下種妻懷胎,反說天尊引送來。只道生兒萬事足,那知倒是禍根蔘。作鬼戲,惹飛災,贓官墨吏盡貪財。銀錢詐去猶還可,性命交關實可哀。     右調《思佳客》      話說活鬼因求著了兒子活死人,要在這三家村勢力場上起座鬼廟來還那願心,辦齊了磚頭石塊,揵下無數木梢(原注:揵,當作「掮」。松江至今仍有「掮木梢」的說法,原指上當受騙,泛指「瞎起勁」。),叫了五色匠人,那消半年流月,早已把座鬼廟造的齊齊整整。中間大殿上,也塑了三位天尊。因夢中送子來的是苦惱天尊,故把他塑在居中。上首塑了窮極無量天尊,下首塑了逍遙快樂天尊。那相貌裝束,都照依孟婆莊那裡一樣。山門裡塑個遮眼神道,一隻眼開一隻眼閉的,代替了懊躁陀佛。後面也換了一尊半截觀音。又請一個怕屄和尚住在廟中,侍奉香火,收拾的金光燦爛。      村中那些大男小女,曉得廟已起好,都成群結隊的到來燒香白相。正是燒香望和尚,一事兩勾當。見了後殿半截關音,盡皆歡天喜地道:「向常村裡娘娘們要燒炷香,都要趕到惡狗村火燒觀音堂裡去,路程遙遠的,甚覺不便。如今這裡也有了觀音,豈不便當?」大家感激活鬼不了。      扛喪鬼便搭上了一起鬼朋友,對了枝枝分,直到酆都城裡,叫了有名的不搭班戲子,來替活鬼敬神賀喜。就在鬼廟前搭起一座大鬼棚來,掛了許多招架羊角燈,排下無數冷板凳。那四面八方到來看戲的野鬼,無千無萬,幾乎把一片勢力場都擠滿了。      活鬼也辦了祭禮,同著雌鬼到來齋獻。把三牲抬入廟中,擺在金鎗架子上。眾鬼看時,當中是一頭豬圈裡黃牛,上首是一隻觸呆豬婆,下首是一腔舔刀羊嘾嘾,還有許多供果,素菜,鬼饅頭,堆滿了一供桌。活鬼到了神前,把松香摻在爐裡,敬了三杯滴血酒。夫妻都磕了頭起來,謝絕了眾鬼,一齊到棚中坐定。       只見班中那個老戲頭,把戲單送來,請活鬼點戲。活鬼道:「我是真外行,點不來的,隨你們揀好看的做便了。」形容鬼伸長頸骨,把戲單一望,便道:「這些老戲目,都是大王爺串的。今日我們求子還願,是陰間創見的事,須做出幾出新戲,纔覺相稱。」老戲頭道:「要新戲易如反掌。我們班中新編的幾出話把戲,卻都熱鬧好看。」眾鬼都道:「如此甚妙。」戲頭便向眾角色說了,打起鬧場鑼鼓,舌頭上跳過加官,後面一出一出的只管做出來。眾鬼看時,卻是些鬼鬧張天師,鍾馗嫁姊妹,觀音抽肚腸,金剛箍鐵尺,六賊戲彌陀,賭神收徒弟,壽星遊虎邱,小鬼爹金剛,許多新戲,果真熱鬧好看。眾鬼喝彩不迭。      正在看的高興,忽然戲場上鴉飛鵲亂起來,那些看戲的,都一斜眼望著鬧處擁將去,口中說道:「去看酒鬼相打。」原來扛喪鬼是這三家村裡的鬼地方,聽得有鬼相打,忙隨眾鬼軋去。看時,已經打過。但見一個死鬼,打得血破狼籍,直僵僵躺在地上。扛喪鬼看見,嚇得面如土色,忙問道:「這是什麼鬼?為著何事?被誰打死的?」有認得的說道:「這是前村催命鬼的酒肉兄弟,叫破面鬼,正詐酒三分醉的在戲場上耀武揚威,橫衝直撞的確罵海罵山,不知撞了荒山裡的黑漆大頭鬼,兩個牛頭高馬頭高,長洲弗讓吳縣(編按:長洲、吳縣均屬清代之蘇州府。)的就打起來了。可笑這破面鬼枉自則金剛大則佛,又出名的大氣力,好拳棒,誰知撞了黑漆大頭鬼,也就經不起三拳兩腳,一樣跌到在地下,想拳經不起來了。」扛喪鬼道:「既是黑漆大頭鬼打死的,如今凶身那裡去了?」眾鬼道:「逃去長遠了。」扛喪鬼道:「你們既然親知目睹,怎不攔住了他,卻放他逃了去?」眾鬼道:「你這地方老爹又來了,那黑漆大頭鬼是要在餓鬼道上做大夥強盜的,饒得破面鬼這等氣力,尚不夠他三拳兩腳就送了終。我們都手無縛雞之力的,那個攔的他住?難道性命是鹽換來的麼?」      抗喪鬼聽了無可如何,只得回道棚中,對眾鬼說知。眾鬼曉得催命鬼是當方土地手下第一個得用的差人,平日拿本官做了個大靠背,專一在地黨上紮火囤,拿訛頭,吃白食詐人的。如今他的兄弟被人打死,怎肯甘休,少弗得要經官動府,恐怕纏在八斗槽裡(編按:八斗槽,裝吃剩倒掉飯菜的缸桶。),盡皆著急。也等不得完戲,忙把戲子打發起身。一面拆棚,一面去報催命鬼得知。那些看戲的野鬼,見戲子已去,大家盡怕糾纏,頃刻跑得乾乾淨淨。活鬼隨同眾鬼,將許多家私什物,忙忙的拌回家去。幸虧人多手雜,一霎時都已七停八當。關鍵扛喪鬼自在廟前照應,等這催命鬼到來。      不一時,催命鬼領了幾個弟男子侄來到廟前。扛喪鬼接著,先告訴一遍,領他看過屍靈橫骨,然後說起凶身逃去,如何計較。催命鬼原弗想替兄弟申冤理枉,只殼帳趕來打個撒花開頂,殺殺勝會,再詐些銀錢用用。不料到得廟前,卻早靜悄悄地,已是敗興,又聽得凶身是荒山裡的黑漆大頭鬼,不覺冷了下半段,免不得也做起屍親面孔來,說道:「戲場上人千人萬的所在,青天白日,由強盜到來,把平民百姓打死,又放他自由自在的跑了去,倒說作何計較!虧你做了鬼地方,說出這樣風涼話來,如今也不用千言萬語,只要交還我凶身,萬事全休。若交代弗出,只怕你地方變了地圓地扁,還不得乾淨哩!」說罷就要回去。扛喪鬼著急,連忙一把拖住道:「你也不必性急。凡事百體,也須有個話商量。我們且到廟裡去,斟酌一團道理出來。」把催命鬼引入鬼廟裡坐下,說道:「這個凶身,莫說交代弗出,就是官俯,只怕也不敢輕易去拿他的。依我算計,倒不如捉豬墊狗,上了活鬼的船吧。」      催命鬼道:「怎麼上他的船?」扛喪鬼道:「這節事,皆因為活鬼養了個嫡頭大兒子,說是甚麼天尊送來的,因此白地上開花,造這鬼廟,又做甚麼還願戲,以至令弟遭次一劫。那活鬼是個爆發頭財主,還不曾見過食面(原注:食,疑是「世」字之音轉。)。只消說他造言生事,頂名告他一狀,不怕不拿大錠大帛出來買靜求安,連土地老爺也好做成他發注大財。你道如何?」催命鬼道:「我正肚裡打這草稿,不料你的算計卻倒與我暗合道妙,可稱英雄所見略同。自古道,無謊不成狀,正是這等幹去便了。」就在廟裡寫好狀詞,把些惡水盡澆在活鬼身上,趕到當方土地那裡告了陰狀。      原來那土地叫餓殺鬼,又貪又酷,是個要財不要命的主兒,平素日間也曉得活鬼是個土財主,只因螞蟻弗盯無縫磚階,不便去發想。忽見催命鬼來告他,知道大生意上門,即便准了狀詞。因催命鬼是原告,不便就差他,另簽了令死鬼立時立刻去拿活鬼。自己一面坐了狗絡轎,許多仵作皂隸簇擁著,來到鬼廟前。令死鬼已將活鬼及隔壁相鄰六事鬼都已拿到。扛喪鬼這日做了屍場上地方,好不忙亂,土地到了屍場上相過了屍,又將鬼廟周圍看了一回,即便坐在廟中,先叫扛喪鬼上去,責他做了鬼地方,不曾預先舉報,打了幾十迎風板子。再叫六事鬼去,也要掀住兩頭打當中。幸虧六事鬼口舌便利,再四央求,方纔饒了。然後叫活鬼上去,不問情由,就是一頓風流屁股,打的活鬼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爺娘黃天的亂喊。及至打完了,問他為甚造言生事,活鬼已經嚇昏,那裡回抱的出?就說三言兩語,也是牛頭弗對馬嘴的。土地也不再問,把他上了全副刑具,帶去下在黑暗地獄裡,說要辦他個妖言惑眾的罪名。      雌鬼在家裡,得知這個消息,嚇得兩耳多圿白,忙與形容鬼相商。形容鬼也不懂打官司經絡,茫茫無定見的,只得請六事鬼來與他斟酌。六事鬼道:「我曉得這餓殺鬼是向銅錢眼裡翻斤斗的。今日把活大哥這等打法,便是個下馬威,使活大哥怕他打,不敢不送銀子與他的意思。如今也沒別法。老話頭:不怕官,只怕管。在他簷下過,不敢不低頭。只得要將銅錢銀子出去打點。倘然准了妖言惑眾,是殺了頭還要問充軍的,怎麼當的起?」雌鬼見說,愈加著忙,只得央他們去尋門路打點。      兩個來到衙門前,尋鬼打話,都說活鬼是個百萬財主,土地老爺要想在他身上起家發福的。若要摸耳朵,也須送他九籃八莆簍銀子,少也開弗出嘴。問來問去,都是這般說,只得癟了屁股回來。      行到半路頭上,六事鬼忽然想起那土地餓殺鬼非但貪財,又極好色。他手下有個門子,叫做劉打鬼,當官名字又叫劉莽賊,年紀不多,生得頭面端正。他的母親劉娘娘,也生來細腰長頸,甚是標緻。娘兒兩個都是這餓殺鬼的婊子。劉打鬼有個娘舅,曾與六事鬼有一面之識,遂同形容鬼先去尋著好娘舅,央他領到劉家,那好娘舅是個爛好人,便與他一同跑到劉娘娘家去。      劉打鬼見是娘舅領來的,不敢怠慢,連忙接進客位。敘了些寒溫,兩個說起來意,要求他娘兒們在餓殺鬼面前話個人情。劉打鬼道:「與土地老爺講話,卻是非錢不行的。若沒錢時,憑你親爺娘活老子,話出天表來,他也只當耳邊風。我們亦不好空口白牙去說什麼。」形容鬼道:「舍親雖說是個財主,其實外頭嚇殺裡頭空,都是有名無實的。如今既遭了這般飛來橫禍,也說不得自然要把銀子出來做買命錢了。只要老弟在老爺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刊皮,不要扳只壺盧摳子就夠了。」劉打鬼道:「老話頭: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們既有錢送他,他烏眼睛見了白銅錢,少不得歡天喜地,把令親從輕發落的,愁他則甚?」劉娘娘道:「十個人十樣性。你又不是老爺肚皮裡的蛔蟲,就這等拿的穩?老爺雖說見錢眼開,只怕少了也就要看弗上眼的。你且去探探他的口氣,方好講唇。」劉打鬼道:「阿媽說的是,待我去討個尺寸出來。」遂起身出門。      不一時,回來說到:「老爺起初裝腔作勢,當不得我花言巧語說去,他滅弗得情,方纔許了論萬銀子,再少也不好說,在令親身上,也不過似牯牛身上拔根毛,無甚大不了的。只是那個屍親催命鬼,與這地方扛喪鬼,都是殺人弗怕血腥氣的朋友,你們也要與他講通徹了,若未曾明白,要防他趕上司。土地老爺也未便自做主張,就將輕饒放赦。」六事鬼道:「那個鬼地方,是我們的好鄉鄰,我們自與他打話便了。那屍親與老弟同衙門吃飯,自然衙門情熟,就接重老弟與他講一講,不知可使得麼?」劉打鬼道:「有甚使不得,你們再坐一坐,待我去尋他講講看。」      去了不多時,同了催命鬼到來,說起這事。催命鬼起出只收弗小,越話越離經的,那裡講的明白?劉娘娘勸道:「老爺已經許了,你只管持之一見,枉苦空作閒怨家。我這裡粗斷一句:送你千把銀子,我也不要你二八提攬,你可看我面上,差不多點罷了。」催命鬼怕他要在土地枕頭邊告狀,不敢不依。況與活鬼本來無甚深仇闊恨,也就得巧便回頭,應乘了。劉娘娘道:「如今事已千停百妥,你們去端正銀子來便了。」      兩個謝別回來,說與雌鬼得知,事出無奈,只得措置銀子。活鬼雖說是個財主,前日造貿易公司是已將現銀子用來七打八(原注:七打八,或作七搭八,猶言七八成。在松江方言裡,「七搭八」為說話瞎說、做事不當的意思。);今又猝不及備,要拿出整千准萬的銀子來,甚覺費力。雖不至賣家掘產,也未免挪衣剝當。湊足了數目,送到劉家,交代明白,囑他早早完結。劉打鬼道:「這個不必費心。難道我們坑(編按:坑,吳語,「藏」也。)在屋裡護(編按:護,吳語,「孵」之別字。)出小銀子來不成!自然就送去的。大都非明即後,便把令親發放,也未可知。你們放心托膽便了。」      打發兩個起了身,娘兒們商議將銀子落起大一半,拿小一半來送與餓殺鬼,催他就將活鬼放出。果然錢可通神,次日餓殺鬼坐堂,便將活鬼弔出獄來,開了刑具,把日前事情解釋了幾句,放他回家。      正是:得錢弗揀主,錢多哪怕驀生(編按:「驀」為「陌」的別字。也有「突然出現」之意。)人。不知活鬼回去,可有別說,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活鬼只為有了幾個臭銅錢,纔生得一個小鬼;遽爾有事為榮,賣弄手中有物,向白地上開花,造起什麼鬼廟來。緣此而聚集人眾,搭鬼棚,做鬼戲,引得酒鬼相打,攪出人性命來。歸根結柢,把一場著水人命一盤摙(原注:摙,猶言「提」。)歸去。還虧得有錢使得鬼推磨,不曾問成切卵頭罪。然已不免下監下鋪,吃打罰贖,弄得了家了命。反不若前頭一張卵,後頭一個屎孔,窮出狗而極出屁的人,儘管苦中作樂,不怕人齦脫卵孵柄也。或曰:活鬼之遭次飛來橫禍,蓋係墳上風水應當破財耳!若謂其算計弗通,自作自受,豈非冤枉也! 第三回    搖小船陽溝裡失風 出老材死路上遠轉   詞曰:      行船走馬三分命,古人說話原該聽。何必海洋中,陽溝也失風。受多寒濕氣,病倒真難治。空有安心丸,焉能免下棺?     右調《重疊金》      話說活鬼自被土地捉去,下在暗地獄裡,伸手不見五指頭的,已覺昏悶;再加一班牢頭禁子,個個如狼似虎,把他擺佈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要死弗得活,真是度日如年。忽然土地來弔他出獄,正不知是禍是福,心裡賊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只見餓殺鬼坐在上面,聲色不動,反好說好話的放了他,真似死裡逃生,連忙磕個響頭謝了,走出衙門。湊巧形容鬼與六事鬼兩個到來早打聽,恰好接著。大家歡喜,擁著便走。      形容鬼見活鬼行作動步,甚覺不便,問道:「姐夫身上有甚痛刺?怎麼這般搭搭腳手的?」活鬼道:「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瘡,在暗地獄裡討個爛膏藥搨了,倒變成爛屁股,好不疼痛!」六事鬼道:「既如此,不可跑傷了。我們且到前面陽溝裡,看有什麼小船,叫他一隻,坐了回去。」      三個來到陽溝裡,湊巧一隻小船,傍在大船邊,歇在那裡。六事鬼便喊道:「這只小船可是搖生意的麼?」只見船艙裡鑽出一個赤腳漢來,答道:「正是。客人要那裡去?可到船上來坐,也好待我下櫓就搖。」形容鬼道:「我們要到三家村去,你可認得麼?」艄公道:「這裡搖去,見港就扳頭,隨彎倒彎行去便是。怎麼不認得?」形容鬼便扶攙活鬼,一同下了船,開船回去。      活鬼還只道土地自己想著放了他,倒也安心樂意。只見六事鬼說起他被土地捉去時,家中如何著急,如何尋門路不著;直等尋著好娘舅領到劉家,催命鬼又怎麼作難,連扛喪鬼也不曾打他白客,用了許多銀子,纔得安然無事,放了出來。前前後後,一本直說。活鬼聽得用去許多銀子,不覺怒聲氣填胸,一口氣接不上來,登時白沫直出,倒在船中。兩個嚇得魂不附體,連忙扶他起來,一頭拍胸脯,一頭叫名叫姓的呼喚;弄了好一回,漸漸喉嚨頭轉氣,蘇醒轉來。      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裡活鬼纔得蘇醒,忽然昏天黑地,起來一陣勃來風,吹得那陽溝河水漲三分,霎時間船橫蘆篚囂起來。那艄公把舵弗定,一個鷂子翻身,撲通的跌下水去。形容鬼著急,連忙拿起篙子,要想撐傍岸邊。誰知逆水裡撐篙,有如撐了硬頭船,那裡做得半分主張?那艄公遊到船傍,扳著船要想爬起來。形容鬼看見,忙傴去將他一把拿住,思量拉他上船。大家狠命一扯,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閘下水,合了轉來,連這活鬼、六事鬼一齊提在渾水裡。