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定情人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定情人 Author: Tianhuazangzhuren Release date: January 2, 2008 [eBook #24422]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25, 2008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Shung Ru Wu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定情人 *** Produced by Shung Ru Wu 一回 本天倫談性命之情 遵母命遊婚姻之學   詩曰:   好色原兼性與情,故令人慾險難平。   苦依胡婦何曾死,歸對黎渦尚突生。   況是輕盈過燕燕,更加嬌麗勝鶯鶯。   若非心有相安處,未免搖搖作旆旌。   話說先年,四川成都府雙流縣,有一個宦家子弟,姓雙,因母親文夫人夢太白投懷而生,遂取名叫做雙星,表字不夜。父親雙佳文,曾做過禮部侍郎。這雙星三歲上,就沒了父親,肩下還有個兄弟,叫做雙辰,比雙星又小兩歲。兄弟二人,因父親亡過,俱是雙夫人撫養教訓成人。   此時雖門庭冷落,不比當年,卻喜得雙星天生穎異,自幼就聰明過人,更兼姿容秀美,矯矯出群。年方弱冠,早學富五車,里中士大夫見了的,無不刮目相待。到了十五歲上,偶然出來考考耍子,不期竟進了學。送學那一日,人見他簪花掛綵,髮覆眉心,腦如雪團樣白,脣似朱砂般紅,騎在馬上,迎將過去,更覺好看。看見的無不誇獎,以為好個少年風流秀才,遂一時驚動了城中有女之家,盡皆欣羨,或是央託朋友,或是買囑媒人,要求雙星為婿。不期雙星年紀雖小,立的主意倒甚老成。自小兒有人與他說親,他早祇是搖頭不應。母親還祇認他做孩提,不知其味,孟浪回人。及到了進學之後,有人來說親,他也祇是搖頭不允。   雙夫人方著急問他道:「婚室,乃男子的大事,你幸已長成,又進了個學,又正當授室之時,為何人來說親,不問好醜,都一例辭去,難道婚姻是不該做的?」雙星道:「婚姻關乎宗嗣,怎說不該?但孩兒年還有待,故辭去耳。」雙夫人道:「娶雖有待,若有門當戶對的,早定下了,使我安心,亦未為不可。」雙星道:「若論門戶,時盛時衰,何常之有,祇要其人當對耳。」雙夫人道:「門戶雖盛衰不常,然就眼前而論,再沒有個不檢盛而檢衰的道理。若說其人,深藏閨閣之中,或是有才無貌﹔或是有貌無才,又不與人相看,那裏知道他當對不當對。大約婚姻乃天所定,有赤繩繫足,非人力所能勉強。莫若定了一個,便完了一件,我便放一件心。」。雙星道:「母親分付,雖是正理,但天心茫昧,無所適從,而人事卻有妍有媸,活潑潑在前,亦不能盡聽天心而自不做主。然自之做主,或正是天心之有在也。故孩兒欲任性所為,以合天心,想遲速高低定然有通,母親幸無汲汲。」雙夫人一時說他不過,祇得聽他。   又過了些時,忽一個現任的顯宦,央縉紳媒人來議親。雙夫人滿心歡喜,以為必成,不料雙星也一例辭了。雙夫人甚是著急,自與兒子說了兩番,見兒子不聽,祇得央了他一個同學最相好的朋友,叫做龐襄,勸雙星說道:「令堂為兄親事十分著急,不知兄東家也辭,西家也拒,卻是何意,難道兄少年人竟不娶麼?」雙星道:「夫婦五倫之一,為何不娶?」龐襄道:「既原要娶,為何顯宦良姻,亦皆謝去?」雙星道:「小弟謝去的是非且慢講,且先請教吾兄所說的這段親事,怎見得就是顯宦,就是良姻?」龐襄道:「官尊則為顯宦,顯宦之女,門楣榮耀,則為良姻。人人皆知,難道兄轉不知?」   雙星聽了大笑道:「兄所論者,皆一時之淺見耳。若說官尊則為顯宦,倘一日罷官降職,則宦不顯矣。宦不顯而門楣冷落,則其女之姻,良乎不良乎?」龐襄道:「若據兄這等思前想後,說起來,則是天下再無良姻矣。」雙星道:「怎麼沒有?所謂良姻者,其女出‘周南之遺’,住河洲之上﹔關雎賦性,窈窕為容﹔百兩迎來,三星會合﹔無論宜室宜家,有鼓鐘琴瑟之樂。即不幸而貧賤,糟糠亦畫春山之眉而樂飢,賦同心之句而偕老,必不以夫子偃蹇,而失舉案之禮,必不以時事坎坷,而乖唱隨之情。此方無愧於倫常,而謂之佳偶也。」   龐襄聽了,也笑道:「兄想頭到也想得妙,議論到也議得奇,若執定這個想頭議論去娶親,祇怕今生今世娶不成了。」雙星道:「這是為何?」龐襄道:「孟光雖賢卻非絕色,西施縱美豈是淑人?若要兼而有之,那裏去尋?」雙星道:「兄不要看得天地獃了,世界小了。天地既生了我一個雙不夜,世界中便自有一個才美兼全的佳人與我雙不夜作配。況我雙不夜胸中又讀了幾卷詩書,筆下又寫得出幾篇文字,兩隻眼睛,又認得出妍媸好歹,怎肯匆匆草草,娶一個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醜婦,朝夕與之相對?況小弟又不老,便再遲三五年也不妨。兄不要替小弟擔憂著急。」   龐襄見說不入,祇得別了,報知雙夫人道:「我看令郎之意,功名他所自有,富貴二字全不在他心上。