幸虧六事鬼慣做媒人,是落水弗沈的,被他撲開水面,把活鬼背上乾岸,早(編按:「早」原作「旱」,依據原注修改。)已腳立硬地。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越盤水越深的只顧點弗夠深淺起來,弄得頭浸只水,你扯我拽,吃了一肚皮澱清陽溝水,方能爬到岸上。大家鶻得眼白,坐著喘息。      待了好一回,那陣風也痿了,依舊平和水港。艄公再盤入水中,將船拖到岸邊。大家用力幫他翻了轉來,仍到船上坐定。重新開船,搖到三家村裡,打發了船去。三個像雨淋雞一般,跑到精中。      雌鬼看見,吃了一驚,忙問道:「你們可是在奈河橋上失足墜河,弄得這等拖水夾漿,著了濕布衫回來?」活鬼道:「閒話少說,快拿衣裳出來,大家換了再相商。」六事鬼道:「我就在貼隔壁,歸去換甚便。」一頭說,就作別回去。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換衣裳來,兩個把濕衣裳換下。      大家坐定,活鬼方告訴雌鬼:「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跑不動,叫船回來。在陽溝裡失風,翻了船。又在船上曉得你們把銀子像撒灰一般用去,把我氣得死去還魂,險些兒與你不相見了。你向常用一個錢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錢如命的。幾時屙落了膽子,就這般大手指掗起來!」雌鬼道:「你被土地捉去時,嚇得我頭昏耳朵熱。正在無法擺張,幸虧兄弟去尋著這條踏熟門路,又立馬造橋要許多銀子。那時連肚腸根幾乎急斷。千算萬計,連我的壁挺如意,頭肯簪,趙珠花,俱上了鬼當裡,當出銀子,方能湊足數目送去,弄你出來。倒要這等怪東怪西的,真是弗得相謝反得吐瀉了!」形容鬼道:「你們也不必相埋怨。這是姐夫破財星進了命,撞著這般無頭禍。在牢獄底頭,真是日頂充軍,夜頂徒罪,一個弗招架,連吃飯家生都要搬場。如今雖然吃打罰贖,仍得安然無事,好好回來,已是一天之喜了。老話頭:銅錢銀子是人身上的垢,鴨背上的水,去了又來。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無柴燒?若只管這等落水要命,上岸要錢的鬼咯碌相罵,連我也跼蹐不安了。」說罷,也要作別回去。活鬼那裡肯放?說道:「明日還要把小炒肉燒燒路頭。多時費心,怎好不吃頓路頭酒回去?」形容鬼也就托老實住下。      只見那活死人已經未學爬,先學走,一路撫牆摸壁的行來,巴在活鬼身邊。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饅頭上,說道:「真是只愁弗養,弗愁弗長。人說求來子,養弗大,看他這等花白蓬蓬的,怎得養弗大起來?」形容鬼見那小鬼頭眉花眼笑,嘴裡咿咿啞啞,便道:「我最喜抱弗哭,待我也來抱鬧騰。」便向活鬼手裡接去抱著。說笑一回,大家收拾困覺。      誰知不到一忽覺轉,活鬼忽然大寒大熱起來,口裡不住的浮說亂話。雌鬼還只他魘弗蘇醒,叫了幾聲弗應,點起鬼火來看時,只見他面孔脹得緋紅,身上火發火燒,嘴裡嘈閒白夾,指手畫腳的亂話,不由的不慌;只得喊起形容鬼來。形容鬼看了,也覺著急,說道:「這是一場瘟㾮大病,不知這裡可有好郎中麼?」雌鬼道:「村東頭有個試藥郎中;他自己誇口說手到病除的,但只怕說嘴郎中無好藥。」形容鬼道:「不要管他好歹,待我去請他來看看,纔得放心。只是不認得他家裡,半夜三更,人生路弗熟的,倘然摸大門弗著起來,便怎麼處?」雌鬼道:「鬼認得的,教他跟你去便了。」形容鬼便喊了鬼,攜著黑漆皮燈籠,三腳兩步跑到郎中門前,碰門進去,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散披散囤的跟了他們就走。      形容鬼一路將病源述與他聽了。到得家裡,方過了脈,那郎中道:「這不過是嚇碎了膽,又受了寒濕氣,不防事的。」一面說,一面就在身邊挖出眼眵大的三五粒丸藥來,遞與形容鬼道:「這是一服安心丸,用元寶湯送下,三兩日就好的。」說罷,便欲起身,形容鬼忙將一個乾癟頭封袋塞他袖中,叫鬼點燈相送。      雌鬼已將元寶湯端正,形容鬼幫他將藥灌下。這丸藥是殺渴充饑弗惹禍的,有什麼用?直至次日半上日晝,仍舊弗推扳,只得叫鬼再去候那郎中來。那郎中看了,依舊換湯弗換藥的拿出兩個紙包來道:「這是兩服仙人弗識的丸散在內:一服用軟口湯送下,明日再將亂話湯送下一服,包你活龍鮮健便了。」形容鬼收了藥,送過封袋,打發郎中起了身,照依他說話,把藥吃下去,猶如倒在狗叵裡,一些也沒用!正叫做藥醫不死病,死病無藥醫。果然犯實了症候,莫說試藥郎中醫弗好你,就請到了狗齩呂洞賓,把他的九轉還魂丹像炒鹽豆一般吃在肚裡,只怕也是不中用的。      那活鬼躺在牀上,只管一絲無兩氣的半死半活。雌鬼見他死在頭上轉,好不著急!就像熱煎盤上螞蟻一般,忙忙的到鬼廟裡去請香頭,做野團子謝灶,講只流年算命,又替他發喪送鬼,叫魂待城隍,忙得頭臭。看這活鬼時,漸漸的一面弗是一面,眼睛插了骷顱頭裡去,牙齒齩得鏽釘斷。到得臨死,還撒了一個狗臭屁,把後腳一伸,已去做鬼裡鬼了。      雌鬼那時一把鼻涕一把淚,號腸拍肚的哭嘮叨。形容鬼等他哭暢了,方纔勸道:「他已叫聲弗應問聲弗聽的困到長忽裡去了,你就登時哭死,與他同死合棺材,也無濟於事。且商量辦後事要緊。」雌鬼只得揩乾眼淚,與形容鬼把屍靈扛來,躺在板門上,腳板頭上煨起帛紙。一面又請六事鬼過來二相幫,就托他買辦東西。六事鬼拿些卵串錢,出去先買了一口老古板的豎頭棺材,其餘逃得著的物,一一置辦停當。形容鬼在家中,也主值(原注:值,「持」字之音轉。)得七端八正。 那活死人雖然還是個小鬼,也未便爺死弗丁憂,一樣的披麻執杖,束了爛草繩,著雙鐵草鞋。雌鬼也戴了沒頭大孝。      等個好時辰,把屍靈搇在破棺材裡,道士搖著鈴注卵子,念了幾句生意經,脗了材蓋。棺材頭邊放下一張㧸座臺,供好活牌位,擺上老八樣頭素菜來:不過是弔長絲瓜,丫叉蘿葡,老茄子,拖根蔥,香菜頭,無皮果子,悶壺盧,大碗勃酸齏之類。做過了倒頭羹飯,請送入殮的朋友親眷吃了喪家飯,大家散場。      到得頭七裡,大前頭豎起棒槌接幡竿,請了一班火居道士,酒肉和尚,在螺螄殼裡做道場。從此老和尚念苦經,小道士打十番,七七做,八八敲的鬧了四五十日。那形容鬼雖說至親莫若郎舅,到底遠了一步,來三去四的不甚便當。全虧六事鬼早起夜眠,盡心竭力的照應。真是遠親不如近鄰。雌鬼也感激不盡。      只是那口爛棺材停在屋裡,恐防爛斷座臺腳。一到斷過七,形容鬼攛掇著,就在陰山腳下弄塊壞心地,做了鬼墳壇,在太歲頭上動了土,把棺材生好牛頭扛,八抬八綽的扛出門去。和尚道士碰起領喪饒鈸,一大起送殯的鄉鄰親眷隨在後面,抄近路就跑。      行不到一條長田岸,只見一個老鬼,撐著一根燈草拐賴棒,攔住說道:「你們真是少不經事,只想抄近路!可曉得前面轉彎頭上的爬棺材黃鼠狼麼?」眾鬼道:「爬棺材黃鼠狼便怎麼?」老鬼道:「原來你們還沒知道。那黃鼠狼專好齦死人,倘有棺材過去,一大群蜂擁上前爬住,把死人骷髏頭都齦得乾乾淨淨。所以當日謝家出棺材遠轉過去的。你們也該小心為主。」眾鬼都道:「到底老輩裡說話,不可不聽。我們就打死路上轉過去便了。」大家掇轉腳板頭望死路上跑去。那雌鬼小腳伶仃,如何跟得上?落在後頭,一步一哭,只顧趕棺材弗著起來。只得喊個練熟鬼弔了,也不顧快行無好步,亂跌亂撞的巴到墳上,跑得膀酸腳軟,坐著喘息。      那棺材已歇在棚中。形容鬼處分把羹飯擺好。這番不用素鼓榔槌,都是大魚大肉。眾鬼仔細看時:一樣是牯牛卵脬,一樣是顯湯狗頭,一樣是綿羊頸骨,一樣是豬婆耳朵,一樣是猢猻臀㾍(編按:「樣」下原缺一「是」字,依據原注補上。臀㾍,就是猴子屁股上紅紅的老繭。),一樣是狐狸尾巴,一樣是鑊裡鷂鷹,一樣是擐折驢卵;還有兩色水果:卻是翻花石榴,掇皮酸橘子;兩色點心:是碗裡扤春餅,宿蛀大麥團;三杯寡酒;一碗爛飯;點起兩枝風中之燭。      眾鬼都說:「這活鬼枉做了財主家邊,一生一世苦吃苦熬,就是小葷腥也不捨得買來吃。直到今日之下,方能拽長臺子擺這一頓富勝酒席,他已吃不下肚了!豈不是枉活鬼世!」三叢叢四簇簇的談論不了。      等到落地時辰,拜過離別,收開羹飯,把棺材下了泥潭,罨好在爛泥心肝裡,這方是入土為安。大家收拾回家。      正是:憑你會鑽銅錢眼,到頭終壅茅柴根。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活鬼命裡既能白手成家,置田買地,造船起屋,掙做百萬貫財主,也算是茄子大一個星宿了。就使他擁著三妻四妾,兒女成群,活到壽長千百歲,也該消受得起。誰知纔生得一個小鬼,便就船橫篚囂起來;一場著水人命,幾乎弄得頭弗拉頸上。還虧錢可通神,方能泥補光鮮。尚不能財去身安樂,接連又是一場瘟㾮大病,就免不得拋妻棄子,一雙空手見閻王矣。古老上人所云「七合升羅八合命,滿只升羅就生病」者,正活鬼之謂也。 第四回    假燒香賠錢養漢 左嫁人坐產招夫   詞曰:      淚如泉,怨皇天。偏生揀著好姻緣,強教半路捐。花未蔫,貌尚妍。活人怎肯伴長眠?紅絲別處牽。     右調《雙紅豆》      話說雌鬼自從嫁了活鬼,一對好夫妻,同起同眠的過了半生半世,真是鄉下夫妻一步弗離的。後來生了活死人,愈加夫全子足,快活不了。誰知樂極生悲,把個頂天立地的大男兒家,跳起來就死了。初時還有些和尚道士在家中鬧弗清楚,倒也不甚覺著。及至斷了七,出過棺材,諸事停當,弄得家裡冰清水冷。      那個鬼,自從主人死過,沒了管頭,吃飽了宕空筲箕裡飯,日日在外閒遊浪蕩,雌鬼也管他不下。一個搭腳阿媽,只曉得燒茶煮飯,踏殺灶堂泥,連大前頭都不到的。一個委尿丫頭,抱了活死人終日趕鄉鄰白相,弗到夜也弗肯歸槽。雌鬼住在家中,弄得走了前頭沒了後面。叫呼弗答應的,愈覺冷靜。倒還虧六事鬼三日兩頭走過來照應照應。      一日,雌鬼正在家中扯些棉絮,要想翻條脫殼被頭。忽然膀罅襠裡肉骨肉髓的癢起來,好像蛆蟲螞蟻在上面爬的一般。心裡著急,連忙脫開褲子,看時,只見一群叮屄蟲,認真在屄爿沿上翻斤斗。忙用手去捉時,被他一口叮住,痛得渾身都肉麻起來。只得放了手,一眼弗閃的看他。      三不知六事鬼走來,看見雌鬼繃開兩隻軟腿,只管低著頭看,心中疑惑,輕輕走到跟前一看,不覺失驚道:「怎的活大嫂也生起這件東西來?」雌鬼吃了一驚,急忙束好褲子,說道:「你幾時到來?偷看我是何道理?」六事鬼道:「這個蟲是老屄裡疥蟲考的,其惡無比。身上有了他,將來還要生虱簇瘡,直等爛見骨還不肯好。當時我們的鬼外婆,也為生了此物,爛斷了皮包骨,幾乎死了。直等弄著卵毛裡跳虱放上,把蟲齩乾淨了,方能漸漸好起來的。」雌鬼忙問道:「你身上可有這跳虱麼?」六事鬼道:「在家人那裡來?這須是和尚卵毛裡纔有兩個。」正話得頭來,只聽得隔壁喊應六事鬼,說有個野鬼尋他。六事鬼慌忙跑歸。      這裡雌鬼癢一陣,痛一陣,弄得無法擺張。肚裡千思百量,忽然想起活鬼生病時,曾在鬼廟裡請過香頭,何不借著還願做個因頭,到廟裡去與那怕屄和尚相商,諒必有畫策的。算計已定,重新梳光了直擄頭,換了一身茄花色素服,家裡有用存的香燭拿了一副,叮囑搭腳阿媽看好屋裡,開了後門出去。      那雌鬼原有幾分姿色,戴著孝,更覺俏麗。正是若要俏,須戴三分風流孝。雖然年紀大些,還是個半老佳人。      一路行來,到得鬼廟前,只見兩扇廟門關緊;把手去推時,原來是關門弗落閂的,一推就開。走進裡面,依舊把門關好。那和尚聽得門響,走出來看時,見是雌鬼,連忙接進裡面,替他點上香燭。雌鬼拜了幾拜,應過故事,起來各處遊玩。走到和尚房裡,只見朝外鋪張嵌牙牀,掛頂打抱不打皮帳,牀前靠壁,擺一張天然幾;一頭一盆跌槨香櫞,一頭穩瓶裡養一枝鼻涕花;中間掛一幅步步起花頭的小單條,旁邊擺著幾條背板凳;牀下安個倒急尿瓶;鋪設得甚是齊整。心裡想道:人說三世修來難得搭和尚眠,原來和尚的靜房是這般精致的。坐在凳上東張西望,再見和尚托著一碗棗兒湯,送到面前。雌鬼是吃慣的,接來呷了幾口,放在桌上,熬不住便道:「我無事不登三寶殿,要問你:可有一件東西麼?」和尚道:「施主要什麼,小僧若有,自當奉上。」雌鬼一時間出了口,回味思量,又覺開口告人難;欲要不言,卻又話不說不明,弄得千難萬難,紅著鬼臉,不言不語。      那和尚是色中餓鬼,早已心裡明白,便笑喜喜挨近身來道:「到底要什麼?卻這般又吞又吐的。」雌鬼只得老著面皮說道:「你身上可有虱的麼?」和尚道:「小僧身上餓皮虱,角虱,卵毛裡跳虱,一應俱全;不知要那一種?」雌鬼道:「有了這許多,難道虱多弗癢的麼?」和尚道:「小和尚硬如鐵,是虱叮弗動的,那裡會癢。」雌鬼道:「實不相瞞:因生了叮屄蟲,聞得要卵毛裡跳虱醫得,所以來與你相商。」和尚道:「這個其容且易。施主且脫開來,待小僧放上便了。」雌鬼只得脫開褲子,露出屄爿沿上兩個笑靨來。那和尚平素日間還要無屄乾卵硬,何況親眼看見,便也脫開褲子,說道:「省得搜鬚捉虱,等他自己爬上去罷。」一頭說,一頭便將身湊上。那跳虱聞著腥氣,都跳上屄爿來。真是一物治一物,那叮屄蟲見了,便嚇得走投無路,盡望屄裡鑽了進去,鑽不及的,都被齩殺。雌鬼道:「這被他逃去的,畔(原注:畔,匿也。)在裡頭,鑽筋透骨的作起怪來,便怎麼處?」和尚道:「不防,待我打發徒弟進去,連未考的疥蟲替你一齊觸殺便了。」雌鬼沒奈何,只得由他扳屄弄屎孔的觸了一陣,方纔歇手。      大家束縛好褲子,雌鬼便欲起身。和尚攔住說道:「小僧替施主醫好了大毛病,怎麼相謝都弗送就想回去?和尚吃十方,施主倒吃起廿四方來了!」雌鬼道:「今日沒有身邊錢,改日謝你便了。」和尚道:「現鍾弗打倒去煉銅!又不是正明交易,倒是現開割的好。正叫做賒三千弗如現八百。」雌鬼道:「真正若要欺心人,吃素隊裡尋。不要說我是老施主,就是個面熟驀生人,像方纔這等適心適意的被你鬼開心,難道肯替你白弄卵的麼?我倒肚裡存見,譬如割屄齋僧,弗做聲弗做氣罷了;你倒拔出卵袋便無情起來!」和尚道:「方纔施主眼對眼,看小僧用盡平生之力,弄得熱氣換冷氣的,替你觸疥蟲,倒要一毛弗拔的綽我白水,也意得過麼?」雌鬼被他纏住,只得在荷包裡挖出一隻鐸頭錠來送與他。和尚雙手接了,忙陪笑臉道:「這是生意之道,不得不如此。後日裡間倘然用著小和尚時,決不計論的。」雌鬼也笑道:「今日出來燒香,倒變做買卵觸屄了,與賠錢養漢何異?真乃意想不到。」說罷,起身便走。和尚直送至山門口方纔進去。      雌鬼一路回來,到自家門首,已經日頭擱山。正要進門,只聽得活死人在後吱嘩百叫。回頭看時,見他手裡拿一把亂擂芝麻糖,委尿丫頭抱著,從鄉鄰人家出來。雌鬼便立定腳頭等他。不防六事鬼家送出一個光頭小夥子來,正與雌鬼打個照面。雌鬼忙避入門中,那小夥子走過幾步,還三轉四回頭的只顧看他。雌鬼便抱了活死人,叫丫頭關上大門,走到裡面坐下,覺得滿身松爽,時須迷迷的好困起來。便收拾夜飯吃了,困到牀上,卻又翻來覆去的困弗著。正是引動春心,那無明火升起來,如何按奈得下?肚裡胡思亂想:又不便常到廟裡去;倘教和尚來家,又怕寡婦之門,被鄉鄰市舍話長說短。若另尋主客,也終非長久之計。倒不如嫁個晚老公,可以朝歡暮樂,靠老終身,倒覺名正言順。況這六事鬼又慣做兩腳居間,與他商量,也甚便當。      主意定了,巴到大天白亮。曉得六事鬼歡喜吃口老白酒的,便教鬼去買端正幾樣下酒小菜,好待六事鬼來澆澆媒根,以便與他講心事。鬼去不多時,買了些割碎肉,雌雞頭,夾肝,捉死蟹,一瓶酸酒,都拿到屋裡。雌鬼收拾齊整,等到吃飯過後,六事鬼果然到來。雌鬼喜之不甚,連忙掇凳弗及的請他坐下。      六事鬼坐著說了幾句閒話,雌鬼便去搬出酒吧來。六事鬼也不推辭,老老實實的篩來就吃。雌鬼坐在旁邊,將心事告訴了他。六事鬼道:「主意倒是不差。老話頭:臭寡婦不如香嫁人。但是人家花燭夫妻,還常常千揀萬揀揀著了頭珠瞎眼。若是晚轉身,越發不好揀精揀肥;只得依便就便,尋著個好性格,吃得溫暾耐得熱的精胖小夥子,已算造化了。」雌鬼道:「這個自然。只是一樁:我卻不肯轉嫁出去,是要坐產招夫的。」      六事鬼道:「有卻有一頭,只不知你們前生前世緣法如何。昨日我在這裡時,家裡喊應,說有個野鬼尋我,原來是替活大哥在土地面前討情的那個劉打鬼。我送他出門時,你也在門口,親眼見過的。他也曉得我慣做媒人,特地來托我覓頭親事。他說不論年紀,窮富,細娘,堂客,只要生得標緻。我看你雖覺年紀大些,還面上吹彈得破,白裡泛出紅來,像活觀光音一般。昨日他一頭走路,只管十步九回頭的看你,諒必配眼的。若再好不過肯做入舍布袋,豈不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雌鬼道:「聞說這劉打鬼是土地老爺的湯罐弟弟,自身顧弗周全,還做別人的老婆;我去做那老婆的老婆,豈不是小老婆了!」六事鬼道:「方纔說好性格的難得碰著。他既肯做這捋卵皮生意,自然生副搓得團攣捏得扁的糯米心腸。況兼這些偷寒送暖,迎奸賣俏,各式各樣許多方法,都學得熟滔滔在肚裡,不比嫁著個鄉下土老兒,只曉得一條蠻秤十八兩的。不要說別樣,就是這副標緻面孔,與他肉面對肉面的睡在一處,也覺風光搖曳,比眾不同。」      雌鬼被六事鬼一席話,說得肺葉丟丟掀,便道:「既如此,你且去說看。倘然肯時,不煩他一草一木,也用不著六禮三端,揀個總好日子到來做親便了。」六事鬼道:「說便去說,只不知令弟主意如何?」雌鬼道:「這個不必費心。老話頭:頭嫁由親,二嫁由身。我既定了老主意,他也不能擋我。」六事鬼吃完酒,謝別起身。      轉背不多時,恰好形容鬼到來。說了些家長裡短,雌鬼便將要嫁劉打鬼的話告訴他。形容鬼道:「你是個好人家大細。家裡又弗愁吃,弗愁著,如何想起這條硬肚腸來?即使要再嫁,也該揀個梁上君子,怎麼想嫁那劉莽賊?他是個小風臀,千人騎,萬人壓的,有甚好處?老話頭:嫁雞屬雞,嫁狗屬狗,嫁著張大卵死活熬一卵。雖然晚嫁人,若嫁老公弗著起來,也是一世之事,將來弗要懊惱嫌遲。」雌鬼道:「世間掉老婆左嫁人的也太多甚廣,那裡都揀著了梁上君子?這是我自己情願,不要你管閒賬。」形容鬼道:「我是正門正路說話,你不肯聽,也只得由你便了。正是狗要吃屎,沙糖換弗轉的。」說罷便起身,一直去了。      且說六事鬼出了活寡婦大門,一口氣跑到劉娘娘家去尋著劉打鬼,將活寡婦要嫁人,央他來做白媒人的話說了一遍。劉打鬼曉得活鬼是個財主,去做他替身,便是個現成的財主;正是吃他飯,著他衣,住他房子,觸他屄,再沒有再薦便宜的了,如何不肯?一諾無辭,就同六事鬼去揀了一個黃道好日。      六事鬼歸來,回音了雌鬼。雌鬼喜之不勝,預先將家中收拾齊整。到得好日,凡屬喜事喜人應用的事件,盡皆千端百正。自己穿了包拍大紅衫,打扮得一沰胭脂一沰粉的。守到一深黃昏,六事鬼領著劉打鬼跑上大門來。那些抱牌做親,坐牀沿,做花燭許多俗套,是大概曉得的,不必說他。雌鬼又教活死人拜了晚老子,諸事周遍,方纔收拾上牀。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些翻雲覆雨的勾當,果然被六事鬼料著,與活鬼大不相同。雌鬼心裡快活,自不必說。劉打鬼也是心滿意足,要想領娘來同住。那劉娘娘戀著餓殺鬼,不肯行程,也不好強他。夫妻兩個情投意合的過日子。      正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不知他夫妻兩個,可能一竹竿到底否,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常聽人說,燒香望和(編按:「和」原作「知」,依據原注修改。)尚,一事兩勾當。每思燒香是為佛天面上望他救苦救難,自宜一念誠心。至於和尚,不過擂光了頭毛,既不能多雙拳頭多張嘴,又未曾缺只鼻頭瞎只眼,一樣一個人身,著甚來由,要掉忙工夫去望他?原來他有虱多弗癢的本事,所以娘娘們都掉他不落。但雌鬼是有叮屄蟲為患,故此不得不望。豈大概燒香娘娘亦盡有是蟲作祟,要請和尚觸殺乎?然雌鬼一觸之後,恐怕鄉鄰市舍話長說短,隨即擺定老主意,嫁個晚老公,不肯學三嬸嬸人心弗定。可知凡屬男子漢大丈夫,盡都會觸,何眾女眷之執而不化,只想望和尚哉? 第五回    劉莽賊使盡老婆錢 形容鬼領回開口貨   詞曰:      誤認好姻緣,甘把終身托。自古紅顏薄命多,浪子心情惡。家當弄精光,打罵還頻數。不是冤家不聚頭,悔殺從前錯。     右調《百尺樓》      話說劉打鬼自從入舍到活家,做了財主婆的老公,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安居樂業的,豈非一朝發跡?若是有正性畔(編按:畔,即「襻」,吳語,「連、結」之意。)在家裡,關門吃飯,真是上弗欠官糧,下弗欠私債,風弗搖,水弗動的,也夠他吃著受用了。      誰知他吃飽了現成飯,一無事事,不免又跑到外面攀朋搭友起來。那些老朋友,知他做了活鬼的替身,是個新上名的財主了,個個惙臀捧屁來奉承他:也有陪他賭心錢的,也有陪他吃白酒的,也有領他去闖花門闞小娘的。那劉打鬼本係浪子心性,正是投其所好,終日搭陶搭隊的四處八路去尋快活。起初還恐怕雌鬼要話長話短,遮遮掩掩的瞞著他。後來漸漸手滑,把雌鬼積蓄的許多臭銅錢,日逐漸偷去浪費落(原注:落,猶言掉。)了。及至雌鬼得知,向他話帳,卻又鈍皮老臉的殺他無得血,剝他無得皮,真是無可如何。過了幾時,愈加老眉老眼向雌鬼要起錢來。沒得與他,反要做面做嘴得尋孔討氣。雌鬼也不甚理他。      一日,又出去賭夜錢輸極了,回家向雌鬼要錢去還賭帳。雌鬼不肯,便拍臺拍凳得硬要。雌鬼只得發極道:「老話頭:要吃要著嫁老公。我雖不為吃著兩字招你歸來,也巴望擋一爿風水。誰知你枉做了漢子家,只曉得吃死飯,又不會賺些活路銅錢歸來養老婆大細,反要挖出肉裡錢去大擲大賭的輸落,盡要向我一隻釘上討力。我又不是看財童子,會屙金子嘔銀子的,那裡有許多閒空銅錢來接濟你?難道天上有得落下來麼?」劉打鬼聽了,不覺惱羞變怒,跳得八丈高,把雌鬼「觸千搗萬」亂罵起來。雌鬼怎肯讓他?大家鬧得反家宅亂,打起灶拳(編按:「打灶拳」,吳語,指夫妻打架。)來;弄得鹽瓶倒,醋瓶翻,一隻碗弗響,兩隻碗砯砰。幸虧六事鬼在隔壁聽不過,跑來強勸解開了。雌鬼真是有苦無話處,「爺娘皇天」哭了一場,也只得罷了。      誰知那劉打鬼打開了手,愈加膽大,三不常響雌鬼要長要短;好便罵,不好便打。雌鬼始初也不肯讓他,打了幾次灶拳。到底女流之輩,如何鬥得過他,漸漸被他降服下來;只得百依百順了,倒還圖個耐淨。日復一日,把家中弄得空空如也;漸至買家掘產,將活鬼吃辛吃苦掙起來的家當,不消幾年早已寫了「清」字。他還沒肯歇手,尚在外面百孔千瘡,做下一屁股兩脅肋的債,常常弄得前門討債後門畔。      雌鬼是做過財主婆的;向常錢在手頭,食在口頭,穿軟著軟,呼奴使婢慣的,如今弄得吃著朝頓無夜頓,怎受得這等淒涼?肚裡氣悶悶,不覺成了臌病;曉得自己老死快了,恐怕活死人將來沒個結果,只得央六事鬼寄信教形容鬼來。      那形容鬼自從雌鬼不聽他好說話,嫁了劉打鬼,便腳趾頭弗戳到他大門上。直等六事鬼寄到信,方曉得雌鬼成了臌病。有數說的:「瘋、癆、臌、隔,是閻羅王請到的上客。」知道他死在眼前,不免看同胞姊妹面上,到來睃睃他。誰知已經弄得赤白地皮光,家裡風掃地、月點燈的。劉打鬼也不在家裡。      雌鬼見了形容鬼,自覺慚愧,一話一哭的家長裡短,告訴不了。形容鬼不好揭他舊書(編按:揭舊書,指揭人老底。),只得因個頭來答個腦,勸解幾句。那活死人已有七八歲,見了娘舅已經不認得。形容鬼見他生得眉清目秀,便道:「多時不見外甥,已這等長成了;可惜一個好相貌,如何這般命硬的?」雌鬼道:「我是自作自受,已是死數裡算帳的了。只可惜他青頭白面一個孩子,將來落在劉打鬼手裡,終無了局。我正望你來,要與你相商,也看當時他老子與你一同去求來的,我死之後,你千萬帶只眼睛,收留他回去,撫養成人,也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面又向牀下摸出一塊金子來,遞與形容鬼,道:「這是你姐夫的鎮家之寶,叫做吃弗了烏金,還沒被劉打鬼曉得,未曾弄落;你可拿回去做個記念。」形容鬼正要推辭,雌鬼道:「你不拿去,終歸化為烏有,豈不可惜?」形容鬼方纔拿了,告別回家。      卻說那形容鬼家的老婆,叫做醋八姐,是個小人家出身,嘴花捩撇(編按:嘴花捩撇,吳語,「花言巧語」之意。)的專喜嚼舌頭根,不甚賢惠。幸虧形容鬼凡事自聽自為准,大著耳朵管不甚理他的。那日回家,把雌鬼要將活死人托他的話說起,醋八姐道:「他做財主婆的時候,一把抓了兩頭弗露,從無一絲紗線破費在窮親眷面上。今日倒要把個開口貨擐在別人身上,只怕情理上也講不下去。」形容鬼曉得他是個貪財的,便向身邊摸出那塊金子來,放在面前,道:「他有這件海寶貝與我們,也不是白效勞的。你若推出手,如何可白手拿財,只得送還他便了。」醋八姐看見那塊金子火赤焰焰的擺在面前,眼睛裡放出火來,怎捨得送還,便改口道:「既然他以心相托,個把小多裡掏攏,所費也有限。況且古老上人說的:『外甥弗出舅家門。』想必無爺娘收管的外甥,原該住在娘舅家裡,不出門的。你既拿了來家,再苦送去,顯見得是我之過了。」說罷,便搶去下了壁虎袋,再爺不肯出現。      過了幾日,形容鬼掉弗落(原注:掉弗落,猶言心裡丟不了。),買了些下屄果子,拿道雌鬼家裡來。那雌鬼起初還半眠半坐,後來脹得四直六直,像打氣豬一般,困在牀上等死。劉打鬼還只道他有甚私房,坑在那裡,要逼他說出來,那日正在牀前絮絮叨叨的盤問。不妨形容鬼進房來,回避不及,只得相見了,被形容鬼上數頭下數腳的罵了一頓,他也沒敢回嘴。雌鬼見了形容鬼,一包眼淚說道:「兄弟,托人如托山。倘我死了,你務必領了外甥回去。若不依我,就是死了已是口眼弗閉的。」說罷,便透了幾口陽氣,齩緊牙牀骨,伸直後腳,死割絕了。劉打鬼也只得極地爬天,弄一口薄皮棺材危裝裹了,就扛去葬在活鬼墳餘地上。      形容鬼也不等斷七,就將活死人領了回去。醋八姐看見,也未免新箍馬桶三日香,「弟弟寶寶」的甚是親熱。過了幾時,形容鬼便教他跟了兒子牽鑽鬼,同到角先生開的子曰店裡去讀書。原來形容鬼也有一個兒子,叫做牽鑽鬼,已有十幾歲,生得凹面峭嘴,身是難看。若論他攪屍靈本事,真個刁鑽促掐,千伶百俐。誰知見了幾句死書,卻就目瞪口呆,前念後忘記的不甚聰明。幸虧角先生那裡些學生子,一個個都是鈍豬鈍狗,短中抽長,還算他做個蚱蜢淘裡將軍。讀了幾年書,也就識了許多狗屄字。及至活死人進了學堂門,卻是出調的聰明;不肖幾時,罷牽鑽鬼讀了數年還半生半熟的書,他都讀的爛熟須菩提,顛倒也背的出。牽鑽鬼不想自己原是個鈍貨,反倒妒忌他起來,千方百計的暗損他:三不時在娘面前添枝換葉裝點他短處。      那醋八姐初也不過一時高興,看金子面上假面光鮮的愛他。過了幾時,已是意懶心灰了,怎當得兒子又時常在耳邊攛掇,就變了心腸,漸漸把這活死人當作眼裡釘肉裡瘡一般惹厭起來。幸虧形容鬼卻是真心實意,凡事拉緊裡半爿的不許欺瞞他,因此還不曾吃足苦頭。      不知不覺,早已過了數年。那活死人已有十幾歲,出落的唇紅齒白,粉玉琢的一般,好不標緻;更兼把些無巧不成書,都讀的熟滔滔在肚裡。若教他做篇把放屁文章,便也不假思索,懸筆揮揮的寫就,倒是抄別人的舊卷一般。隨你前輩老先生見了,無不十人九贊,甘拜下風,豈不是天聰天明,前世帶來的。      一日,同著牽鑽鬼,兩個要到學堂裡去。走出門來,只見一個硬頭叫化子,背上擐個長袋,手裡牽只青肚皮猢猻,後頭跟一隻急屎狗,在門前走過。牽鑽鬼不識,問道:「你牽的是甚麼東西?」叫化子答道:「這是教熟猢猻,領他出來做戲與人看的。」牽鑽鬼只道是白看的,便道:「做我們看看。」那叫化子便向長袋裡拿出一個石臼來,戴在猢猻頭上,敲著碌鑼,那猢猻就戴了石臼撮把戲(原注:撮,弄也,即撮弄之省。松江方言裡,「撮」,一般為「出」,「出把戲」為「小技倆」的意思。),把平日教熟的那些當當頭種樹,弄卵入布袋,戴帽子跳圈許多戲法,都撮出來。形容鬼聽得鑼響,走出來看時,見是猢猻撮把戲,便挖幾個看肚兜銅錢來捨他。那叫化子接了錢,又拿出一隻金飯碗來討飯吃。形容鬼道:「你怎麼這般無知饜足?又不曾教你在這裡做,賞你幾個死銅錢也夠了,還要多䛟蛆(編按:䛟蛆,胡攪蠻纏。)。」叫化子道:「若不是這位官官要看,我已走過多時了。怎說不曾教我做?」牽鑽鬼誠恐(原注:誠恐,恐怕也。)老子要怪他,便把那叫化子夾背一記,罵道:「你這叫化料語言不一,怎麼是我教你做的?」誰知把那叫化子身邊冷飯團都打出來,滾在地下,被急屎狗一口吃去了。那叫化子便和身滾在地下,詐死賴活的鬧將起來。形容鬼無奈,便喝牽鑽鬼賠還他。牽鑽鬼只得進去拿飯來做,怎奈是老米飯,捏殺不成團的;只得畚了一麵糊盆硬米糝出來賠他,叫化子道:「我不是吃硬米糝人,須要還我原物來。」      越攙越醉的正在那裡話弗明白,只見一個野鬼,背上擐個草包,走的滿頭大汗的到來,問道我:「這裡有個形容鬼,可曉得住在那裡?」形容鬼見問,便道:「你從那裡來?問他何幹?」野鬼道:「我是鬼門關總爺差來請他的。」形容鬼道:「只我便是。你們老爺又不曾認得我面長面短,請我去做甚麼?」那差鬼聽得就是形容鬼,便道:「我也不曉得豆油菜油(原注:不曉得豆油菜油,謂全無所知。)。總兵老爺有請書在此,相公開看就明白了。」那叫化子見是總兵的朋友,便不敢話長話短,牽著猢猻一溜去了。      形容鬼領這差鬼道了家中,差鬼便即向包裡取出一封拐書來,遞與形容鬼。形容鬼拆開看了,方知總兵就是他同窗朋友白鬼,少時與形容鬼兩個,都在烏有先生手裡念書,後來都做了鬼秀才,先生薦他在朝官衙門裡吃飯;虧那朝官的力量扶持,他得了一官半職,直做到枉死城城隍。