今與媒人議親,叫他不要論門楣高下,祇須訪求一個絕色女子,與令郎自相中意,方纔得能成事。若祇管泛泛撮合,斷然無用。」雙夫人聽了,點頭道是。遂分付媒人各處去求絕色。   過不得數日,眾媒人果東家去訪西家去尋,果張家李家尋訪了十數家出類拔萃的標緻女子,情願與人相看,不怕人不中意。故雙夫人又著人請了龐襄來,央他攛掇雙星各家去看。雙星知是母命,祇得勉強同著龐襄各家去看。龐襄看了,見都是十六、七、八歲的女子,生得烏頭綠鬢,粉白脂紅,早魂都銷盡,以為雙星造化,必然中意。不期雙星看了這個嫌肥,那個憎瘦,不厭其太赤,就怪其太白,並無一人看得入眼,竟都回覆了來家。   龐襄不禁急起來,說道:「不夜兄,莫怪小弟說,這些女子,夭夭如桃,盈盈似柳,即較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自顧不減,為何不夜兄竟視之如閒花野草,略不注目凝盼,無乃矯之太過,近於不情乎?」雙星道:「兄非情中人,如何知情之淺深?所謂矯情者,事關利害,又屬眾目觀望,故不得不矯喜為怒,以鎮定人心。至於好惡之情,出之性命,怎生矯得?」龐襄道:「吾兄既非矯情,難道這些嬌麗女子,小弟都看得青黃無主﹔而仁兄獨如司空見慣,而無一人中意,豈盡看得不美耶?」雙星道:「有女如玉,怎說不美。美固美矣,但可惜眉目間無詠雪的才情,吟風的韻度,故少遜一籌,不足定人之情耳。」   龐襄道:「小弟祇以為兄全看得不美,則無可奈何。既稱美矣,則姿容是實,那些才情韻度,俱屬渺茫,怎肯捨去真人物,而轉捕風捉影,去求那些虛應之故事,以缺宗嗣大倫,而失慈母之望,豈仁兄大孝之所出?莫若勉結絲蘿,以完夫妻之案。」雙星道:「仁兄見教,自是良言。但不知夫妻之倫,卻與君臣父子不同。」龐襄道:「且請教有何不同?」   雙星道:「君臣父子之倫,出乎性者也,性中祇一忠孝盡之矣。若夫妻和合,則性而兼情者也。性一兼情,則情生情滅,情淺情深,無所不至,而人皆不能自主。必遇魂銷心醉之人,滿其所望,方一定而不移。若稍有絲忽不甘,未免終留一隙。小弟若委曲此心,苟且婚姻,而強從台教,即終身無所遇,而琴瑟靜好之情,尚未免歉然。倘僥倖而再逢道蘊、左嬪之人於江皋,卻如何發付?慾不愛,則情動於中,豈能自制﹔若貪後棄前,薄幸何辭?不識此時,仁兄將何教我?」   龐襄道:「意外忽逢才美,此亦必無之事。設或有之,即推阿嬌之例,貯之金屋,亦未為不可。」雙星笑道:「兄何看得金屋太重,而才美女子之甚輕耶?倘三生有幸,得遇道蘊、左嬪其人者,則性命可以不有,富貴可以全捐。雖置香奩首座以待之,猶恐薄書生無才,不褻於歸,奈何言及‘金屋’?‘金屋’不過貯美人之地,何敢辱我才慧之淑媛?吾兄不知有海,故見水即驚耳。」龐襄道:「小弟固不足論,但思才美為虛名虛譽,非實有輕重短長之可衡量。桃花紅得可憐,梨花白得可愛,不知仁兄以何為海,以何為水?」雙星道:「吾亦不自知孰為輕重,孰為短長,但憑吾情以為衡量耳。」龐襄道:「這又是奇談了。且請教吾兄之情,何以衡量?」   雙星道:「吾之情,自有吾情之生滅淺深。吾情若見桃花之紅而動,得桃花之紅而即定,則吾以桃紅為海,而終身願與俗老矣。吾情若見梨花之白而不動,即得梨花之白而亦不定,則吾以梨花為水,雖一時亦不願與之同心矣。今蒙眾媒引見,諸女子雖盡是二八佳人,翠眉蟬鬢,然覿面相親,奈吾情不動何?吾情既不為其人而動,則其人必非吾定情之人。實與兄說吧,小弟若不遇定情之人,情願一世孤單,決不肯自棄我雙不夜之少年才美,擁脂粉而在衾裯中做聾聵人,虛度此生也。此弟素心也,承兄雅愛諄諄,弟非敢拒逆,奈吾情如此,故不得不直直披露,望吾兄諒之。」   龐襄聽了,驚以為奇。知不可強,遂別去,回覆了雙夫人。雙夫人無可奈何,祇得又因循下了。正是:   紛絲糾結費經綸,野馬狂奔豈易馴。   情到不堪寧貼處,必須尋個定情人。   過了些時,雙夫人終放心不下,因又與雙星說道:「人生在世,惟婚宦二事最為要緊,功名尚不妨遲早,惟此室家,乃少年必不可緩之事。你若祇管悠悠忽忽,教我如何放得心下。」雙星聽了,沉吟半晌道:「既是母親如此著急,孩兒也說不得了,祇得要上心去尋一個媳婦來,侍奉母親了。」雙夫人聽了,方纔歡喜道:「你若肯自去尋親,免得我東西求人,更覺快心。況央人尋來之親,皆不中你之意,但不知你要在那裏去尋?」雙星道:「這雙流縣裏,料想求不出,這成都府中,懸斷也未便有。孩兒祇得信步而去,或者天緣有在,突然相遇,也不可知,那裏定得地方?卻喜兄弟在母親膝下,可以代孩兒侍奉,故孩兒得以安心前去。   雙夫人道:「我在家中,你不須記掛。但你此去,須要認真了展轉反側的念頭,先做完了好逑的題目,切莫要又為朋友詩酒留連,樂而忘返。」雙星道:「孩兒怎敢。」   雙夫人又說道:「我兒此去,所求所遇,雖限不得地方,然出門的道路,或山或水,亦必先定所向往,須與娘說明,使娘倚閭有方耳。」雙星道:「孩兒此去,心下雖為婚姻,然婚姻二字,見人卻說不出口,祇好以遊學為名。竊見文章氣運,閨秀風流,莫不勝於東南一帶。孩兒今去,須由廣而閩,由閩而浙,以及大江以南,細細去流覽那山川花柳之妙。