他做官雖是一清如水,只是才具淺促些。那夥提草鞋公人,見本官軟弱,便都將嘴騙舌頭的來弄慫(編按:弄慫,吳語,「作弄、算計」之意。))他。白鬼又是軟耳朵的,聽他們三人說著九頭話,不免弄得沒了主意。正是「清官難出滑吏手」,幸虧那城隍奶奶長舌婦,卻是十三分奢遮(編按:奢遮,「出色」之意。)的,任你說的天花亂墜,總瞞不過他。遇著審官司時候,或是在面前背後提調,或竟與白鬼排排坐著,叉張夾嘴的斷災斷禍。他嘴頭子又來得左話左傳,右話右傳,翻蛆搭舌頭(編按:翻蛆搭舌頭,吳語,「鼓唇弄舌」之意。)的,儕(編按:儕,全也。)是他說話分。憑你老奸巨猾,能言舌(原注:舌,善字之音轉。)辯的囚犯,也盤駁不過;他倒制服得那些強神惡鬼,伏伏臘臘,一些也弗敢發強。正是官清民樂,快活不過的。      不料那三家村土地餓殺鬼,坐了幾任貪官,賺了無數銅(原注:銅字下疑脫一錢字。但在浙語中銀銅子三字亦可通。)銀子,曉得這枉死城城隍是個美缺,走了識寶太師門路,要謀這城隍做。那太師是閻羅王殿下第一個權臣,平日靠托了閻王勢,作威作福,賣官鬻爵,無所不為的。他得了餓殺鬼得賄賂,恰遇鬼門關得辣總兵死了,也不管人地相宜不相宜,硬做主張把白鬼調了做鬼門關總兵,將這城隍缺讓與餓殺鬼做了。      可憐白鬼是個念書人出身,文縐縐的曉得甚麼提兵遣將之事。就是長舌婦雖說事奢遮,也不過苗頭看得情爽些,又口頭便利,翻轉翻仰的會說會話罷了。那行兵擺陣,出鋒打仗許多事務,教他怎麼得知?無奈是上命差遣,身不由主,只得離了枉死城,來到鬼門關上任。進了對科衙門,看見那些陰兵,一個個拳頭大,臂膊粗,強頭倔腦的,恐怕管他不下,心裡甚是著急。忽然肚腸角落裡想起那同窗朋友形容鬼是個正經人,才具也有些,何不請他來做個幫手,凡事也可斟酌而行,算計已定,隨即寫了一封請(編按:「請」原作「情」,依據原注修改。)書,差了勾魂使者,一直到打狗灣裡來請他。湊巧一尋就著。      形容鬼看了請書,隨與醋八姐相商。醋八姐正怕形容鬼在家要量柴頭數米角的管他,巴弗能彀(原注:巴弗能彀,猶言盼他不到。)出門去了,落得無拘無束,便放殺死(原注:放殺死,猶言拼命。)的攛掇。形容鬼遂留住了差鬼,要與他一同起身。隨即置辦起行李來,也不過端正幾件隨身衣裳,一副跌撒鋪蓋。揀個出行日子,教牽鑽鬼去尋個挑擔鬼來,差鬼便道:「有我在這裡,何必再去尋?」形容鬼道:「這裡到鬼門關,又不是三腳兩步路;百步無輕擔的,怎好煩勞你?旁人看了,只道是見人挑擔弗吃力。」差鬼肖道:「不過一肩行李,又不是千斤擔,這有何妨?」一頭說,便將扁擔擱上肩頭,說道:「相公就此起行罷!」形容鬼只得叮囑了一番,起身上路。不題。      正是:我本無心圖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不知形容鬼去後,醋八姐把這活死人如何看待。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觀雌鬼不為「吃」「著」兩字之語,固知兩字之外,別有一樁至要至緊之事也。想其出招劉打鬼時,必以為從此可朝歡暮樂,靠老終身矣;豈知狼子野心,不惟不奉男不隊女敵之古訓,欲打殺老婆觸死屄起來。到那其間,又不能學好漢之吃拳弗叫痛,不免反客為主,將前半三世同活鬼吃辛吃苦掙起來的現成家當,讓他杜做主張銷繳乾淨,無怪乎其肚皮氣膨也。至於形容鬼之窮人大肚皮,醋八姐之見錢眼開,牽鑽鬼之損人不利己,俱是世間常事,何足怪哉? 第六回    活死人討飯遇仙人 臭花娘燒香逢色鬼   詞曰:      富貴榮華都是命:運未通時,步步逢坑阱。滿腹詩書誰肯敬?出門到處無投奔。只有神仙明似鏡:壺內靈丹,偏向窮人贈。指引前途無蹭蹬,夫妻邂逅真僥倖。     右調《鳳棲梧》       話說活死人自從出娘肚皮,兜在尿布角裡,爺娘就把他像寶貝夜明珠一般看承(原注:看承,看待也。),捧在手心裡,還恐被屄騷風囂了去。後來騷老死過,騷娘招了劉打鬼來家,攪完了家當,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步,還窮漢養嬌兒的大聲不捨得搿他。及至雌鬼死了,娘舅領到了外婆家,的替(原注:「的」,疑贅,但太倉用語中有連用『的替』者,意思是「給」。)他上學讀書;雖不免受娘妗的鶻默氣,那娘舅到底是個大靠背,尚不致吃盡大虧,得一日過一日的也罷了。困(編按:「困」原作「因」,依據原注修改。困,睏也。)夢頭裡弗曾想者那白鬼無是無非,把他好娘舅請了去,便不免晦氣星鑽進了屁眼。      那醋八姐自從形容鬼起身之後,就禁止他不許去念書,住在家裡,半像奴奴半像郎的教他提水淘米,揩臺抹凳,掃場刮地,差得頭團欒(原注:差得頭團欒,猶言差喚得他東走西奔,忙個不住。)。活死人苦惱子,真是吃他一碗,憑他使喚,敢怒而不敢言。還虧他心裡明白,鑒貌便色,樣樣都拿搭得來,不到得失枝脫節。醋八姐還不肯放鬆他,時常蘿蔔不當小菜的把他要打要罵。後來一發號(原注:號,「限」也,去讀,疑即「限」之音轉。)粥號飯起來,遂不免一頓飽一頓餓的半饑半飽過日子。      一日,那醋八姐忽然想起吃蛤蚌炒螺螄來,買了些螺螄蚌蜆,自己上灶,卻教活死人燒火。活死人來到灶前,看時,儘是些落水稻柴,便道:「這般稀禿濕的柴,那裡燒的著?」醋八姐罵道:「熱灶哪怕濕柴?燒弗著,難道就罷了不成!」活死人沒法,只得攖好亂柴把,吹著陰火,向冷灶裡推一把進去,巴得鑊肚底熱。誰知憑你挑撥弄火,只是煙出火弗著。傴上去吹,又碰了一鼻子灰。煨了半日,倒灌得煙弗出屋,眼睛都開弗開。醋八姐大怒,拿起一根有眼木頭(編按:有眼木頭,吳語,有蟲蛀的木頭,有結疤的木頭;罵人時暗喻傻子;另歇後語,意指不好使。)來夾頭夾腦得就打。活死人奪住棒槌,與他分辨。牽鑽鬼聽見跑來,幫了娘把他捉住板凳上。活死人氣力又小,雙拳弗敵四手的,那裡掙得脫,不免赤骨肋受棒,被他們排頭排腦的打了一頓。那時肚裡雖然怨天恨地,也灑不出甚麼牛屎,只好忍氣吞聲的罷了。      隔了一日,醋八姐處分道:「你昨日嫌道柴濕,快到山裡去斫些黃金狗屎草歸來,好燒飯吃。」活死人不敢與拗,只得拿了一把班門弄斧,走出門去。行不多路,劈面撞著了一個同學堂念書的,叫做串熟鬼。那串熟鬼見了活死人,千句弗說,萬句弗說,說道:「你賴學也賴得有方有寸!怎麼鷂子斷著緯(編按:緯,線也。),許久弗進學堂門?倒在此做斫柴,是何道理?」活死人正在有苦無話處,便一五一十從頭撤尾的告訴他。那串熟鬼平日念書雖是質鈍,別樣事卻都玲瓏剔透,倒有三分鬼畫策的;聽了活死人告訴,一肚皮抱氣弗平,便道:「據你這等說來,還要住在他家做甚麼?」活死人道:「教我又無去處,不住他家卻住那裡去?」串熟鬼道:「你自己腳生肚皮底下,難道不會翻腳底的麼?」活死人道:「我又從未出門,人生路弗熟的跑到那裡去?又沒有吃飯本領。手無辦文的逃出去,豈不要十段(編按:原作「叚」,係「段」之俗體字。)餓殺九段半?」串熟鬼大笑道:「你枉空(編按:「空」原作「苦」。枉苦之苦,空字之音訛。依據原注修改。)聰明一世,如何倒懵懂一時起來?老話頭:路出嘴邊。你既識了三文兩字,一肚皮《春秋》的,憑你天涯海角,那裡不弄口閒飯吃了。就要白相盤纏,也不是大難事。我指引你一條活路:那三家村裡的鬼廟,是你老官人一人之力造成功的,你是他那裡大施主。況這怕屄和尚近來已經富足有餘,何不去向他借些盤纏?或是到鬼門關去尋著好娘舅,或到別處謀衣謀食,俱可安身立命。何必住在他家,受他們的喉頭氣?」      活死人聽了,如夢初覺,便道:「真是好說話,依你便了。」遂與串熟鬼作別。行到山腳根頭,坐在一塊狗頭黃石上,想那串熟鬼的說話,越想越有滋味。忽又轉念道:「倘我斫了草回去,再若嫌好道歉,豈不又要受他們的糟蹋?何不就此起身,豈不乾淨相?」主意定了,便將斧頭丟在草中,取路望三家村去了。      這裡醋八姐在家中,等這活死人斫草歸來,卻似癡狗望著羊卵孵,那裡有個影響?直到烏星暗沒,也沒個鬼腳趾頭戳來。到了次日上半日晝,還不見歸,只得教牽鑽鬼去尋。牽鑽鬼搭了幾個野鬼,同到山裡,尋來尋去,忽尋著了那把斧頭。牽鑽鬼認得是自家的,便道:「他若是跟人家逃走,這斧頭一定隨身行令帶了去。今斧頭在此,單不見了人,莫非被甚豺狼虎豹吃了去?」牽鑽鬼也不過是無稽之談,話扯話。不料數(編按:數,指人群。)內有一個叫做三見鬼,便附會其說,道:「不差不差;近日這山裡,聞得出了一隻死老虎,遇有單板頭人經過,他就一個虎跳銜去吃了。你這表兄弟,一定也被他吞在頸骨裡是無疑的了。」牽鑽鬼聽說,害怕起來,慌忙跑回家中,又添些枝葉,說得鑿鑿有據;便就措笑當認真,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飛飛颺颺,都說這活死人被老虎吃了。牽鑽鬼便寫了一封平安家信,寄與形容鬼,只說這活死人自己筋絲無力,倒想山裡去打死老虎,卻被老虎吃了去。形容鬼得知,甚是可惜。不題。      且說活死人在山裡起身,望三家村行來。到得鬼廟裡,見了怕屄和尚,告其緣故,懇他借些盤纏。孰知那些出家不認俗的朋士(原注:士字疑贅。)友,雖則一代人物,卻不肯一代只管一代,一般的想鑽在銅錢眼裡,把那十方施主,比吃子孫勝三分,吃殺弗還答,尚嫌吃得弗爽利,怎肯反做出錢施主?聽得向他借錢,便面孔掇了老宅基上去,把那些骷顱頭幾乎擐落,就道:「沒有沒有,你是個逃走客,捉轉來要打一百的,不要在此帶累我鄉鄰吃麥粥。」便將活死人扯住背皮,聳出廟門,關了門進去。      那時活死人弄得來得去不得,心裡好不著急。思前算後,沒個道路。肚裡又饑又渴,只得算計道:「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叫化子是個無本錢生意。人說:『叫化三年,做官無心相。』想那叫化行業,也必有幾樁妙處。只是做那一樣好?若做搖銅鈴叫化子(原注:搖銅鈴叫化子,即啞叫化子。),又沒處去掩耳盜鈴。若做弄蛇叫化子,那裡去尋這條踏弗殺地扁蛇(編按:地扁蛇,蝮蛇。)?只有平日念熟的許多文字,卻到一字不忘,何不就做了念文字叫化子,到底斯文一脈。」算計已定,便走到一個大人家去,發起利市來。果然人見他少年清秀,念的文字琅琅有聲,便把粥飯捨與他吃。他就吃著濕個(原注:個,猶言「的」。)袋著乾個,倒弄得吃只(編按:只,吳語,「了」之意。)兜弗盡。正是吃著滋味,賣盡田地;便也不愧不怍,各處去做這走江湖生意了。      一日,來到一個村坊去處。正要進村,忽然籬笆裡鑽出一隻撩酸齏狗來喤喤的亂齩。那村裡眾狗聽得,便跑來一大群來:卻是些護兒狗、急屎狗、齮齒狗、壯敦(編按:壯敦,強壯。)狗、尿騷狗、落坑狗、四眼狗、撲嘴狗、饞人狗、攀弓狗、看淘籮狗、揉獅狗、小西狗、哈巴狗、瘦獵狗、木狗、草狗、走狗、新開眼大狗、大尾巴狗,都望著活死人竄上竄落亂齩將來。活死人嚇得魂膽俱消,跑又跑弗落,趕又趕弗開,急得少個地孔鑽鑽。虧殺(原注:虧殺,猶言幸虧。)後頭又跑上一個纏殺老道士來,看見活死人弄得走頭無路,便向身邊拿出一張鬼畫符來,向眾狗一揚,那些狗就絕氣無聲,盡都搖頭豁尾巴四散的去了。      活死人看這道士時,戴一頂纏頭巾,生副弔蓬面孔,兩隻胡椒眼,一嘴仙人黃牙鬚,腰裡縐紗搭膊上,掛幾個依樣畫葫蘆。那道士看著活死人笑道:「你既受不得娘妗的氣,如何聽了串熟鬼攛掇,直跑到惡狗村裡來受狗的氣?若非我將護身符趕散,你只好賊吃狗齩暗悶苦,向誰話帳?」活死人見他仙風道骨,又事事前知,諒必是個異人,便道:「師父從那裡來?怎曉得我的行事?」道士道:「我便是蟹殼裡仙人,不論過去未來的事,都能未卜先知的。今日偶然出來賣老蟲藥,在此經過。」活死人道:「不知你葫蘆裡賣啥藥?可是仙丹麼?」道士便把葫蘆解下來,指著道:「這是益智仁,吃了使人聰明的。這是大力子,使人有氣力的。這是辟穀丸,使人不餓的。」活死人聽說不餓,便道:「吃一丸可過得一日麼?」道士道:「你真也淺見薄識!我這藥是不容四眼見合起來的,吃一丸,便可過得七七四十九日,怎說一日?」活死人想道:「這真是仙丹了。可惜沒有身邊錢;不然,買他七八丸,便可過得年把了,豈不省得號腸拍肚的念那文字。」道士見活死人沈吟不語,有羨慕之色,便道:「我看你將來有些好處,不如與你結個緣罷。」遂將那辟谷丸連葫蘆遞與活死人道:「送你。拿去放在身邊,慢慢的充饑便了。」隨又倒出幾粒大力子來道:「有心做個春風人情,也送些與你。」活死人接來,推在嘴裡,果然入口而化。纔過著三寸喉頭管,那精神氣力,便陡然充足起來;猶如脫胎換骨,霎時間已覺身強力壯。心中大喜。道士又去倒那益智仁,活死人止住道:「這倒不肖。我已有過目不忘的資質,博古通今的學問,還要益他怎麼?」道士哈哈大笑道:「你只曉得讀了幾句死書,會齩文嚼字,弄弄筆頭,靠那『之』、『乎』、『者』、『也』、『矣』、『焉』、『哉』幾個虛字眼搬來搬去,寫些紙上空言,就道是絕世聰明了。若講究實際功夫,只怕就文不能安幫,武不能定國,倒算做棄物了。我這藥是使人作之多謀的第一等妙藥,如何倒不要吃?」活死人只得也接來吃了。道士又道:「你這討飯生意,弗是人賬(原注:人賬,人也。「賬」為方言助詞,無所取義。)所為,快些改了行業。」活死人道:「雖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飯著衣裳,我卻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藍,百無一能,教我去做甚麼?望師父指引一條生路。」道士道:「為人在世須要烈烈轟轟,幹一番事業:豈可猥鄙蠖縮(編按:蠖縮,吳語,指猥瑣的樣子。),做那苟延殘喘的勾當?我有一個道友,叫做鬼谷先生,他有將無做有的本領,偷天換日的手段,真是文武全才。你去尋著他,學成了大本事,將來封候拜相,都在裡頭。」說罷,化陣人來風(編按:吳語「人來瘋」意指小孩見客人來便興奮胡來。此指風。),就不見了。      活死人方信他是真正神仙。尋思道:「仙人的好說話,豈可不聽?只不曾問得這先生住在那裡,海闊天遙的,卻從何處去尋?」又想道:「既叫做鬼谷先生,諒必住在鬼谷裡。」便一路隨腳淌(編按:「淌」原作「倘」,依據原注修改。)的問將去,並沒有人認得。尋了多時,有如海底撈針,那裡去撈摸?      一日,來到一個鬼廟前,便信步走入去看看,卻是個脫空祖師廟,那裡塑得披頭散髮、赤腳跋倒的坐在上面;腳跟頭哺(編按:哺,吳語,「蹲」、「匍匐」之意。)一個開眼烏龜,烏龜身上盤條爛死蛇。看了一回,正要再入去,只見一個癡道婆跑來,攔住了不容他進去。活死人道:「廟梁寺觀,是十方所在,普天世下人,公同出入的,你怎禁止得?我偏要進去!」那道婆抵死不肯。活死人不覺大怒,把他扯在一邊,望內便跑。忽聽得一間屋裡,有女子在喊:「救命!」