孩兒想地靈人傑,此中定有所遇。」   雙夫人聽見兒子說得井井鑿鑿,知非孟浪之遊,十分歡喜。遂收拾冬裘夏葛,俱密縫針線,以明慈母之愛。到臨行時,又忽想起來,取了一本父親的舊同門錄,與他道:「你父親的同年故舊,天下皆有,雖喪亡過多,或尚有存者。所到之處,將同門錄一查自知,設使遇見,可去拜拜,雖不望他破格垂青,便小小做個地主,也強似客寓。」雙星道:「世態人情,這個那裏望得。」雙夫人道:「雖說如此,也不可一例抹殺。我還依稀記得,你父親有個最相厚的同年,曾要過繼你為子,又要將女兒招你為婿,彼時說得十分親切。自從你父親亡後,到今十四、五年,我昏懂懂的,連那同年的姓名都記憶不起了。今日說來,雖都是夢話,然你父親的行事,你為子的,也不可不知。」雙星俱一一領受在心。   雙夫人遂打點盤纏,並土儀禮物,以為行李之備。又叫人整治酒肴,命雙辰與哥哥送行·又撿了一個上好出行的日子,雙星拜辭了母親,又與兄弟拜別,因說道:「愚兄出門遊學,負笈東南,也祇為急於纘述前業,光榮門第,故負不孝之名,遠違膝下。望賢弟在家,母親處早晚慇懃承顏侍奉,使我前去心安。賢弟學業,亦不可怠惰。大約愚兄此去三年,學業稍成,即回家與賢弟聚首矣。」說完,使書童青雲、野鶴,挑了琴劍書箱,鋪程行李,出門而去。   雙夫人送至大門,依依不捨。雙辰直送到二十里外,方纔分手,含淚歸家。雙星登臨大路而行。   正是:   琴劍溯朗促去裝,不辭辛苦到他鄉。   盡疑負笈求師友,誰道河洲荇菜忙。   雙星上了大路,青雲挑了琴劍書箱,野鶴負了行囊衾枕,三人逢山過山,遇水涉水。雙星又不巴家趕路,又不晝夜奔馳,無非是尋香覓味,觸景生情,故此在路也不計日月,有佳處即便停留。或登高舒嘯,或臨流賦詩。或途中連宵僧舍,或入城竟日朱門。遇花賞花,見柳看柳。又且身邊盤費充囊,故此逢州過府,穿縣遊村,畢竟要留連幾日,尋消問息一番,方纔起行。   早過了廣東,又過了福建,雖見過名山大川,接見了許多名人韻士,隱逸高人,也就見了些遊春士女,喬扮嬌娃,然並不見一個出奇拔類的女子,心下不覺駭然道:「我這些時尋訪,可謂盡心竭力,然並不見有一屬目之人,與吾鄉何異?若祇如此訪求,即尋遍天涯,窮年累月,老死道途,終難邀淑女之憐,豈不是水中撈月,如之奈何?」想到此際,一時不覺興致索然,怏怏不快。   因又想道:「說便是如此說,想便是如此想,然我既具此苦心,豈可半途隳念,少不得水到成渠,決不使我空來虛往。況且從來閨秀,閨閫藏嬌,尚恐春光透泄,豈在郊原岑隰之間,可遇而得也。」因又想道:「古稱西子而遇范伯,豈又是空言耶?還是我心不堅耳。」於是又勇往而前。   正是:   天臺有路接藍橋,多少紅絲繫鳳簫。   尋到關雎洲渚上,管教琴瑟賦桃夭。   雙星主僕三人,在路上不止一日,早入了浙境。又行了數日,雙星見山明水秀,人物秀雅,與他處不同,不勝大喜。因著野鶴、青雲歇下行囊,尋問土人。   二人去了半晌,來說道:「此乃浙江山陰會稽地方,到紹興府不遠了。」雙星聽了大喜道:「吾聞會稽諸暨、蘭亭、禹穴、子陵釣臺、苧蘿若耶、曹娥勝跡,皆聚於此。雖是人亡代謝,年遠無徵,然必有基址可存。我今至此,豈可不流覽一番,以留佳話。」祇因這一番流覽,有分教:溪邊釣叟說出前緣,蘭室名姝重提往事。   不知雙星所遇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負笈探奇不憚山山還水水 逢人話舊忽驚妹妹拜哥哥   詞云:   隨地求才,逢花問色,一才一色何曾得。無端說出舊行藏,忽然透出真消息。  他但聞名,我原不識,這番相見真難測。莫驚莫怪英疑猜,大都還是紅絲力。    〈踏莎行〉   雙星一路來,因奉母命,將父親的同門錄帶在囊中,遂到處查訪幾個年家去拜望。誰知人情世態,十分冷淡,最殷勤的款留一茶一飯足矣,還有推事故不相見的。雙星付之一笑。及到了山陰會稽地方,不勝歡喜,要去遊覽一番。遂不問年家,竟叫青雲、野朗去尋下處。   二人去尋了半日,沒有潔淨的所在,祇有一個古寺,二人遂走進寺中,尋見寺僧說知。寺僧聽見二人說是四川雙侍郎的公子,今來遊學,要借寺中歇宿,便不敢怠慢,連忙應承。隨即穿了袈裟,帶上毘盧大帽,走出山門,躬身迎接道:「山僧不知公子遠來,有失迎迓勿罪。」遂一路迎請雙星入去。   雙星到了山門,細看匾額上是惠度禪林。到了大殿,先參禮如來,然後與寺僧相見。相見過,因說道:「學生巴蜀,特慕西陵遺跡,不辭遠涉而來,一時未得地主,特造上剎,欲賃求半榻以容膝,房金如例。」寺僧連忙打恭道:「公子乃名流紳裔,為愛清幽,探奇尋趣,真文人高雅之懷。小僧自愧年深蕭寺,傾圮頹垣,不堪以榻陳蕃。既蒙公子不棄,小僧敢不領命。」   不一時,送上茶來。雙星因問道:「老師法號,敢求見教。」寺僧道:「小僧法名靜遠。」雙星道:「原來是靜老師。」因又問道:「方纔學生步臨溪口,適見此山青巒秀色,環繞寺門,不知此山何名?此寺起於何代?乞靜老師指示。」靜遠道:「此山舊名剡山。相傳秦始皇東遊時,望見此中有王氣,因鑿斷以泄地脈,後又改名鹿胎山。」雙星道:「既名剡山,為何又名鹿胎?寺名惠度,又是何義?」靜遠道:「有個緣故。此寺乃小僧二百四十六代先師所建,當時先師姓陳,名惠度,中年棄文就武。一日獵於此山,適見一鹿走過,先師彎弓射中鹿腹。不期此鹿腹中有孕,被箭傷胎,逃入山中,產了小鹿。先師不捨,趕入山追尋,祇見那母鹿見有人來,忽作悲鳴之狀。先師走至鹿所,不去驚他,那母鹿見小鹿受傷,將舌舔小鹿傷處。不期小鹿傷重,隨舔而死。那母鹿見了,哀叫悲號,亦即跳死。先師見了,不勝追悔,遂將二鹿埋葬,隨即披剃為僧,一心向佛,後來成了正果。因建此寺,遂名惠度寺。」雙星道:「原來有這些出處。」   遂又問這些遠近古跡,靜遠俱對答如流。雙星大喜,因想道:「果然浙人出言不俗,緇流亦是如此。」靜遠遂起身邀公子委委曲曲,到三間雪洞般的小禪房中來。雙星進去一看,果然幽雅潔淨,床帳俱全。因笑對靜遠道:「學生今日得一佛印矣。」靜遠笑道:「公子實過坡公,小僧不敢居也。」青雲、野鶴因將行李安頓,自出去了。   不一時,小沙彌送上茶點,靜遠與雙公子二人談得甚是投機,雙星歡然住下歇宿不題。   到了次日,雙星著野鶴看守行李,自帶了青雲,終日到那行雲流水,曲徑郊原,恣意去領略那山水趣味。   忽一日行到千岩競秀、萬塹爭流、古木參天之處,忽見一帶居民,在山環水抱之中,十分得地。雙星入去,見村落茂盛,又見往來之人,徐行緩步,舉動斯文,不勝稱羨。暗想道:「此處必人傑地靈,不然,亦有隱逸高士在內。」因問里人道:「借問老哥,此處是甚麼地方?」那人道:「這位相公,想是別處人,到此遊覽古跡的了。此處地名‘筆花墅’,內有‘夢筆橋’,相傳是江淹的古跡,故此為名。內有王羲之的‘墨池’,范仲淹的‘清白堂’,又有‘越王臺’、‘蓬萊閣’、‘曹娥碑’、‘嚴光墓’,還有許多的勝跡,一時也說不盡,相公就在這邊住上整年,也是不厭的。」雙星聽見這人說出許多名勝的所在,不勝大喜,遂同青雲慢慢的依著曲徑,沿著小河而來。   正是:   關關雎鳩在河洲,草草花花盡好逑。   天意不知何所在,忽牽一縷到溪頭。   卻說這地方,有一大老,姓江名章,字鑒湖,是江淹二十代的玄孫,祖居於此。這江章少年登第,為官二十餘年,曾做過少師。他因子嗣艱難,宦途無興。江章又慮官高多險,急流勇退。到了四十七歲上,遂乞休致仕,同夫人山氏回家,優遊林下,要算做一位明哲保身之人了。   在朝為宮時,山氏夫人一夜忽得一夢,夢入天宮,仙女賜珠一粒,江夫人拜而受之,因而有孕。到了十月滿足,江夫人生下一個女兒。使侍妾報知老爺,江章大喜。因夫人夢得珠而生,遂取名蕊珠,欲比花蕊夫人之才色。這蕊珠小姐到了六、七歲時,容光如洗,聰慧非凡。江章夫妻,視為掌上之珠,與兒子一般,竟不作女兒看待。後歸,閒居林下,便終日教訓女兒為事。   這蕊珠小姐,一教即知。到了十一、二歲,連文章俱做得可觀,至於詩詞,出口皆有驚人之句。江章對夫人常說道:「若當今開女科試才,我孩兒必取狀元,惜乎非是男兒。」江夫人道:「有女如此,生男也未必勝他。」這蕊珠小姐十三歲,長成得異樣嬌姿,風流堪畫。江章見他長成,每每留心擇婿,必欲得才子配之方快。然一時不能有中意之人,就有縉紳之家,聞知他蕊珠小姐才多貌美,往往央媒求聘,江章見人家子弟,不過是膏粱紈袴之流,俱不肯應承。   這年蕊珠小姐已十四歲了,真是工容俱備,德性幽閒。江章、夫人愛他,遂將那萬卉園中拂雲樓收拾與小姐為臥室。又見他喜於書史,遂將各種書籍堆積其中。因此,樓上有看不盡的詩書,園中有玩不了的景致。又有兩個侍妾,一名若霞,一名彩雲,各有姿色,惟彩雲為最,蕊珠小姐甚是喜他。小姐在這拂雲樓上,終日吟哦弄筆,到了繡倦時,便同彩雲、若霞下樓進園看花玩柳,見景即便題詩,故此園亭四壁,俱有小姐的題詠在上。這蕊珠小姐,真是綺羅隊裏,錦繡叢中長成過日,受盡了人間洞府之福,享盡了宰相人家之榮,若不是神仙天眷,也消受不起。   且說這日江章閒暇無事,帶領小童,到了蘭渚之上,綠柳垂蔭之下,靈圯橋邊,看那湍流不息。小童忙將繡墩放下,請江章坐了,取過絲綸,釣魚為樂。恰好這日雙星帶著青雲,依著曲徑盤旋。又沿著小河,看那涓涓逝水。走到靈圯橋,忽見一個老者坐著,手執絲綸,端然不動。雙星立在旁邊,細細將那老兒一看,祇見那老者:   半垂白髮半烏頭,自是公卿學隱流。   除去桐江兼渭水,有誰能具此綸鉤。   雙星看了,不免駭然驚喜道:「此老相貌不凡,形容蒼古,必是一位用世之大隱君子,不可錯過。」因將巾幘衣服一整,緩步上前,到了這老者身後,低低說道:「老先生釣鰲巨手,為何移情於此巨口之細鱗,無亦仿蹈海之遺意乎?」   那老者看見水中微動,有魚戲鉤,正在出神之際,忽聽見有人與他說話,忙抬頭一看,祇見是一個儒雅翩翩少年秀士,再將他細細看來,但見:   亭亭落落又翩翩,貌近風流文近顛。   若問少年誰得似,依稀張緒是當年。   老者看見他人物秀美,出口不俗,行動安詳,不勝起敬,因放下絲綸,與他施禮。禮畢,即命小童移過小杌,請他坐下,笑著說道:「老夫年邁,已破浮雲。今日午夢初回,借此適意,然意不在得魚耳,何敢當足下過譽?」雙星道:「魚愛香餌,人貪厚爵。今老先生看透機關,借此遊戲,非高蹈而何?」江章笑道:「這種機關,祇可在功成名遂之後而為。吾觀足下,英英俊顏,前程遠大,因何不事芸窗,奔走道路,且負劍攜琴,而放誕於山水之間,不知何故?