活死人心疑,便把門一腳踢開,走入去看時,只見一個熬小腳師姑,掀翻一個十幾歲如花似玉的黃毛頭細娘;一個男子,正在硬解他的單叉褲;那細娘不肯,故此極聲出的亂喊。      活死人見了大怒道:「清平世界,怎做這等沒天理事?難道無王法的麼?」那男子並無怕懼,反喝道:「我公子在此陶情作樂,你是甚麼野鬼,敢來閒多管!」活死人便知他是個仗官托勢的花花公子了。自思人微權輕,雞子不是搭石子鬥的,須說大話去罩他,或者嚇退,也未可知。便也喝道:「我老子直做到閣老,我尚不敢這等胡為。你是什癡公子,輒敢這般無法無天?」那男子聽說,只道真是甘蔗丞相的兒子,嚇得心驚膽戰,赸出腳望外逃了去。      你道這男子是誰,師姑為甚幫他?原來這男子叫做色鬼,他老子叫輕腳鬼,曾做過獨腳布政,退歸林下。家裡翻轉屋來做銀子,坑缸板都是金子打的,真是富貴雙全。單生這色鬼是個老來子,自小縱容慣了,纔交十幾歲,就到外面去吃花酒,偷婆娘,無所不為。後來結識了這廟裡師姑,替他做牽頭,遇有燒香娘娘到來,便留進私房,用些甜言蜜語誘引他上當。孰知那些女眷家,只為想吃野食,所以要出來燒香念佛;忽有個精胖小夥子來做他口裡食,真是矮子爬樓梯,巴弗能彀的,自然一拍一脗縫。偶然千中揀一,有個把縮羞怕臉弗肯的,便捉住了硬做。那女眷吃了虧,只得打落牙齒望肚裡咽,再也不敢響起,就使老公得知,一則怕他有財有勢,二則家醜不可外揚,只好隱忍過了。所以這色鬼天弗怕,地弗怕,任意胡做。今日見了這等標緻細娘,真是目所未睹,酥麻了半邊;不料食已到口,被活死人吵散了。那師姑跪在地下,只顧磕頭如搗蒜。活死人見這細娘,眼淚汪汪的低了頭,默默無言,便道:「小姐快些回去罷。再若擔擱,只恐又生別情。」那細娘只得跟了活死人,走出廟門。      正是:雙手擘開生死路,兩人跑出是反閘。不知這細娘是誰家的倒箱,獨自一個到這廟裡來所幹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活死人正當怨氣弗穿時候,忽聞串熟鬼一派鬼畫策,不覺心悅誠服,信受奉行,殊不料怕屄和尚之如此勢利也。迨於進退兩難之際,無路懇求,直算到做討飯生意,真可謂窮思極想矣。然尚自道斯文一脈,靠著齩文嚼字,巴望人隨緣樂助。豈期闖入惡狗村中,又遭狗之不識斯文,只認做劣極人人,齊聲共氣來下食他哉?此時任有錦心繡腸,亦無所施其伎倆,免不得走頭無路矣。幸虧仙人搭救,教以改轅易轍,尋師學藝,得於無意之間夫妻相遇,豈非時來福湊耶? 第七回    騷師姑癡心幫色鬼 活死人結髮聘花娘   詞曰:      才子佳人,大家都有風流器。一般情意,覿面已相契。湊趣雙親,許把姻緣締。私心喜,青絲交遞,權當赤繩繫。     右調《南浦月》      話說陰山腳下,溫柔鄉里,有一鬼叫做臭鬼,是個清白良民,靠祖上傳留的田房屋產過日子。家婆是趕喪大人的女兒,叫做趕茶娘。夫妻兩個,單生一個女兒,因討那先開花後結子的讖語,取名花娘。      那臭鬼起初也曾讀過書,思量要入學,中舉人,發科發甲的;無奈命運弗通,放屁文章總不中那試官的驢屄眼,考來考去,依然是一個白身人。他就意懶心灰,遂把那章書卷起,收拾些老本錢,合個起家夥計,辦了許多出手貨、門市貨、清水貨、塞嘴貨、賠錢貨、冷熱貨、一門貨、亂頭貨、開口貨、寒賤貨,各處衝州撞府去做那說話販子;雖不能一本萬利,卻也不減對合利錢。臭鬼做著了好生意,財來財去的覺得手頭活動;在外吃好著好,到處可以遊山玩水,比那窮念書人反有天壤之隔。過了一年燈火載,轉轉家鄉,留些銀子安了家,又出去了,習以為常。      趕茶娘同著臭花娘住在家裡,關門吃飯,或是做些針黹,或是趕些營生;再不然,看看閒書(編按:「書」原作「者」,依據原注修改。)。一個大肚癡,出外上街買市;一個騷丫頭,在家燒茶煮飯。真是無憂無慮,適意不過的。      不知不覺,那臭花娘已有十幾歲,生得瓜子臉,篾條身,彎眉細眼,冰肌玉骨,說不盡的標緻,抑且聰明伶俐,凡事道頭知尾。不拘描龍繡鳳,件件皆精;琴棋書畫,般般都會。夫妻愛若珍寶,務要尋才貌雙全,出類拔萃的女婿大官人來配他,因此尚未攀親做事。      誰料那趕茶娘不知己知犯了甚麼年災月晦,忽然生起饞獠病來,見了吃食物事就眼黃珠騰騰的,不拘團餌,塌(編按:「塌」,原作「塔」,依據原注修改。)餅,魚肉,小菜,像餓老鷹一般,擒住了狼餐虎咽;也不顧甚麼甜酸苦辣,多則多光,少(編按:「少」,原作「光」,依據原注修改。)則少光;無得吃了,便饞唾汨汨咽的搲腸食落(原注:搲腸食落四字不甚可解,當是餓極想吃之意。),肚裡絞轉來弗受用。只得日日買魚買肉,蒸糕裹饅頭的弄來吃下去。卻又並不曾長一塊肉在那裡,反弄得面黃肌瘦,筋絲無力,吃子困,困子吃,終日半眠半坐。臭花娘見他一日弗如一日,淹黃潦倒的只管想死下來,臭管又杳無音信,不見回家,心裡好生著急,便立願幾年貓兒三官素,朝晨夜晚,求天拜地,替娘懺悔。      趕茶娘見他如此,便道:「你望空許神許鬼,濟得甚事?除非到脫空祖師廟裡去替我燒炷回頭香,求他佛天保佑,或者有些效驗。」臭花娘道:「細娘家出頭露面,穿寺燒香,只恐外觀不雅。」趕茶娘道:「多少千金小姐,又不曾生病落痛,一樣入在三官社裡;聞知那裡有甚撐撒佛會,就八隻腳跑弗及,一不怕男女混雜,挨肩擦背的不拘那裡都趕了去。你今替娘燒香,是一團正經,況又下師姑堂,有甚麼不雅?」      臭花娘只得端正起香燭紙馬來,無如那個癡,已於半月前偷了些衣裳頭腦(原注:頭腦,猶言零碎。),逃走得不知去向。騷丫頭又要擔湯摙水,服侍趕茶娘,不能隨去。還虧小時臭鬼曾領他到過這廟裡幾次,想起腳路來還依稀約酌(原注:約酌,隱約也。)有些認得,只得自己拿了香燭,一步步望廟裡行去。路雖不遠,早已跑得口乾舌燥。      到了廟裡,那癡道婆便替他點上香燭。臭花娘雙膝饅頭跪在地上,祝告一番。磕了頭起來,便有一個後生(原注:後生,謂年輕。)師姑,向前來浪搭。那張牢屄嘴就像捋舌捌哥一般,「小姐長」、「小姐短」,留他進去吃清茶。臭花娘正有些口渴,便也不甚推辭。師姑便攙了他手,引進房中。恰纔坐定,只見師姑牀上帳子裡鑽出一個眼光忒忒的大頭魘子來。臭花娘吃了一驚,忙起身想跑,早被師姑關上房門攔住。那魘子不問情由,向前摟住了他便來親嘴摸奶奶。臭花娘嚇得魂不附體,盡命把他齩捩摘打。那魘子也不發怒,狗獾了面孔,只管低聲下氣的求他。師姑又在旁邊花言巧語的相勸。那臭花娘恨窮發極,便把他一記反抄耳光。師姑大怒道:「嗔拳不打笑面。我好意勸你,怎倒這等不受人抬舉!」便紮上手幫這魘子,把他扛頭扛腳拖到牀上搇翻了。那魘子便來扯他褲子。臭花娘那時少個地孔鑽鑽,叫爺娘弗應的,只得殺豬一般喊起「救命」來。恰被活死人聽見,打門進來救了他,領出廟門,猶如死裡逃生,千恩萬謝的感激不了。      活死人是個無卵毛後生,正在乾狗屎發鬆時候,見了這般千嬌百媚的標緻大姐,叫他如何不愛?便眉花眼笑的盤問他姓名、里居、年紀、月生,要送他回去。臭花娘見他美如冠玉,風流瀟灑的,心裡也十分愛慕,巴不得要他送上大門,便也笑迷迷的把姓名籍貫告訴他。大家一路同行,你問我答的頗不寂寞。到了家中,活死人自向客位裡坐地。臭花娘走進房中,正見趕茶娘坐在牀沿上吃死蟹肉。便上前哭哭笑笑告訴到廟裡如此長,如彼短,幸虧得活死人來做了天救星,又承他直護送到家裡,真是莫大之恩。趕茶娘聽說,便叫臭花娘扶傍出來,與活死人相見了。千謝萬咶噪的感激不盡。      正在說話,恰好臭鬼那日歸家。走進門來,忽見趕茶娘骨瘦如柴,陪著一個美秀而文的行當小夥子坐著說話,臭花娘也在旁邊聽講唇,滿肚疑心疑惑。摸弗著頭路起來,便問道:「你怎麼弄得這等人弗像人鬼弗像鬼的?此位卻是何人?」趕茶娘便將自己如何生了怪症,臭花娘如何去燒財香,活死人如何救苦救難,細細告訴一遍。臭鬼聽得,把舌頭拖到尺二長,說道:「虧你吃了大膽藥,就差個黃花閨女到這等所在去,怎不惹出事來!」      原來臭鬼老早曉得這色鬼在廟裡的所作所為,若臭花娘跑去,真是羊落虎口,少不得被他們對準肚臍通腸教當一番;今得完名全節,好好回來,豈不是天大造化?忙向活死人謝道:「若非官人搭救,小女定遭這一劫,真是他重生父母了。」活死人道:「路見不平,自當拔刀相助。這是令愛的大福氣,天差地遣教我進去做個解救星,怎敢當這般稱謝!」臭鬼又問起他家世來,活死人不好說出自己地頭腳根,便扯個瞞天大謊,只說:「老子也曾做官做府,不幸早死早滅了。自己原也在家讀書,只因遇著蟹殼裡仙人,說我將來還要飛黃騰達,只是做那尋章摘句的書訛頭,卻終無了局,遂送我一葫蘆仙丹,勸我去尋鬼谷先生,學成好本事,方纔有用。因不曾問得那先生的好住場,只得各處瞎尋,不期而會遇著令愛。」一派鬼話,說得臭鬼愈加欽敬。      那臭花娘已去把家常飯端正,一總和盤托出。活死人看時,卻是五簋一湯:一樣是筍敲肉,一樣是烏龜炒老蟲,一樣是白土鮒,一樣是鄉下烏壯蟹,一樣是醋醃來吃的鶴腳上肉,一碗飛來蝦圓湯。收拾的甚是精致。臭鬼便叫花娘也不必回避,一同吃個閤家歡樂,便大家四出跳坐定。      活死人自從吃了辟穀丸,還不覺餓。不過略吮滋味,逐樣嘗嘗罷了。那趕茶娘就像蒼蠅見了熱血一般,兩個拳頭扛張嘴,吃一箝二看三的搶得快是強梁。活死人見他口頭這等饞法,心裡想道:「看他如此貪吃懶做,真像有磨子在肚裡牽的一般。若把辟穀丸吃下去,料想止得定的。」便向葫蘆裡倒出一丸來,遞與他道:「這便是仙人送的仙丹,諒必百病消除的。既有貴恙,何不吃一丸試試看?」趕茶娘便接來吃下,真是有些仙氣,霎時間便膨脝氣脹的飽筋脹(編按:「脹」,原作「長」,依據原注修改。)起來,就放下筷吃不下了。臭鬼大喜,忙向活死人謝了又謝。      大家歡呼暢飲(編按:「飲」,原作「軟」,依據原注修改。),吃到半桌裡,臭鬼已有些酒意。便向趕茶娘道:「我們一心計路要尋個像心像意的女婿,直到如今不曾尋著。此位官官,有這般才貌,你們娘(原注:娘下似缺一兒字,後同,但在太倉語中,『娘兩個』可通。)兩個,又都受過他好處。吾欲將女兒與他攀親做事,你道如何?」趕茶娘道:「我也蓄心已久。」便看著活死人道:「不知官官意下何如?」活死人假意辭道:「令愛天姿國色,只宜配王孫公子。若與我這揀出鄉下人相配,豈不唐突西施。還宜另擇門當戶對的為是。」臭鬼道:「不必太謙。若論那些膏粱子弟,大半隻曉得吃食、打雄、屙屎、困,鮮衣華帽的擺擺空架子罷了。就有幾個真才實學,也怎及得官官這般才貌雙全,又與小女年相若、齒相等。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不必推三阻四。」      臭花娘初聽得爺娘說話,心裡暗喜;忽見活死人半推半就,甚是著急,連忙丟個眼風。活死人覺著他意思,又見臭鬼這般說陳(原注:說陳,說法也。),便答道:「既蒙錯愛,不敢固辭,容日央媒說合便了。」臭鬼趁著酒高興,說道:「一言為定。那些繁文禮節,講他什麼!只消留一件表記與小女,便媒人了(原注:句有缺字。)。」活死人聽得要他表記,自思身邊一無所有,光身體滑的,把什麼與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向頭上拔下一把髮來,說道:「百年大事,把那身外之物作信,反覺輕褻了。書上說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以此為信,雖無媒妁之言,也可算得父母之命了。」臭鬼大喜道:「這個聘禮,倒也脫俗,真可稱結髮夫妻了。」連忙接來遞與臭花娘,教他拔些下來,做個回敬。臭花娘紅著鬼臉,不好意思。趕茶娘笑道:「禮無不答。這是正經事務,又不是私訂終身。一毛不拔,成何體統?」便伸手向他撏頭毛湊耳朵的拔了幾根,遞與活死人收著;又吃了幾杯喜酒,方纔散席,便留活死人住下。      到了次日,臭鬼因離家日久,不免到外面張親戚、望朋友,應酬世故。活死人住在家中,與他娘兩個閒話白嚼蛆,堆堆坐、堆堆講,也沒甚厭時。真是逢著好處便安身,把那尋先生肚腸丟在九霄雲裡去了。      住過半月十日,還不想著起身。一夜困在牀上,正想那日間與臭花娘眉來眼去,交頭接耳許多情景,只見蟹殼裡仙人走來說道:「我一片婆心超度你,卻如何這般躲頭避懶,今日之下,還在此處好困得緊!豈不聞『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如此貪自在,怎麼成得人。快些去罷!」活死人忙拉住他衣袖管,要問他先生住處,卻被一隻三腳貓銜住一個死老蟲,跳在踏牀板上,一聲響把他驚醒,原來是一個春夢;手裡摸著爿席角,並不是甚麼衣袖管。撐開眼皮看時,早已大天白亮。慌忙起來,走入裡面,見他一家門尚未起身,便在房門外冷板凳上坐下,肚裡胡思亂想:欲要辭去,又牽心掛肚腸的掉不落臭花娘;欲要不去,又恐誤了自己前程萬里。正是眼淚撒撒落,兩頭掉弗落,思來想去,沒個決斷。      只見臭花娘開門出來,見他無聊無賴的坐在門口,便笑嘻嘻問道:「今日怎起得這般早身,可是怕日頭曬肚皮麼?」活死人便將夢見蟹殼裡仙人及自己決斷不下的緣故告訴他。臭花娘正色道:「仙人的仙仙說話,豈可不聽?你我終身已定,後會有期。若要同衾共枕,須待花燭之夜。你今就年頭住到年尾巴,也巴不出甚麼好處,枉苦廢時失事業;不可錯認了定盤星。」活死人不覺爽然自失,道:「小姐金口玉言,教我怎敢不依頭順腦。」說了一回,那臭鬼老夫妻兩個都已起身。活死人便把做夢的話,述與他聽,告辭要去。臭鬼道:「既是仙人勸駕,不敢強留。」便教收拾起物事來,餞行起身。      正是:必需學成文武藝,方能貨與帝王家。不知活死人此去,幾時尋著鬼谷先生,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趕茶娘只道師姑女子所做,既然修行念佛,自當謹守清規;故放心托膽打發女兒去。豈知他佛門廣大,常為和尚出入之所乎!臭花娘雖知出頭露面,外觀不雅,無如細娘家說話弗當,反被娘數說一番,只得奉命而行;亦不料有人要來親嘴摸奶奶也。那時雙拳弗抵(編按:「抵」,原作「捏」,依據原注修改。)四手,正當叫爺娘弗應之時,忽得活死人來吵散,送上大門。雖然素昧平生,早已兩心相照,男貪女愛,戀戀不捨。而又恰得到好爹好娘,與他玉成其事,真乃天從人願也。 第八回    鬼谷先生白日升天 畔房小姐黑夜打鬼   詞曰:      真堪愛,如花似玉風流態。風流態,眠思夢想,音容如在。東鄰國色焉能賽?桃僵偏把李來代。李來代,冤家路窄,登時遭害!     右調《玉交枝》      話說活死人好好住在臭鬼家裡,與臭花娘朝夕相對,或是做首歪詩,或是著盤臭棋,有話有商量的好不快活。無端困夢頭裡被蟹殼裡仙人數駁一番,又聽了臭花娘一派正言厲色,說得他卵子推冰缸裡,冷了下半段(原注:「推」下當有一「在」字。),只得告別起身。      及至跑出大門,又茫茫無定見的,不知向那裡去好。姑且揀著活路頭(編按:活路頭,松江方言,指生活的希望、出路,也指外財。此單純用「路」。)上信步行將去,遇著過來人,便問鬼谷先生的來蹤去跡,並沒一個知道。