然而足下聲音非東南吉士,家鄉姓名,乞細一言,萬勿隱晦。」   雙星見問,忙打一恭道:「小子雙星,祖籍西川。先君官拜春卿,不幸早逝。幼失庭趨,自愧才疏學陋,雖拾一芹,卻恨偏隅乏友,磋琢無人,故負笈東南,尋師問難,寸光虛度,今年十九矣。」那老者聽見雙星說出姓名家鄉,不覺大驚道:「這等說來,莫非令尊台諱佳文麼?」雙星忙應道:「正是。」那老者聽了大喜,忙捻著白鬚笑嘻嘻說道:「大奇,大奇,我還疑是誰家美少年,原來就是我雙同年結義之子。十餘年來,音信杳然。我祇認大海萍蹤,無處可覓,不期今日無心恰恰遇著,真是奇逢了。」雙星聽了,也驚喜道:「先君棄世太早,小侄年幼,向日通家世誼,漠然不知。不知老年伯,是何台鼎?敢乞示明,以便登堂展拜。」   那老者道:「老夫姓江名章,字鑒湖,祖居於此。向年公車燕地,已落孫山,不欲來家,遂筑室於香山,潛心肄業,得遇令先尊,同志揣摹,抵足連宵,風雨無間。又蒙不棄,八拜訂交,情真手足。幸喜下年春榜,我二人皆得高標。在京同官數載,朝夕盤桓。這年育麟賢侄,同官慶賀,老夫亦在其中。因令堂夢太白入懷,故命名為星。將及三周,又蒙令先尊念我無子,又使汝拜我老夫妻為義父母。朝夕不離,祇思久聚。誰知天道不常,一旦令先尊變故,煢煢子母無依,老夫力助令堂與賢侄扶柩回蜀。我又在京濫職有年,以至少師。因思榮華易散,過隙白駒,祇管戀此烏紗,終無底止。又因後人無繼,祇得懇恩賜歸,消閒物外,又已是數年餘矣。每每思及賢母子,祇因關山杳遠,無便飛鴻,遂失存問。不期吾子少年,成立如斯,真可喜也。然既博青衫,則功名有待,也不必過急。尋師問學,雖亦賢者所為,然遠涉荊湘,朝南暮北,與其尋不識面之師,又不如日近聖賢以圖豁然通貫。今吾子少年簡練,想已久賦桃夭,獲麟振趾,不待言矣。祇不知令尊堂老年嫂別來近日如何?家事如何?還記得臨別時,尚有幼子,今又如何?可為我細言。   雙星聽了這番始末緣由,不勝感歎道:「原來老伯如此施恩,愚侄一向竟如生於雲霧。蒙問,家慈健飯,託庇粗安。先君宦囊涼薄,然亦無告於人。小侄年雖及壯,實未曾諧琴瑟之歡,意欲有待也。舍弟今亦長成矣。」江章道:「少年室家,人所不免。吾子有待之說,又是何意?」雙星道:「小侄不過望成名耳,故此磋跎,非有他見也。」江章聽了大喜道:「既吾子著意求名,則前程不可知矣。但同是一學,亦不必遠行,且同到我家,與你朝夕討論如何?」雙星道:「得蒙大人肯授心傳,小子實出萬幸。」江章遂攜了雙星,緩步而歸。   正是:   出門原為覓奇緣,驀忽相逢是偶然。   盡道歡然逢故舊,誰知恰是赤繩牽。   江章一路說說笑笑,同著雙星到家。走至廳中,雙星便要請拜見,江章止住,遂帶了雙星同入後堂,來見夫人道:「你一向思念雙家元哥,不期今日忽來此相遇。」夫人聽了又驚又喜道:「我那雙元哥在那裏?」江章因指著雙星道:「這不是。」江夫人忙定睛再看道:「想起當時,元哥還在懷抱,繼名於我。別後數年,不期長成得如此俊秀,我竟認不得了。今日不期而會,真可喜也。」雙星見江老夫妻叫出他的乳名來,知是真情,連忙叫人鋪下紅氈,請二人上坐,雙星納頭八拜道:「雙星不肖,自幼迷失前緣,今日得蒙二大人指明方知。不獨年誼,又蒙結義撫養為子,恩深義重,竟未展晨昏之報,罪若丘山矣!望二大人恕之。」江章與夫人聽了大喜,即著人整治酒肴,與雙公子洗塵。   雙星因問道:「不知二大人膝下,近日是誰侍奉?」江章道:「我自從別來,並未生子。還是在京過繼你這一年,生了一個小女,幸已長成,朝夕相依,到也頗不寂寞。」雙星道:「原來有個妹妹承歡,則辨弦詠雪,自不減斑衣了。」江章微笑道:「他人面前,不便直言,今對不夜,自家兄妹,怎好為客套之言。你妹子聰慧多才,實實可以娛我夫妻之老。」雙星道:「賢妹仙苑明珠,自不同於凡品。」江夫人因接著說道:「既是自家兄妹,何不喚出來拜見哥哥。」江章道:「拜見是免不得的。趁今日無事,就著人喚出來拜見拜見也好。」   江夫人因喚過侍妾彩雲來,說道:「你去拂雲樓,請了小姐出來,與雙公子相見。若小姐不願來,你可說雙公子是自幼過繼老爺為子的,與小姐有兄妹之分,應該相見的。」   彩雲領命,連忙走上拂雲樓來,笑嘻嘻的說道:「夫人有命,叫賤妾來請小姐出去,與雙公子相見。」蕊珠小姐聽了,連忙問道:「這雙公子是誰,為何要我去見他?」彩雲道:「這個雙公子是四川人,還是當初老爺夫人在京作官時,與雙侍郎老爺有八拜之交,雙侍郎生了這公子,我老爺夫人愛他,遂繼名在老爺夫人名下。後來公子的父親死了,雙公子止得三歲,同他母親回家,一向也不曉得了,今日老爺偶然在外閒行,不期而遇,說起緣故,請了來家。雙公子拜見過老爺夫人了。這雙公子一表非俗,竟象個女兒般標緻,小姐見時,還認他是個女兒哩。」小姐聽了,半晌道:「原來是他,老爺夫人也時常說他不知如何了。祇是他一個生人,怎好去相見?」彩雲道:「夫人原說道,他是從小時拜認為子的,與小姐是兄妹一般,不妨相見。如今考爺夫人坐著立等,請小姐出去拜見。」   小姐聽了,見不能推辭,祇得走近妝臺前,勻梳髮鬢,暗畫雙娥,釵分左右,金鳳當頭。此時初夏的光景,小姐穿著一件柳芽織錦縐紗團花衫兒,外罩了一件玄色堆花比甲,羅裙八幅,又束著五色絲絛,上結著佩環,腳下穿著練白縐紗繡成荷花瓣兒的一雙膝褲,微微露出一點紅鞋。於是輕移蓮步,彩雲、若霞在前引導,不一時走近屏門之後,彩雲先走出來,對老爺夫人說道:「小姐請來也。」   此時雙星久已聽見夫人著侍妾去請小姐出來相見,心中也祇道還是向日看見過的這些女子一樣,全不動念。正坐著與夫人說些家事,忽見侍妾走來說小姐來也,雙星忙抬頭一看。祇見小姐尚未走出,早覺得一陣香風,暗暗的送來。又聽見環佩叮噹,那小姐輕雲冉冉的,走出廳來。雙星將小姐定睛一看,祇見這小姐生得:   花不肥,柳不瘦,別樣身材。珠生輝,玉生潤,異人顏色。眉梢橫淡墨,厭春山之太媚﹔眼角湛文星,笑秋水之無神。體輕盈,而金蓮蹙蹙展花箋﹔指纖長,而玉筍尖尖籠彩筆。髮縮莊老漆園之烏雲,膚凝學士玉堂之白雪。脂粉全消,獨存閨閣之儒風﹔詩書久見,時吐才人之文氣。錦心藏美,分明是綠鬢佳人﹔彤管生花,孰敢認紅顏女子。   雙星忽看見蕊珠小姐如天仙一般走近前來,驚得神魂酥蕩,魄走心馳。暗忖道:「怎的他家有此絕色佳人。」忙立起身來迎接。那小姐先走到父母面前,道了萬福。夫人因指著雙星說道:「這就是我時常所說繼名於我的雙家元哥了。」小姐祇得粉臉低垂,俏身移動,遂在下手立著。雙星連忙謙遜說:「愚兄巴中遠人,賢妹瑤臺仙子,閬苑名姝,本不當趨近。今蒙義父母二大人敘出親情,容雙星以子禮拜見矣。因於賢妹關手足之誼,故不識進退,敢有一拜。」蕊珠小姐低低說道:「小妹閨娃陋質,今日得識長兄,妹之幸也,應當拜識。」二人對拜了四拜。   拜罷,蕊珠小姐就退坐於夫人之旁。雙星此時,心猿意馬,已奔馳不定。欲待尋些言語與小姐交談,卻又奈江老夫妻坐在面前,不敢輕於啟齒,然一片神情已沾戀在蕊珠小姐身上,不暇他顧。江老夫妻又不住的問長問短,雙星口雖答應,祇覺說得沒頭沒緒。蕊珠小姐初見雙星亭亭皎皎,真可稱玉樹臨風,也不禁注目偷看。及坐了半晌,又見雙星出神在己,輾轉徬徨。恐其舉止失措,露出像來,後便難於相見,遂低低的辭了夫人,依舊帶著彩雲、若霞而去。雙星遠遠望見,又不敢留,又不敢送,竟癡獃在椅上,一聲不做。   江老見女兒去了,方又說道:「小女且是一個女子,卻喜得留心書史,寓意詩詞,大有男子之風,故我老夫妻竟忘情於子。」雙星因讚道:「千秋祇慕中郎女,百世誰思伯道兒。蕊珠賢妹且無論班姬儒雅,道蘊才情,祇望其林下丰神,世間那更有此寧馨?則二大人之箕裘,又出尋常外矣。」正說不了,家人移桌,擺上酒肴,三人同席而飲。飲完,江章就著人同青雲到惠度寺取回行李,又著人打掃東書院,與雙星安歇做房。雙星到晚,方辭了二人,歸到東書院而來。祇因這一住,有分教:無限春愁愁不了,一腔幽恨恨難窮。不知雙星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江少師認義兒引賊入室 珠小姐索和詩掩耳盜鈴   詞云:   有女繼兒承子舍,何如徑入東床,若叫暗暗搗玄霜,依然乘彩鳳,到底飲瓊漿。  才色從來連性命,況於才色當場。怎叫兩下不思量,情窺皆冷眼,私繫是癡腸。    〈臨江仙〉   話說雙星在江少師內廳喫完酒,江章叫人送在東書院歇宿,雖也有些酒意,卻心下喜歡,全不覺醉。因暗想道:我出門時曾許下母親,尋一個有才有色的媳婦回來,以為蘋蘩井臼之勞,誰知由廣及閩,走了一二千里的道路,並不遇一眉一目,縱有誇張佳麗,亦不過在脂粉中逞顏色,何堪作閨中之樂。我祇愁無以復母親之命,誰知行到浙江,無意中忽逢江老夫妻,親親切切認我為子,竟在深閨中,喚出女兒來,拜我為兄。來見面時,我還認做尋常女子,了不關心。及見面時,誰知竟是一個賽王嬙、誇西子的絕代佳人。突然相見,不曾打點的耳目精神,又因二老在坐,祇驚得青黃無主,竟不曾看得象心象意,又不曾說幾句關情的言語,以致慇懃。但默默坐了一霎,就入去了,竟撇下一天風韻,叫我無聊無賴。欲待相親,卻又匆匆草草,無計相親﹔欲放下,卻又繫肚牽腸,放他不下。這才是我前日在家對人說的定情之人也。人便僥倖有了,但不知還是定我之情,還是索我之命。   因坐在床上,塌伏著枕頭兒細想。因想道:「若沒有可意之人,縱紅成群,綠作隊,日夕相親,卻也無用。今既遇了此天生的尤物,且莫說無心相遇,信乎有緣﹔即使赤繩不繫,玉鏡難歸,也要去展一番崑崙之妙手,以見吾鍾情之不苟,便死也甘心。況江老夫妻愛我不啻親生,才入室,坐席尚未暖,早急呼妹妹以拜哥哥,略不避嫌疑,則此中徑路,豈不留一線。即蕊珠小姐相見時,羞縮固所不免,然羞縮中別有將迎也。非一味不近人情,或者展轉反側中,尚可少致慇懃耳。我之初意,雖蒙江老故舊美情,苦苦相留,然非我四海求凰之本念,尚不欲久淹留於此。今既文君咫尺,再僕僕天涯,則非算矣。祇得聊居子舍,長望東牆,再看機緣,以為進止。」想到快心,遂不覺沉沉睡去。   正是:   藍橋莫道無尋處,且喜天臺有路通。   若肯沿溪苦求覓,桃花流水在其中。   由了次日,雙星一覺醒來,早已紅日照於東窗之上。恐怕親誼疏冷,忙忙梳洗了,即整衣,竟入內室來問安。江章夫妻一向孤獨慣了,定省之禮,久已不望。今忽見雙星象親兒子的一般,走進來問安,不禁滿心歡喜。因留他坐了,說道:「你父親與我是同年好友,你實實是我年家子侄,原該以伯侄稱呼,但當時曾過繼了一番,又不是年伯年侄,竟是父子了。