尋了好幾時,無頭無緒的,不免意懶心灰,肚裡想道:「這蟹殼裡仙人既是他團好意,也該說明個場化(原注:場化,謂地點。),卻如何弗出麩皮弗出麵(編按:弗出麩皮弗出麵,吳語,指兩頭都夠不上。此指說話不清。)的,叫我朝踏露水夜踏霜,東奔西走去瞎尋。這等無影無蹤,不知尋到何日是了!」      正在自言自語的抱怨,忽然昏天黑地,起起烏雲陣頭(編按:烏雲陣頭,大雷雨。)來,活死人著忙道:「這裡前不巴村,後不著店,若落起騎月雨(編按:騎月雨,連綿不絕的陰雨。此指下過夜的雨。)來,卻那裡去躲!」四面一望,只見斜射路裡有個烏叢叢田頭宅基,便飛奔狼煙(原注:狼煙,猶文語中「洋洋乎」之「乎」,「買買然」之「然」;此語蘇滬一帶已消失,江陰無錫等處猶有之,如狀人揮拳打人,曰『直拔狼煙打』,「直拔」狀聲,「狼煙」則「然」字意也。飛奔之「奔」當是襯字,無所取意。故飛奔狼煙四字,意既『飛也似的』也。)的跑上前去。到得門口,卻又關緊在那裡,不好去敲門打戶,就在步簷底下暫躲。幸喜出頭椽子甚長,不致漉濕身上。誰知陣頭大,雨點小,霎時雨散雲收,依舊現出黃胖日頭(編按:黃胖日頭,吳語,指裹著薄雲光色淡黃的太陽。)來。      正想走路,只聽得「呀」的一聲響,兩扇真寶門大開,跑出一個腰細肩胛闊的精胖後生來,看見活死人立在門口,便喝道:「你是什麼野鬼?莫不是倒麥粞賊,在此看腳路(編按:看腳路,作案前探察情況。)?」活死人怪他出口傷人,便道:「你怎眼眼(原注:眼眼,謂「眼」,蓋故作大人教小兒學語狀以誚之。)弗生,人頭弗認得,就這般出言無狀,是何道理?」那後生大怒道:「你怎的敢回唇答嘴!」便趕上趕落要打活死人。活死人是吃過大力子的,那氣力無倒數在身鄉子裡(原注:無倒數當是「無量數」之意;身鄉子,當是「身腔子」之意。此二語不甚通行,疑似舊方言之已死者,太倉語中有「無淘數」及「身鄉」二詞。),見他這般大勢頭,便先下手為強,將他拚心一記,恰正打在拳窠裡。那後生自道武藝高強,欺這活死人細皮白肉文縐縐的,把他吃得下肚;不防他捉冷刺一記,便立腳弗住,一個鷂子翻身,仰缸跌(編按:仰缸跌,吳語,仰面朝天摔倒。)轉來。連忙爬起,腳頭弗曾立定,又被活死人一搇,一個臀塌樁(編按:臀塌樁,吳語,指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坐倒了。料想鬥壘弗過,只得問道:「你到底那裡來的惡鬼?怎敢上門欺人?」活死人道:「我只為尋個先生,偶然在此借步簷躲雨,你怎一面弗相識,就冤我做賊?可知道賊難冤屎難吃麼?」後生道:「你先生是誰?卻到這裡來尋。」活死人道:「我尋的是鬼谷先生。」後生哈哈大笑道:「你怎向真人面前說起假話來?那先生的學生子(編按:學生子,吳語,指學生。),連我只得四個,何來你這驀生人?」活死人見說,忙問道:「你既是他學生子,先生卻在何處?」後生道:「你須賠了我弗是,方說與你聽。」活死人只得唱個撒網喏(編按:撒網喏,拱手致歉。),求他指引。後生道:「他住在黑田鄉,離這裡路雖有限,但儘是百腳路(編按:百腳路,有許多岔路的路。百腳,吳語,蜈蚣。);熟事人跑慣的,有時不小心還要走到牛尖角(原注:尖角,應作角尖。)裡去,弄得撥身弗轉,何況你人生路弗熟,那裡摸得到?倒不如草榻(編按:草榻,隨便住一宿,留客歇夜的客氣話。)我家,明日與我一同走吧。」活死人謝道:「如此足感盛情,只是打攪不當。」後生道:「不打不成相識,既已打過,就是相識了。何必客氣?」便把活死人讓進家裡,大家通名道姓。      原來這後生叫做冒失鬼。老子也是個宿瀆頭(編按:宿,吳語,陳舊之意;瀆頭,吳語,呆瓜、木然、傻氣之意。)財主,早已死過,留下大家大當與他掌管。他又不曉得做人家(編按:做人家,吳語,節儉也。)世事,一味裡粗心浮氣,結交一班遊手好閒的朋友,日日出去擎鷹放鷂的尋開心;又自恃身長力大,可以弗吃眼前虧,到處驚雞鬧狗的闖事。娘也管他不下。      一日,同著數鬼,擎了齕尾巴老鷹,牽著瘦獵狗,揵鎗使棒的來到黑田鄉里,看見路旁有幾棵截弗倒大樹,一隻抄急兔子正在樹腳根頭吃那離鄉草。冒失鬼道:「兔子不吃窠邊草的;這隻兔子如何倒在窠邊吃草?」便把老鷹放去。真是見兔放鷹,猶得甕中捉鱉,手到擒來。捉了兔子,正想要跑,忽抬頭見大樹大丫叉裡,一隻老鳥在上面褪毛,忙又將鷹放起。那老鳥是翅扇毛通透的,看見鷹來,便一淌(編按:「淌」原作「倘」,依據原注修改。)翅飛上天頂心裡去了。那老鷹活食弗吃吃起死食來,並不去追老鳥,反飛入鬼谷先生家裡,把一隻斜撇雄雞(編按:斜撇雄雞,求偶的公雞。)抓住。被鬼谷先生的學生子地裡鬼看見,如飛上來,一把捉牢,拿根礱糠搓繩(編按:有「礱糠搓繩起頭難」的俗語。礱糠,穀物磨出的外殼。此單純指繩子。)縛了,纜在一個狗肉架子上。冒失鬼追到看見,大怒道:「怎敢把我的北鳥(編按:北鳥,吳語,指男性生殖器。此單純指鷹。)弄壞?」拔出拳頭要打地裡鬼。地裡鬼自恃名師傳授,法則多端,怎肯相讓?也就揎拳捋臂的迎他。兩個一拳來,一腳去,打起死賬(編按:賬,「仗」字之音轉,喻糾纏一起算不清。)來。      鬼谷先生跑來看見,喝住地裡鬼。這冒失鬼弗識起倒(編按:弗識起倒,吳語,不識好歹之意。),便上起鬼谷先生船來(編按:「上起某某船」,吳語,「對付某某」、「向某某挑釁」之意。)。被鬼谷先生使個定身法,弄得他四手如癱,有力無用處。又見地裡鬼口口聲聲叫他「先生」,忽然心內尋思道:「聞說鬼谷先生近來住在黑甜鄉里,不要就是他?」便問道:「你有這般真本事,莫非就是甚麼鬼谷先生麼?」鬼谷先生道:「既知我名,怎敢到來放肆?」冒失鬼道:「不消說,千差萬差,總算我差。你放了我,我情願拜你為師。」鬼谷先生道:「既肯改惡從善,也不與你一般樣見識。」便使個解法放了他。冒失鬼忽然手腳活動,不覺大喜,便跪下磕個頭,道:「我就此拜了先生吧。」鬼谷先生見他爽利,又曉得尊師重傅,是個有出息的,心裡也喜,問了姓名籍貫,說道:「要學本領,也不是一湊(編按:一湊,即刻。)謝師的。還當回家說知,方好到來習練。」冒失鬼道:「先生說的是。」便告辭出門,尋著眾鬼,一徑回家,對娘說知。他娘甚喜歡,便端正一肩行李,揀個入學日腳,來到鬼谷先生家住下。      過了幾日,又有大排場(編按:大排場,吳語,大場面。此單純用「場」。)來的兄弟兩個;乃兄叫做摸壁鬼,令弟叫做摸索鬼,也是慕名來學的。那先生因材制宜,教法甚多。這冒失鬼一竅不通,只有些蠻氣力;學了多時,方學會了幾樣死法則。那日偶然回在家中,恰遇活死人來躲雨,遂打成相識,領他到先生家來,拜見了鬼谷先生,與師兄輩都相見了,住在他家。      那活死人本已聰明,又吃了益智仁,愈加玲瓏剔透。鬼谷先生也盡心教導。那消一年半載,便將鬼谷先生周身本事,都學得七七八八。      一日,大家在門前使鎗弄棒,操演武藝,鬼谷先生在傍點撥。忽聽得半空中幾聲野鶴叫,一朵缸爿頭雲,從天頂裡直落到地上,雲端裡立一隻仙鶴,嘴裡銜張有字紙。活死人上前搶來,看時,儘是許多別字,一個也不識。遞與鬼谷先生,先生看了,點頭會意。便對眾學生子道:「本期與你們相處三年五載,然後分手。無奈天符已至,只得要散場了。」便各人叮囑了幾句,跨上鶴背,騰空而起,望揚州去了。眾學生子跪下拜送,直等望不見了,方纔起來,大家面面相覷。正是蛇無頭而不行,只得各歸閒散。冒失管曉得活死人無家無室,便欲留他歸去暫住。活死人也欣然樂從,隨他回家。不題。      且說那色鬼自從在脫空祖師廟裡見了臭花娘,回到家中,眠思夢想,猶如失魂落魄的一般,那裡放得下?曉得他是跑到廟裡的,定然不是遠來頭,總在六尺地面上,差了人各處去尋訪。只因臭花娘從未出門,無人疑到他家,只是挨絲切縫,四處八路去瞎打聽。      誰知事有湊巧,不料那東村裡也有一個標緻細娘,叫做豆腐西施,雖不能與臭花娘並駕齊驅,卻也算得數一數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羹飯鬼,薄薄有幾金家業,只生得他一個獨。那日因到親眷家邊吃了清明飯回來,被色鬼的差人看見,尋思近地裡再沒有第二個美似他的,色鬼廟中所遇,諒必就是他,便如飛來報與色鬼知道。那色鬼又未曾目睹其間,聽他們說得有憑有據,便也以訛纏訛,信以為實;就與眾門客商議。      大家議論紛紛,只有一個叫做極鬼說道:「這也不是甚麼團圞大難事。那豆腐羹飯鬼住在獨宅基(編按:獨宅基,獨戶人家。此單純用「基」。)頭上,只消我們幾個扮做養髮(編按:清代男人前額剔髮,後腦梳辮。囚犯則披頭散髮。)強盜,等到半夜三更,或是拿鏵鍫掘個壁洞,軟進硬出;或是明火執仗,打門進去,搶了就走。夜頭黃昏,那裡點了烏鼻頭(編按:烏鼻頭,指火把。)來尋?又不擔擱工夫,手到拿來。豈不是朝種樹夜乘涼的勾當?」色鬼大喜道:「此計甚妙!就煩你去幹來。事成之後,重重相謝!」      極鬼便糾合幾個同道中,來到村裡,揀個僻靜所在,搨花了面孔,紮扮停當。等到更深夜靜,來到豆腐羹飯鬼門口,點起煙裡火來,打進門去。那豆腐羹飯一家門,正困到頭忽裡,忽被打門聲驚覺了,慌忙起來。纔立腳到地下,那夥強盜已一擁進房,各人搨得花嘴花臉,手裡拿著雪亮的鬼頭刀。兩個便將豆腐羹飯鬼幫住(編按:幫住,兩邊用力夾住。),把刀架在頭骨上,不許他牽手動腳。幾個便向牀上搜看。那豆腐西施雖然穿了衣裳,卻不敢走下牀來,坐在皮帳裡發抖;被極鬼尋著,一把拖下牀來,背著就走。眾鬼也就趁火打劫,搶了好些物事,一鬨出門。      豆腐羹飯鬼冷眼看他們行作動步,是專為女兒來的;又聞得色鬼在各處旱打聽,要尋甚麼標緻細娘,便疑心到他身上。叮囑家婆看好屋裡,自己悄悄然出了門,望著火光跟將去;恰正被他猜著,見他們一徑望色鬼家裡去了。便尋思道:「那色鬼潑天的富貴,專心致志尋了女兒去,自然千中萬意,少不得把他做個少奶奶,住著高堂大廈,錦衣玉食的享用不了。也是他前世修來的。」一頭肚裡胡思亂想,一頭望家裡回來,已經朦朦天亮,便向老婆說知。老婆道:「你不可一想情願(編按:一想情願,一厢情願也。)。他是有門楹人家(編按:門楹人家,指有錢人家。),若有這般好心,怎不教人來說合?明媒正娶難道弗好,倒要半夜三更出來搶親?你快再去打聽。倘能像你心意,便與他親眷來去,也覺榮耀。萬一別有隱情,豈不把女兒骯髒埋滅了。」豆腐羹飯鬼道:「你也說得是。我自己不好去打聽,待我央了人去便了。」忙走到一個好鄉鄰冤鬼家來,托他去打聽。不題。      卻說這極鬼搶著了豆腐西施,滿心快活,巴望送到色鬼面前,要討個大好的。誰知那色鬼的老婆,卻是識寶太師的女兒,叫做畔房小姐,生得肥頭胖耳,粗腳大手。自恃是太師爺的女兒,凡事像心適意,敢作敢為;又妒心甚重,家裡那些丫頭女娘家,箍頭管腳,不許色鬼與他們醜攀談一句。色鬼雖然是怕老婆的都元帥(編按:都元帥,首領也。),無如骨子裡是個好色之徒,怎熬得住?家裡不能做手腳,便在外面尋花問柳,挽通了師姑,卻向佛地上去造孽。就是查訪那標緻細娘,也不過想尋個披蓑衣烏龜,鑽謀來私下去偷偷罷了,原沒有金屋貯阿嬌的想頭。只因聽了極鬼一席話,說得燥皮(編按:燥皮,乾脆也。),便一時高興,叫他去幹。原想要另尋個所在安置的。不料他們商議時,卻被一個快嘴丫頭聽見,告訴了畔房小姐。畔房小姐聽得,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端正一個突出皮棒槌,把色鬼騙進房中,打了一頓死去活來,拿條軟麻繩縛住了。又恨極鬼牽風引頭,算計也要打他一頓出氣,便一夜弗困,拿著棒槌守在門口。      等到四更頭,聽得眾鬼回來,那極鬼背了豆腐西施,領頭先進。畔房小姐在暗頭裡聽得腳步響,便舉起棒槌夾頭打來。不料反打著了豆腐西施,正中太陽裡(編按:太陽裡,指太陽穴。),打得花紅腦子直射。畔房小姐聞得一陣血腥氣,便縮了手。後面眾鬼拿著燈籠、火把一擁入來,忽看見滿地鮮血。極鬼忙將豆腐西施放下,看時,早已嗚呼哀哉了。大家嚇得屁滾尿流,赸出腳都逃走的影跡無蹤。畔房小姐也覺心慌意亂,畔(編按:畔,躲也。)進房中去來。      門上大叔只得報知輕腳鬼,查起根由,纔曉得是扮著強盜去搶來的。依了官法,非但一棒打殺,並且要問切卵頭罪的,怎不驚惶?還喜得沒有知覺,忙使人把死屍靈移去丟在野田堵裡。自己又最喜吃生人腦子,便向地下刮起來吃乾淨了;叮囑眾鬼不許七噪八談。只道神不知鬼不覺的,誰知那門上大叔卻與冤鬼是觸屄朋友,見冤鬼來打聽,弗瞞天弗瞞地,原原委委,一本直說。冤鬼曉得了實細,忙回來報於豆腐羹飯鬼知道。      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知豆腐羹飯鬼得知了兇信,如何處分,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冒失鬼一味粗心浮氣,目中無人,到處以強為勝,一遇鬼谷先生,早已束手縛腳,有力無用處。還虧他福至心靈,便肯改邪歸正。然到底稟性難移,見了活死人細皮白肉,只道善人好欺,又復出言無狀。豈知人不可貌相,強中自有強中手乎?至於色鬼,豈不知老婆平素日間所作所為,乃一聽極鬼攛掇,就不顧違條犯法,飛得起(編按:飛得起,「非得」、「一定」之意。)叫他去幹;遂把一光如花似玉的絕世佳人,送到西方路上去,豈非作盡靈寶孽哉? 第九回    貪城隍激反大頭鬼 怯總兵偏聽長舌婦   詞曰:      好色原非佳士,貪財怎做清官?聽人說話起爭端,贏得一刀兩斷!城破何難恢復,關全盡可偷安。誰知別有鎮心丸,夫妻雙雙遠竄!     右調《白蘋香》      話說豆腐羹飯鬼被強盜來搶了女兒去,曉得是色鬼所作所為,一味淺見薄識,巴望女兒做個少奶奶,將來好與他親眷往來,膽托心寬(編按:「膽」原作「擔」,依據原注修改。膽托心寬,放心托膽的意思。)的坐在家裡等冤鬼來回音。不多幾時,只見冤鬼氣急敗壞跑進門來,見了豆腐羹飯鬼,說道:「虧你還這等逍遙自在的!你女兒已被他們打殺了!」豆腐羹飯鬼還不相信,說道:「我與他們前日無怨,今日無仇,無緣無故的來捉他去活打殺,天底世下也沒有這款道理。」冤鬼便將門上大叔告訴的話,一五一十述與他聽,道:「如今你女兒的屍靈橫骨,現躺(原注:現,「表現」之現,非「現在」之現。)在怪田裡。」      那時豆腐羹飯鬼嚇得魂不附體,夫妻兩個跌搭跌撞的趕到怪田裡去尋看。跳過了八百個麥棱頭,只見幾隻壅鼻頭豬狗正在那裡齦死人。忙上前趕開,看時,一脗弗差,正是女兒豆腐西施,打得頭破血淋,眼烏珠都宕出來,躺在田溝角落裡。大家號腸拍肚的哭了一場,算計要趕到色鬼家裡去拚性捨命。      忽望見跑熟路上有鬼走過,認得是荒山腳下的迷露裡鬼,曉得他會畫策畫計的,連忙橫田直徑追上去,請他轉來,告訴他如此這般:「今要思量打上大門去,可使得麼?」迷露裡(編按:原文缺「裡」字,依據原注修改。)鬼道:「動也動弗得!他侯門深似海的,你若道進去,他家裡人多手雜,把你捉來鎖頭縛頸的解到當官,說你誣陷平人為盜,那時有口難分說,枉吃一場屈官司。