今既相逢,我留你在此,這名分必先正了,然後便於稱呼。」雙星聽了,暗暗想道:「若認年家伯侄,便不便入內。」因朗朗答應淳:「年家伯侄,與過繼父子,雖也相去不遠,然先君生前既已有拜義之命,今於死後如何敢違而更改。孩兒相見茫茫者,苦於不知也,今既剖明,違親之命為不孝,忘二大人之思為不義,似乎不可。望二大人仍置孩兒子膝下,則大人與先君當日一番舉動,不為虛哄一時也。   江章夫妻聽了,大喜不勝道:「我二人雖久矣甘心無子,然無子終不若有一子點綴目前之為快。今見不夜,我不敢執前議苦強者,恐不夜立身揚名以顯親別有志耳。」雙星道:「此固大人成全孩兒孝親之厚道,但孩兒想來,此事原兩不相傷。二大人欲孩兒認義者,不過欲孩兒在膝下應子舍之故事耳,非圖孩兒異日拾金紫以增榮也。況孩兒不肖,未必便能上達,即有寸進,仍歸之先君,則名報先君於終天,而身侍二大人於朝夕,名實兩全,或亦未為不可也。不識二大人以為何如?」   江章聽了,愈加歡喜道:「妙論,妙論,分別的快暢。竟以父子稱呼,祇不改姓便了。」因叫許多家人僕婦,俱來拜見雙公子。因分付道:「這雙公子,今已結義我為父、夫人為母、小姐為兄妹,以後祇稱大相公,不可作外人看待。」眾家人僕婦拜見過,俱領命散去。   正是:   昨日還為陌路人,今朝忽爾一家親。   相逢祇要機緣巧,誰是誰非莫認真。   雙星自在江家認了父子,使出入無人禁止,雖住在東院,以讀書為名,卻一心祇思量著蕊珠小姐,要再見一面。料想小姐不肯出來,自家又沒本事開口請見,祇借著問安名,朝夕間走到夫人室內來,希圖偶遇。不期住了月餘,安過數十次,次次皆蒙夫人留茶,留點心,留著說閒話,他東張西望,祇不見小姐的影兒。不獨小姐不見,連前番小姐的侍妾彩雲影兒也不見,心下十分驚怪,又不敢問人,惟悶悶而已。   你道為何不見?原來小姐住的這拂雲樓,正在夫人的臥房東首,因夫人的臥房牆高屋大,緊緊遮住,故看不見。若要進去,祇要從夫人臥房後一個小小的雙扇門兒入去,方纔走得到小姐樓上。小姐一向原也到夫人房裏來,問候父母之安,因夫人愛惜他,怕他朝夕間,拘拘的走來走去辛苦,故回了他不許來。惟到初一、十五日,江章與夫人到佛樓上燒香拜佛,方許小姐就近問候。故此夫人臥房中也來得稀少,惟有事要見,有話要說,方纔走來。若是無事,便祇在拂雲樓上看書做詩耍子,並看園中花卉,及賞玩各種古董而已,絕不輕易為人窺見。雙星那裏曉得這些緣故,祇道是有意避他,故私心揣摹著急。不知人生大慾男女一般,縱是窈窕淑女,亦未有不慮摽梅失時,而願見君子者。故蕊珠小姐,自見雙星之後,見雙星少年清俊,儒雅風流,又似乎識竅多情,也未免默默動心。雖相見時不敢久留,辭了歸閣,然心窩中已落了一片情絲,東西縹渺,卻又無因無依,不敢認真。因此坐在拂雲樓上,焚香啜茗,祇覺比往日無聊。一日看詩,忽看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二句,忽然有觸,一時高興,遂拈出下句來作題目,賦了一首七言律詩道:   烏衣巷口不容潛,王謝堂前正捲簾。   低掠向人全不避,高飛入幕了無嫌。   弄情疑話隔年舊,尋路喜窺今日檐。   棲息但愁巢破損,落花飛絮又重添。   蕊珠小姐做完了詩,自看了數遍,自覺得意,惜無人賞識,因將錦箋錄出,竟拿到夫人房裏來,要尋父親觀看。不期父親不在,房中祇有夫人,夫人看見女兒手中拿著一幅詩箋,欣欣而來,因說道:「今日想是我兒又得了佳句,要尋父親看了?」小姐道:「正是此意。不知父親那裏去了?」夫人道:「你父親今早纔喫了早飯,就被相好的一輩老友拉到準提庵看梅花去了。」小姐聽見,便將詩箋放在靠窗的桌上,因與母親閒話。   不期雙星在東書院坐得無聊,又放不下小姐,遂不禁又信步走到夫人房裏來,那裏敢指望撞見小姐。不料纔跨入房門,早看見小姐與夫人坐在裏面說話。這番喜出望外,那裏還避嫌疑,忙整整衣襟,上前與小姐施禮。小姐突然看見,迴避不及,未免慌張。夫人因笑說道:「元哥自家人,我兒那裏避得許多。」小姐無奈,祇得走遠一步,斂衽答禮。見畢,雙星因說道:「愚兄前已蒙賢妹推父母之恩,廣手足之愛,持以同氣,故敢造次唐突,非有他也。」小姐未及答,夫人早代說道:「你妹子從未見人,見人就要靦腆,非避兄也。」   雙星一面說話,一面偷眼看那小姐。今日隨常打扮,越顯得嫵媚嬌羞,別是一種,竟看癡了。又不敢讚美一詞,祇得宛轉說道:「前聞父親盛稱賢妹佳句甚多,不知可肯惠賜一觀,以飽饞眼?」小姐道:「香奩雛語,何敢當才子大觀。」夫人因接說:「我兒,你方纔做的甚麼詩,要尋父親改削。父親既不在家,何不就請哥哥替你改削改削也好。」小姐道:「改削固好,出醜豈不羞人。」因詩箋放在窗前桌上,便要移身去取來藏過。不料雙星心明眼快,見小姐要移身,曉得桌上這幅箋紙就是他的詩稿,忙兩步走到桌邊,先取在手中,說道:「這想就是賢妹的珠玉了。」   小姐見詩箋已落雙星之手,便不好上前去取。祇得說道:「塗鴉之醜,萬望見還。」雙星拿便拿了,還祇認作是籠中嬌鳥,彷彿人言而已,不期展開一看,尚未及細閱詩中之句,早看見蠅頭小楷,寫得如美女簪花,十分秀美,先喫一驚。再細看詩題,卻是「賦得‘似曾相識燕歸來’」。