再不其然,把你也像令愛一般打殺在夾牆頭裡,豈不白送了性命?」豆腐羹飯鬼道:「老話頭: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們不過是哺退鄉紳,怎敢日清日白便把人打死?難道是奉旨奉憲打殺人償命的麼?」迷露裡鬼道:「雖說是王法無私,不過是紙上空言,口頭言語罷了。這裡鄉村底頭天高皇帝遠的。他又有錢有勢,就使告到當官,少不得官則為官,吏則為吏,也打不出什麼興(原注:興,去讀,發旺之意。)官司來。即或有個好親眷好朋友,想替你伸冤理枉,又恐防先盤水先濕腳,反弄得撒尿弗洗手,拌在八斗槽裡,倒要拖上州拔下縣的吃苦頭,自然都縮起腳不出來了。依我之見,還是捉方路走好。且到城隍老爺手裡報了著水人命。也不要指名鑿字,恐他官官相衛,陰狀告弗准起來;只可渾同三拍的告了,等他去緝訪著實。這纔是上風官司,贏來輸弗管的。」豆腐羹飯鬼道:「真是一人無得兩意智。虧得與你相商,不致冒冒失失幹差了事。」遂打發老婆先歸,謝別了迷露裡鬼,一徑望枉死城來。      到得城裡,尋個赤腳訟師,寫好白頭呈子,正值城隍打道回衙,就上前馬頭告狀。城隍問了口供,准了狀詞,一進衙門,便委判官烏糟鬼去相了屍,然後差催命鬼捉拿凶身。催命鬼領了牌票,差著夥計,三路公人六路行的各到四處去緝訪;令朝三明朝四,擔擔擱擱過了多時,方纔訪著是色鬼所為,忙來稟明。餓殺鬼便與劉打鬼一同商議。      原來劉打鬼收成結果了雌鬼,把活鬼的古老宅基也賣來喂了指頭,弄得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只得仍縮在娘身邊。後來餓殺鬼升了城隍,接他娘兩個一同上任,做了官親,依舊體而面之了。      那日見餓殺鬼說起這事,便道:「那色鬼的老婆畔房小姐,是識寶太師的養嬌,怎好去惹他?況你現虧太師提拔,纔能做到這城隍,也當知恩報恩,豈可瞞心昧己,做那忘恩負義的無良心人。依我算計,倒有個兩全其美的道理在此。那荒山裡有兩個大頭鬼:一個叫做黑漆大頭鬼,就是前番在三家村戲場上打殺破面鬼的;一個叫做青胖大頭鬼,聞說也曾殺人放火。他兩個專幹那不公不法的事,倒不如將他捉來,屈打成招,把這件事硬坐他身上;憑他賊皮賊骨,用起全副刑具來,不怕他不認賬。一則結了此案,二則捉住大夥強盜,又可官上加官,豈非一得而兩便?」餓殺鬼聽得可以加官進爵,便望耳朵裡直鑽,不覺大喜;便叫催命鬼領了一群白麵傷司,到荒山裡去捉鬼。      那些傷司,巴不得有事為榮,歡天喜地的帶了鏈條絏索,神嘩鬼叫,一路行來。正在四柵街上經過,恰撞著黑漆大頭鬼,吃得稀糊爛醉,歪戴了配頭帽子,把件濕布衫敝開,露出那墨測黑(編按:墨測黑,漆黑也。)的胸膛,上街撇到下街的罵海罵。催命鬼看見,因他曾打死兄弟破面鬼,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便迎上前來捉他。那黑漆大頭鬼雖然酒遮了面孔,人頭弗認得,見人來捉,便也指手畫腳的四面亂打。眾鬼那裡敢上身?不料他一個不小心,踏了冰蕩,磕爬四五六一交跌倒。眾鬼一齊上前搇住,還捉子頭來腳弗齊;連忙拿出蛀空麻繩來,把他四馬攢蹄,牢捉牢縛悃好了,扛頭扛腳捉回城中。進了射角衙門,報知餓殺鬼。餓殺鬼出來,看見只得一個,便問道:「還有一個如何不捉?莫非你們得錢賣放了麼?」催命管道:「這個是在路頭上捉的。因他力大無窮,恐防走失,所以先解回來。如今還要去捉那個。」餓殺鬼道:「既如此,快去快來!」催命鬼只得領了傷司,仍望山裡去了。      餓殺鬼看這黑漆黑大頭鬼時,還醉得人事不省,便道:「原來是一個酒鬼,吃了一撲臭酒,連死活都弗得知的了。且把他關在監牢裡,等捉了那個來,一同審罷。」牢頭禁子便扛去,丟在慢字監裡。不題。      且說那兩個大頭鬼,狐群狗黨甚多;就是山腳下迷露裡鬼、輕骨頭鬼、推船頭鬼,都是拜把子兄弟。黑漆大頭鬼被捉時,已有人報知迷露裡鬼,便與輕骨頭鬼兩個來見青胖大頭鬼,說知就裡。青胖大頭鬼大驚道:「此去定然凶多吉少,我們快去救他。」迷露裡鬼道:「不可造次,且煩輕骨頭鬼到那裡打聽為著何事,方好設法去救。」輕骨頭鬼聽說,便拿了一把兩面三刀,飛踢飛跳去了。不多一個眼閃,只見催命鬼領了一群傷司,呼么喝六的擁進門來。青胖大頭鬼喝道:「你們是什麼鬼?到此何幹?」催命鬼道:「我們是城隍老爺差來請你的。」便拿起鏈條望青胖大頭鬼頭骨上套來。青胖大頭鬼大怒,提起升羅大拳頭,只一拳,早把他打得要死弗得活!眾傷司見不是頭路,忙要逃走,被青胖大頭鬼趕上腳踢手打,盡都打死。就有個把死弗盡殘,也只好在地下掙命。      迷露裡鬼忙向前來勸,已經來不及,便道:「官差吏差,來人弗差。他們不過奉官差遣,打殺也覺冤哉枉也。如今一發造下迷(編按:迷,「彌」之諧音。)天大罪,怎生是好?」青胖大頭鬼道:「一不做,而不休,索性聚集人眾,殺入城中,救了黑漆大頭鬼,再尋去路不遲。」便打發小鬼分頭去把各路強鬼都聚攏來。一面收拾鎗刀木棒;山中沒有鬼馬,便去捉只吃蚊子老虎來做了坐騎。等到月上半闌殘,那四處八路的強鬼都已到齊。大家飽餐戰飯,青胖大頭鬼拿了拆屋榔槌,豁上虎背,領頭先進。推船頭鬼也騎只頭髮絲牽老虎,拿根戳骨棒。迷露裡鬼不會武藝,拿了一面擋箭牌,騎只灶前老虎。小嘍羅都揵了阿羅羅鎗,隨在後面,趁著一汪水好月亮,望枉死城進發。      且說這黑漆大頭鬼在慢字監裡,一忽覺轉,只覺得周身牽絆。開眼看時,方知滿身繩捆跌弗撒,惱得他盡性命一跳,把些蛀空麻繩像刀斬斧截一般,都迸斷了,跳起身來。兩三個牢頭忙上前來捉時,早被他一頓抽拔拳,都打得死去活轉來,便就神嘩鬼叫的打將出來。外面禁子聽見,忙把牢門關緊,一面去報城隍得知。      餓殺鬼聞報,嚇得魂飛天外,忙點起合班皂快壯健,盡到監裡去捉鬼,再差劉打鬼到老營裡去弔(編按:弔,調動、點兵之意。)陰兵來協助。眾鬼都踢鎗弄棒的來到後北監門口,那黑漆大頭鬼已經攻出牢門,看見眾鬼都拿著手使傢伙,自己赤手空拳,英雄無用武之地,不免有些心慌。忽見壁腳根頭靠一個石榔槌,便搶在手裡,一路打來。眾鬼那裡攔當(編按:攔當,即「攔擋」。)得住?被他打出衙門。正遇著劉打鬼領了一隊陰兵,弓上弦,刀出鞘的殺來,就在衙門口敵住,裡應外合,圍裹住了。黑漆大頭鬼雖然勇猛,無奈是空心肚裡,又遇那些陰兵儘是敢死之士,一個個越殺越上的,再不肯退。      那輕骨頭鬼在城中,得知資訊,自料孤掌難鳴,不能救應,欲回山報信。奔到城門口,早望見門口也有一簇陰兵守把(原注:「把」字應在「守」字上。太倉語中確作「守把」。),不能出去。看見路旁有一大堆柴料,便心生一計,上前放了一把無名火,霎時鬼火唐唐(編按:唐唐,松江方言,火勢旺的樣子。)著起來。陰兵望見起火,便向前來救,被他溜到門口,拽開了門。正待出城,湊巧遇青胖大頭鬼兵馬恰好到了。輕骨頭鬼接著,訴知前事,青胖大頭鬼聽得,便放出騎虎之勢,衝到衙門口,正見無數陰兵,圍住了黑漆大頭鬼,喊殺連天。青胖大頭鬼大怒,使起拆屋榔槌,衝入陣中。眾陰兵殺了許久,都已筋疲力盡,怎當這青胖大頭鬼猶如生龍活虎,使發了榔槌,如太(編按:太,「泰」之諧音。)山壓頂一般打來,只得各顧性命,四散逃走。那劉打鬼正要想跑,不料夾忙頭裡膀牽筋(編按:夾忙頭裡膀牽筋,松江方言,越忙越亂之意。)起來,弄得爬灘弗動(編按:爬灘弗動,松江方言,「艱難地爬也爬不動」之意。灘,音譯。),寸步難移,被黑漆大頭鬼一石榔槌打了下頦,連頸柱骨都別折了;趁勢殺進衙門,把些貪官污吏,滿家眷等,殺個罄盡。然後商量走路。      迷露裡鬼道:「如今也不必走了。索性據住城池,造起反來,殺上酆都城,連閻王也吵得他無腳奔。那時你們兩個,一個據了酆都城,一個據了枉死城,平分地下,豈不好麼?」二鬼大喜道:「好計!」黑漆大頭鬼便自稱杜唐天王,青胖大頭鬼號為百步大王,據了枉死城,謀反叛逆,打賬(編按:賬,「仗」之諧音。)先去攻鬼門關。不題。      卻說鬼門關總兵白曚鬼,自從到任以來,正值太平無事,吃了大俸大祿,雖然不是三考裡出身,也該做此官,行此禮。誰知他一味裡吃食弗管事,只曉得吹歌談曲,飲酒作樂,把那軍情重事,都擐在形容鬼身上,自己倒像是個閒下里人。      一日,正坐在私宅裡一棵黃柏樹底下,對了一隻鄉下臭蠻牛彈琴,只見形容鬼跑來說道:「虧你還有工夫鬼作樂;外面有一起枉死城逃來的難民,說被兩個大頭鬼攻破了城池,將些醉官醉皂隸盡都殺死,現在據住枉死城謀反。聞說還要來搶鬼門關。可作速算計,庶保無虞。」白曚鬼聽說大驚,忙叫難民來,問知始末根由,隨即上關點兵把守,不許野鬼過關。一面奏聞閻羅王。      閻羅王聞奏,便與多官計議。只見識卵太保出班奏道:「料想兩個獨腳強盜,做得出什麼大事業來?那鬼門關兵精糧足,即著總兵白曚鬼領兵收捕,自可指日成功。」閻王依奏,即發一道假傳聖旨,著白曚鬼剿捕賊寇,收復城池。      白曚鬼接著旨意,幾乎魂靈三聖都嚇落了,說道:「我雖文武官員俱曾做過,卻文不能測字,武不能打米,怎當得這個苦差!」說罷,不覺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只見那個副總兵替死鬼,勃然大怒道:「你枉做了男子漢大丈夫,卻如此貪生怕死。目今正在用兵之際,對了千人百眼做出這般小娘腔來,豈不慢了軍心!你有眼淚向別處去落,待我領兵便了!」罵得白曚鬼滿面羞慚,屄叵嘴勿開。忽見幾個陰兵,慌慌張張跑來報道:「大頭鬼引兵已到關下了!」白曚鬼只得同了眾鬼,都上關來;看時,只見無數鬼兵,簇擁著那黑漆大頭鬼,果然可怕。你看他身長一丈,腰大十圍,頭大額角闊,兩眼墨測黑,面上放光發亮,勝如塗了油灶墨;騎一隻紙糊頭老虎,手裡拿個殺車榔槌,在關前耀武揚威。白曚鬼看見,愈加嚇得頓口無言。替死鬼也不免有些嘴硬骨頭酥,無奈纔說過了硬話,不好改口,只好裝著硬好漢,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他則甚?且待我去擋個頭陣,掂掂斤兩看。造化一戰成功,也未可知。」便裝鎗騎馬,硬著頭皮,殺出關去。黑漆大頭鬼看見,迎上前來,也不打話,揵起榔槌就打。替死鬼舉鎗急架相還。戰不多幾個回合,早被黑漆大頭鬼一記殺車榔槌,打得頭向洞肛裡撒出來,死在馬上;趁勢搶上關來。形容鬼在關上,忙把磚頭石塊及棒槌木橛打將下去,黑漆大頭鬼只得退回。各人守住老營。      白曚鬼回到衙中,愁眉不展,與長舌婦商議。長舌婦道:「我們好好在枉死城做官,卻調到這裡來做甚麼總兵,反教那餓殺鬼去攪亂天朝,惹出這飛來橫禍來,帶累我們擔驚受怕。那大頭鬼凶天凶地,關上又無強兵猛將,那裡守得住?倘有些失差業戶,就使逃得小性命,也弄得拆家敗散了。倒不如棄了這裡,逃到他州外府,揀個人眾不到之所,隱姓埋名,住過幾時,由他羊齩殺虎,虎齩殺羊,我們只在青雲頭裡看相殺,豈不逍遙自在?」白曚鬼聽說,喜道:「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你的算計一點弗差。這關後有條盡頭路,直通著仙人過嶺,再過去便是無天野地。那裡多見樹木,少見人煙,足可安身立命。待我與形容鬼說知,叫他收拾同去。」長舌婦道:「那形容鬼是個吃狗屎忠臣,怎肯跟人逃走?對他說知,反要泄漏天機。瞞著他悄悄然去了,豈不安逸?」白曚鬼聽計,便將真珠寶貝,細軟衣裳,打起兩個私包,大家背上肩頭,開了反門,一直望盡頭路去了。      且說形容鬼在關上防守,一夜弗曾合眼;巴到大天白亮,忙回衙來,思量教白曚鬼拜本去請救兵。不料到得衙中,尋他夫妻兩個,早已不知去向,忙使人四下裡追尋,那裡有個影響?誰知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一霎時滿關都曉得了。那些陰兵見主將逃走,便都弗怕軍法從事,亂竄起來:也有拿了衣包傘向關後逃命的,也有反把關門大開,讓兵馬進來的。形容鬼那裡禁遏得住?只得拚此微軀,盡忠報國,撲通一聲,跳到清白河水裡,沫星弗曾泛一泛,早已變了落水鬼。      黑漆大頭鬼進了關,便與迷露裡鬼商議進兵。迷露裡鬼道:「此去只有陰陽界,是個險要之所,其他都不道緊。如今且把關前關後各路地面都收服了,使無後顧之憂,方可放心大膽殺上前去。」黑漆黑大頭鬼聽計,便差人知會青胖大頭鬼,叫他領了枉死城兵馬抄上手,自己與迷露裡鬼領了鬼門關兵馬抄下手,去搶各路未服地面,都到陰陽界會齊。那些小去處,兵微將寡,自然抵擋不住。於是孟婆莊土地討債鬼,惡狗村土地白日鬼,血污池土地邋遢鬼,望鄉臺土地戀家鬼,陷人坑土地一腳鬼,溫柔鄉土地殺火鬼,俱遞了降書降表,望風降附。      只有大排場土地自話鬼,不肯投降,與鬼谷先生徒弟摸壁鬼兄弟,算計迎敵;擺端正一個迷鬼陣,準備擒兵捉將。等到青胖大頭鬼兵到,摸壁鬼自信凶(編按:自信凶,江蘇蘇南一帶方言,形容人自以為行。),只道使的短鎗神出因沒(編按:神出因沒,即神出鬼沒。),便目中無人;騎一匹移花馬,使起短鎗,衝出陣來,迎著青胖大頭鬼,搭上手就殺。戰到十數合,漸漸抵敵不住。摸索鬼看見大哥鎗法亂了,便使起七纏八丫叉殺來夾攻。戰不多幾合,摸索鬼手腳盡鈍,早被青胖大頭鬼一榔槌拍昏了頭爿骨。一個連趾斤斗跌下馬去,摸壁管嚇得魂膽俱消,拍馬落荒而走,望陰陽界去了。青胖大頭鬼也不來追趕,引兵殺入陣中。自話鬼料無生路,只得拔根卵毛弔殺在大樹上,變了一個弔殺鬼。      青胖大頭鬼得了大排場,便望陰陽界進發,恰遇黑漆大頭鬼也引兵到來,在三岔路口撞著,合兵一起,望陰陽界殺來。      正是將軍不下馬,急急奔前程。不知陰陽界可曾攻破,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餓殺鬼聽了劉打鬼有情無理一派鬼畫策,就不顧是非曲直,冒冒失失去幹。誰知撞了黑漆大頭鬼,不惟自已弄得全家消滅,還帶累無數文武官員軍民人等,盡都家破人亡,豈非利令智昏乎?白曚鬼不能做此官,行此禮,只知清風高調,對牛彈琴;及至兵臨城下,將至濠邊,非但一籌莫展,反聽了老婆舌頭,只顧自己,不顧別人,逃走得無影無蹤,致令形容鬼投河落水。這般鬼頭鬼腦,抗只星心使惑突,真難相與也。 第十回    閻羅王君臣際會 活死人夫婦團圓   詞曰:      女扮男妝逃性命,何期闖入餐人境?剝衣亭上見雌雄,夫婦巧相逢。從軍掛印征強寇,一鼓而擒皆授首。功成名遂盡封官,從此大團圓。     右調《慶功成》      話說兩個大頭鬼,攻破鬼門關,降了許多地面,引兵殺到陰陽界來。那守界的兩個將官:一個叫做倒塔鬼,騎一隻豁鼻頭牛,使一把花斧頭,有萬夫不當之勇;一個叫做偷飯鬼,使一個飯棒槌,騎一匹養瘦馬,足智多謀。自從摸壁鬼逃入界來,已曉得兵馬將近,連夜端正壓火磚,將要道所在,叫鬼兵打好界牆,只空一個鬼門出入。      那倒塔鬼一團筋骨,技癢難熬,摩拳擦掌的專等。兵馬到來,思量殺得他馬仰人翻,片甲不回。偷飯鬼道:「凡事小心為主。我們只宜守住老營,且奏聞閻羅天子,請發兵到來,然後出戰不遲。」倒塔鬼暴跳如雷道:「你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過兩個養髮強盜,又不是三頭六臂七手八腳的天神天將,就這等怕如折捩!豈不聞膽大有將軍做?若如此膽門小,怎做得將軍?」      話聲未絕,只聽得撲通的一個了銅銃(原注:「了」字不解,疑是「丫」字之誤。或謂了銅銃為「卵從銃」之諧音;「卵從銃」者,狀手淫之詞。編按:此單純用「銃」。),破鑼破鼓一齊響起來,那大頭鬼兵馬已到。倒塔鬼便騎上豁鼻頭牛,拿著花斧頭殺出界來。黑漆大頭鬼上前接住便殺。戰了幾十回合,倒塔鬼使盡了三十六板斧還敵不住,巴望偷飯鬼來助一臂之力,只聽得已在那裡打收兵鑼,曉得後手兵弗應,心裡慌張,被黑漆大頭鬼一拆屋榔槌,把頭都打扁了,便趁勢殺過界來。偷飯鬼已將鬼門釘住,牢不可破,只得就在牆外安營。偷飯鬼便差齎奏鬼連夜上酆都來求救。      閻王聞奏大驚,忙與眾官計議。甘蔗丞相道:「聞得兩個大頭鬼凶不可當。倒塔鬼尚然被趕,朝中將官料無敵手。若免(編按:免,「勉」之諧音。)強差他們前去,終歸一敗塗地。不如出道招賢旨意,倘有奇才異能之士應募前來,庶可一戰成功。」識寶太師道:「救兵如救火。若專靠召募,未免遠水救不得近火。還當先差一將前去,與偷飯鬼並膽同心,守住老營;一面出榜召募,方可萬無一失。」閻王依奏。便差無常鬼領兵前去;隨即出了王榜,各處張掛:「如有降殺好漢前來應募者,俱到酆都城外點鬼壇取齊(編按:取齊,吳方言,集聚之意。)。」命甘蔗丞相專司其事。不題。      且說那臭鬼,自從活死人起身之後,也便收拾些出門弗認貨,各處去做那露天生意。忽聞得大頭鬼據了枉死城謀反,已將鬼門關攻破,恐怕妻孥老小舉家驚惶,急急趕回家中。正值青胖大頭鬼爭田奪地之時,各處村坊百姓,盡都扶老攜幼,棄家逃命,路上絡繹不絕。臭鬼見了這般形勢,便叫妻女也收拾出門逃難。臭花娘自道標緻,恐怕路上惹禍招非,便把臭鬼的替換衣裳穿著起來,扮了男子,宛然一個撒屁後生。大家出門,不知天東地西,隨了許多難民一路行去。正撞著青胖大頭鬼大隊人馬過來,把他一家門衝得東飄西散。      臭花娘不見了親爹娘活老子,只得跟了驀生鬼走路。無如走得甚慢,眾鬼那裡來顧他,你東我西,各自去了。幸虧身邊藏有活死人送的辟穀丸,倒也不愁饑餓,只得揀著活路頭緩緩而行。碰霜露雪行了幾日,來到一個山腳根頭,見有一棵千年不長黃楊樹,樹底下滾一個蠻大的磨光石卵子。他看得大樹底下好遮陰,便坐下少憩,不覺靠在樹上困著了。      誰知這個山,名為撮合山。山裡有個女怪,叫做羅剎女,住在灣山角絡(編按:絡,「落」之諧音。)一間剝衣亭裡,專好吃男子骨髓。時常在山前山後四處八路巡視,遇有男子走過,便將隨身一件寶貝,名為熄火罐頭,拋來罩住。憑他銅頭鐵額的硬漢,都弄得腰癱背折,垂頭喪氣,不能動彈;由他捉回亭中,把根千丈麻繩打個死結縛住了,厭煩時便來呼(編按:呼,松江方言,「吸」之意。)他的骨髓吃。呼乾了,將人渣丟落,再去尋一個。不知被他害了多少男子。      那日走到山腳下,看見一個俊俏書生,坐在樹陰底下打磕睡,喜之不勝,走上前來,不費吹灰之力,抱了就走。臭花娘驚醒,開眼看時,見是一個粗眉大眼,雙肩抱力的拖牙鬚堂客,打扮得妖妖嬈嬈的,抱著他飛跑。須臾,來至一間亭子裡,放在牙牀上,便來呼他的骨髓吃;見是個女子,不覺大怒,拿起一把軟尖刀來,架在他頸骨上,罵道:「你是那裡來的窮鬼?連卵都窮落了,還要衣冠楚楚的裝著體面來戲弄老娘!是何道理?」臭花娘只得哀求苦惱告訴他:「實係為著逃難,所以女扮男妝,並非有心來戲弄奶奶。」羅剎女見稱他奶奶,不覺歡喜道:「你既這等知文達禮,曉得敬重我,若肯住在這裡,與我做個好陶伴,便饒你性命。」臭花娘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只得應承了。羅剎女方拿開刀,放他起來。臭花娘見他喜歡鬼奉承的,就只管「奶奶長、奶奶短」的趨奉他。羅剎女愈加快活,便教會他使軟尖刀並許多拿人法則,臭花娘也心領神會。      住了幾日,那羅剎女又出去捉一男子回來;臭花娘看見,吃了一驚,原來正是活死人。      卻說活死人在冒失鬼家住了幾時,聽得大頭鬼反了,心中掉弗落臭花娘,便辭別冒失鬼,起身望溫柔鄉來。到得臭鬼家裡,但見牆坍壁倒,鬼腳指頭不見一個。近地裡又弄得斷絕人煙,無處訪問。心裡著急,只得瞎天盲地各處去追尋。偶在撮合山邊經過,恰被羅剎女下山撞見,便拿出熄火罐頭罩來,一聲響,把他連頭搭腦罩住。幸虧他曾吃過仙丹,有些熬煉,但覺得渾身麻木,不致就倒,羅剎女見弄他不翻,忙解下臭腳帶來,把他扎手縛腳,周身嬲住,抱回亭中,將他骨髓慢慢的呼來吃。臭花娘看在旁邊,真是眼飽肚中饑,敢怒而不敢言。羅剎女吃了一個暢快,方向活死人頭上取下熄火罐頭來。卻因抱著活死人上高下塹跑了一回路,也覺有些吃力,便橫在牀上困著了;那罐頭也丟在牀邊,未曾收拾。      臭花娘看這罐頭時,宛如個小和尚帽模樣,便輕輕偷來,坑在身邊,方拿起軟尖刀來,把活死人身上臭腳帶一刀割斷。活死人便手腳活動,忙向臭花娘手裡接過刀來,就有刀殺得人,望著羅剎女頸骨上斬去。不料誤斬了面孔,斬得火星直迸。原來那羅剎女煉就一副老面皮,真是三刀斫弗入,四刀白坎坎的一些不動。羅剎女夢中驚醒,跳起身來。活死人乘勢望他心口裡一刀戳去,早已白刀進了紅刀出,挖去一塊心頭肉,連搭子血都摳了出來,死在牀上。 便放下刀,向臭花娘稱謝。      臭花娘見他不認得了,便將自己來蹤去跡告訴他。活死人方知是臭花娘假扮的,大喜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也將別後事情,粗枝大葉說與他聽了。臭花娘喜之不勝。活死人道:「這裡不是安身之所。目今各處只有黑甜鄉里最為太平,不如同到那裡去住幾時,再作道理。」臭花娘聽說,便要向羅剎女身上剝死人衣裳下來,改換妝束。活死人止住道:「這裡到黑甜鄉,還有許多腳邊路。若男女同行,反要被人盤詰,擔擱工夫,不如依舊男妝,只說是兄弟陶裡,那裡便有人來扳樁相腳?」花娘欣然樂從。活死人便攙著他,走到山下,望黑甜鄉一路行來。      將近冒失鬼家裡,正撞著冒失鬼騎只無籠頭馬,拿著大木關刀;後面地裡鬼也騎著兩頭馬,拿把殺手鐧,自騎馬自喝道的在大官路上跑來。見了活死人,忙下馬相見了。冒失鬼道:「你如何到今日之下纔來?我們望你,連頸柱骨都望長了!」指著臭花娘道:「此位又是何人?」活死人道:「這是我同胞兄弟,名叫雌雄人。你們要望我來做甚麼?這般行徑,卻到哪裡去?」地裡鬼便道:「你難道不聽聞?目今閻羅王出榜招賢,我們思量去投軍,幹功立業;等你不見來,只得想先去了。如今你來得正好,便可一同去吧。」      活死人道:「同去固好,只是你們騎著馬,叫我兩個那裡跟得上?若叫你們放著馬步行,又覺弗講情理。」地裡鬼道:「這也容易。近地裡有個馬鬼,一向在七國裡販牛,近來又在八國裡販馬,前日販了一群鬼馬,回來發賣。就是我們騎的馬,也是問他買的。只消再去買兩匹就是了。」活死人笑道:「有的不知無的苦,叫我們窮人窮馬那裡買得起?」地裡鬼一頭笑,指著冒失鬼道:「有空心大老官在此,他慣買馬別人騎;就是我騎的馬,也是他買的。索性一客弗煩兩主,等他做個出錢施主何如?」冒失鬼也道:「你只去揀中意,待我出錢便了。」遂大家一同來到馬鬼家裡,問他要馬看。      馬鬼道:「可惜你們遲來腳短,馬已賣完了。」地裡鬼見門檻底下露出馬腳來,便道:「這門裡的不是馬蹄?怎說賣完?」馬鬼道:「這是兩隻揀落盡殘的驢子,怎說是馬?」活死人道:「老話頭:無馬狗牽犁。狗尚可當馬用,驢子倒怕不如著狗?譬如步行,就是驢子便了。我們會騎只驢子喊馬來的。且到前路看,倘有五馬換六驢的人來,賣只驢子買馬騎,也來得及。」馬鬼便牽出兩隻驢子來:一只是木驢,一只是別腳(編按:別,「蹩」之諧音。)驢子。地裡鬼故意千嫌百比,馬鬼便不敢爭多論寡,就爛狗屎價錢買成了。活死人讓臭花娘騎了木驢,自己騎了別腳驢子,冒失鬼、地裡鬼都上了馬,騎出大路,馬不停蹄,望酆都城來。      那消幾日工夫,到了城外;轉到點鬼壇前,見有個鐵將軍把門,便上前報了名。將軍見說是鬼谷先生徒弟,又見他們人材出眾,不敢怠慢,忙報知甘蔗丞相。丞相便傳他們進見,講道些兵法武藝,盡皆問一答十,應對如流,喜出望外;就領他們進城,來到朝門外伺侯。自己入朝,奏知閻王。閻王傳旨,宣入四鬼,來到森羅殿上,一雙空手見閻王。      閻王見冒失鬼魁梧奇偉,活死人、雌雄人美秀而文,地裡鬼精奇古怪,諒必有些本事。正欲與他們計議戰守之策,忽見朝門外傳進無常鬼奏章來,說:「兩個大頭鬼見臣釘住陰陽界固守不戰,便叫賊兵爬牆摸壁,在界牆上對壁撞、掘壁洞、拆壁腳(編按:吳方言「掘壁洞、拆壁腳」為「小動作、暗中使壞」之意。此單純用字面上的意思。),千十六樣鏨鑿,弄得牆坍壁倒,危在旦夕。請速發救兵,庶保無虞。」閻王見奏,怒道:「那大頭鬼有多(編按:「多」原作「都」,依據原注修改。)多大本領,卻敢如此猖獗!」活死人見閻王發怒,便奏道:「臣雖不才,願領陰兵前去。誓必將那大頭鬼生擒活捉回來,憑殿下把他斬頭瀝血,摳心挖膽的治罪,方見手段。」閻王大喜道:「卿若果能成功,寡人自有重賞。」便即點起陰兵,教活死人掛了騎縫印做大元帥,冒失鬼為開路先鋒,地裡鬼、雌雄人為參謀,引兵前去救應。四鬼謝恩受職,活死人又奏討軍器馬匹,閻王便差護身領他到武庫中去,任憑揀選。      活死人來到庫中,見十八般武藝一應俱全。千中揀一,只有一枝戳空鎗,趁手好使,便拿了回到殿上。只見階前一個拽馬鬼牽只異獸,生得身高六尺,有頭無尾,周身毛羽,像是扁毛眾生,卻又四腳著實。閻王指示活死人道:「這是獨人國進貢來的,名為衣冠禽獸,捋順了毛,倒也馴良。今賜卿做個坐騎,壯壯威風。」活死人謝恩領受,陛辭起身,扯足順風旗,鴉飛鵲亂,望陰陽界進發。   將進界上,忽望見前路煙塵抖亂,手銃齊響,曉得界上交戰。忙催兵向前救應,正見兩個大頭鬼,把無常鬼、偷飯鬼、摸壁鬼追得八隻腳跑弗及。冒失便舉起大木關刀,拍馬上前,敵住青胖大頭鬼;活死人挺著戳空鎗,來戰黑漆大頭鬼;地裡鬼也舞起殺手鐧,上前助戰。對陣迷露裡鬼、輕骨頭鬼一齊殺來。無常鬼、偷飯鬼、摸壁鬼也都掇轉馬頭來,大家混戰。      且說活死人與黑漆大頭鬼兩個,正在棋逢對手,一個半斤,一個八兩。戰夠多時,被活死人捉個破綻,一鎗戳去,把紙糊頭老虎戳穿。那老虎痛極,薄屎直射,一個虎跳,把黑漆大頭鬼掀下背來。活死人乘勢對肚皮一鎗,把他那條爛肚腸也帶在鎗頭上抽了出來,變做個空心鬼,死在地下。      再說那冒失鬼與青胖大頭鬼戰了數十合,抵當不住,回馬便走。青胖大頭鬼縱虎趕來,雌雄人看見,忙取出熄火罐頭來,望准青胖大頭鬼拋去,一聲響,將他罩住,把個青筋飽綻的大頭,弄得軟癱熱化,眼淚撒撒落,不能動彈。冒失鬼縮轉身來,將根臭皮條把他連皮搭骨捆定,活捉住了。迷露裡鬼也被地裡鬼一殺手鐧打得頭八丫爿。只有輕骨頭鬼骨頭無得三兩重,手輕腳健的跑得快,被他溜個眼弗見,逃回枉死城去了。那些無名小卒,盡都解甲投降。      活死人收兵來至界上,便差地裡鬼。無常鬼、摸壁鬼分頭去平服各路地面,自與雌雄人、冒失鬼、偷飯鬼過了鬼門關,望枉死城來。      且說輕骨頭鬼雖然逃得小性命,那把兩面三刀又被殺人場上偷刀賊偷了去,赤手空拳,來到枉死城中,欲與推船頭鬼算計,走清江所路。那些無名頭百姓,聞得大頭鬼已死,便將他兩個捉住;等到活死人兵到,便香花燈燭,迎接入城,解上二鬼。活死人便叫冒失鬼押去斬首示眾。冒失鬼押到十字街底裡,舉起大木關刀,猶如破瓜切菜,一刀一個,都已頭弗拉頸上,結成碗大的疤,變做兩個無頭鬼。      活死人安民已畢,恰好地裡鬼等也平定了各處,俱到枉死城來會。活死人便教無常鬼權署城隍事,自己領了眾鬼,奏凱還朝。恐怕青胖大頭鬼路上發強,出空一個石灰叉袋,把他袋入裡面,捆在馬背上。青胖大頭鬼落了鬼袋,在內爬攋勿穿,又被石灰撒瞎了眼睛,好不氣悶。      活死人回到酆都城,將兵馬屯住,自與眾鬼入朝獻俘。閻王大喜,慰勞了一番,便教將青胖大頭鬼押赴市曹,剝皮蹬卵子,拆了骨頭。就在森羅殿上排下太平筵宴,君臣同樂,盡歡而散。      次日,又宣眾鬼入朝,論功行賞。便封活死人為蓬頭大將,地裡鬼為狗頭軍師,同輔朝政;冒失鬼為㧸盆將軍,鎮守鬼門關;偷飯鬼為盡盤將軍,摸壁鬼為冬瓜將軍,同守陰陽界;雌雄人為塞殺將,護守酆都城各陰門;無常鬼實授枉死城城隍;陰兵犒賞酒吧肉白米飯,散歸營伍。      眾鬼都謝恩領職,只有雌雄人紅著鬼臉不謝。閻王問道:「汝獨不謝恩,莫非嫌官小麼?」活死人忙上前代他奏道:「他實非男子,原是臣之聘妻,叫做臭花娘。」便將他女扮男妝,移名換姓,及擒兵捉將前後事蹟,一一奏聞。閻王便改封為女將軍,叫宮娥領他入宮,改換裝束。      宮娥引了臭花娘來至宮中,朝見王妃,奏知其事。王妃便將出長裙短襖、鳳冠霞帔與他替換;又叫宮娥替他梳頭攢鬢,插花戴朵,搽粉點胭脂,改了女妝;又賞了一副豎頭鋪蓋,一座虛花鏡架,一個箍舊馬桶。      臭花娘謝了王妃,回到殿上。閻王已教活死人戴了摜紗帽,穿了掛出朝衣,就在森羅殿上朝閻王四雙八拜,做了親。欽賜一個起家宅基,與他居住。      夫妻謝了恩,來到新宅基裡看時,但見簷頭高三尺,許多門窗戶闥,盡皆朱紅慘綠;一應傢伙什物,也都千端百正。滿心歡喜,就安居樂業的住在裡頭,生兒哺種。後來養了兩個送終兒子:叫做活龍、活現,俱做螞蟻大官。夫妻兩個,直到頭白老死。此是後話,不題。      正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知大概結局,且俟後來續編。      詩曰:      文章自古無憑據,花樣重新做出來。拾得籃中就是菜,得開懷處且開懷。      纏夾二先生曰:臭花娘女扮男妝,出門逃難,只道凡人弗識,偏遇著羅剎女,被他扳樁相(編按:扳樁相,「拿下妝相,顯出真面目」之意。),顯了原形。活死人為了臭花娘,心忙膽碎,東奔西走;不料狹路相逢,也遭他臭腳帶嬲住,不免弄得束手待斃。幸虧天無絕人之路,恰得臭花娘一刀割斷,便撒手放腳,可以借刀殺人。羅剎女雖有三刀斫弗入的老面皮,也不免白刀進了紅刀出矣。從此夫妻雙雙,無牽無掛,遠走高飛,而又適逢世亂荒荒,得以登臺拜將,建功立業,夫妻偕老,青史留名。若不是一番寒徹骨,那裡有梅花撲鼻香哉? ***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何典 ***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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