先掩卷暗想道:「此題有情有態,卻又無影無形,到也難於下筆,且看他怎生生發。」及看了起句,早已欣欣動色,再看到中聯,再看到結句,直驚得吐出舌來。因放下詩稿,復朝著蕊珠小姐,深深一揖道:「原來賢妹是千古中一個出類拔萃的才女子,愚兄雖接芳香,然芳香之佳處尚未夢見。分日若非有幸,得覽佳章,不幾當面錯過。望賢妹恕愚兄從前之肉眼,容洗心滌慮,重歸命於香奩之下。」小姐道:「閨中孩語,何敢稱才?元兄若過於獎誇,則使小妹抱慚無地矣。」   夫人見他兄妹二人你讚我謙,十分歡喜。因對雙星說道:「你既說妹子詩好,必然深識詩中滋味,何不也做一首,與妹子看看,也顯得你不是虛誇。」雙星道:「母親分付極是,本該如此,但恨此題實是枯淡,縱有妙境,俱被賢妹道盡,叫孩兒何處去再求警拔,故惟袖手藏拙而已。」小姐聽了道:「才人詩思,如泉涌霞蒸,安可思議。元兄為此言,是笑小妹不足與言詩,故秘之也。」雙星躊躇道:「既母親有命,賢妹又如此見罪,祇得要呈醜了。」彩雲在旁聽見雙公子應承做詩,忙湊趣走到夫人後房,取了筆硯出來,將墨磨濃,送在雙公子面前。雙星因要和詩,正拿著小姐的原稿,三復細味,忽見彩雲但送筆硯,並沒詩箋,遂一時大膽竟在小姐原稿的箋後,題和了一首。題完,也不顧夫人,竟雙手要親手送與小姐道:「以鴉配鳳,乞賢妹勿哂。」小姐看見,忙叫彩雲接了來。展開一看,祇見滿紙龍蛇飛動,早已不同,再細細看去,祇見寫的是:   步原韻奉和蕊珠仙史賢妹「賦得‘似曾相識燕歸來’」   經年不見宛龍潛,今日乘時重入簾。   他主我賓俱莫問,非親即故又何嫌,   高飛欲傍拂雲棟,低舞思依浣古檐。   祇恐呢喃驚好夢,新愁舊恨為依添。    愚兄雙星拜識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見拂雲浣古等句拖泥帶水,詞外有情,不勝驚歎道:「這方是大才子凌雲之筆,小妹向來無知自負,今見大巫,應知羞而為之擱筆矣。」雙星道:「賢妹仙才,非愚兄塵凡筆墨所能彷彿萬一。這也無可奈何,但愚兄愛才有如性命,今既見賢妹閬苑仙才,瓊宮佳句,豈不視性命為尤輕!是以得隴望蜀,更有無厭之請,望賢妹慨然傾珠玉之秘笈,以飽愚兄之餓眼,則知己深思,又出親情之外矣。」小姐道:「小妹塗鴉筆墨,不過一時遊戲。有何佳句,敢存笥篋,非敢匿瑕,實無殘沈以博元兄之笑。」雙星聽見小姐推說沒有,不覺默然無語。彩雲在旁,看見小姐力回,掃了雙公子之興,因接說道:「大相公要看小姐的詩詞,何必向小姐取討?小姐縱有,也不肯輕易付與大相公,恐怕大相公笑他賣才。大相公要看不難,祇消到萬卉園中,芍藥亭、沁心堂、浣古軒,各處影壁上,都有小姐題情詠景的詩詞,只怕公子還看他不了。」   雙星聽了方大喜,因對夫人說道:「孩兒自蒙父親母親留在膝下,有若親生,指望孩兒成名。終日坐在書房中苦讀,竟不知萬卉園中,有這許多景致。不但不知景致,連萬卉園,也不曉得在那裏。今日母親同孩兒賢妹,正閒在這裏,何不趁此領孩兒去看看?」夫人道:「正是呀,你來了這些時,果然還不曾認得。我今日無事,正好領你去走走。」遂要小姐同去。小姐道:「孩兒今日繡工未完,不得同行,乞母親哥哥見諒。」遂領著彩雲望後室去了。   此時雙星見夫人肯同他到園中去,已是歡喜,忽又聽見要小姐同去,更十分快活。正打點到了園中,借花木風景好與小姐調笑送情,忽聽見小姐說出不肯同去,一片熱心早冷了一半。又不好強要小姐同去,祇得生擦擦硬著心腸,讓小姐去了。夫人遂帶了幾個丫鬟侍妾,引著雙星,開了小角門,往園中而入。雙星入到園中,果然好一座相府的花園,祇見:   金谷風流去已遙,輞川詩酒記前朝。   此中水秀山還秀,到處鶯嬌燕也嬌。   草木叢叢皆錦繡,亭臺座座是瓊瑤。   若非宿具神仙骨,坐臥其中福怎消?   雙星到了園中,四下觀看,雖沁心堂、浣古軒各處,皆擺列著珍奇古玩,觸目琳琅,名人古畫,無不出奇,雙星俱不留心去看他,祇撿蕊珠小姐親筆的題詠,細細的玩誦。玩誦到得意之處,不禁眉宇間皆有喜色。因暗暗想道:「小姐一個雛年女子,貌已絕倫,又何若是之多才,真不愧才貌兼全的佳人矣。我雙星今日何福,而得能面承色笑,親炙佳章,信有緣也。」想到此處,早獃了半晌。忽聽見夫人說話,方纔驚轉神情。聽見夫人說道:「此處乃你父親藏珍玩之處,並不容人到此,祇你妹子時常在此吟哦弄筆。」   雙星聽了,暗暗思量道:「小姐既時常到此,則他的臥房,必有一條徑路與此相通。」遂走下階頭,祇推遊賞,卻悄悄找尋。到了芍藥臺,芙蓉架,轉過了荷花亭,又上假山,周圍看這園中的景致。忽望北看去,祇見一帶碧瓦紅窗,一字兒五間大樓,垂著珠簾。雙星暗想道:「這五間大樓,想是小姐的臥房了。何不趁今日也過看看?」遂下了假山,往雪洞裏穿過去,又上了白石欄杆的一條小橋,橋下水中,紅色金魚在水面上啖水兒,見橋上有人影搖動,這些金色俱跳躍而來。雙星看見,甚覺奇異,祇不知是何緣故。雙星過了小橋,再欲前去,卻被一帶青牆隔斷。雙星見去不得,便疑這樓房是園外別人家了,遂取路而回。   正撞著夫人身邊的小丫鬟秋菊走來。說道:「夫人請大相公回去,叫我來尋。」雙星遂跟著秋菊走回。雙星正要問他些說話,不期夫人早已自走來,說道:「我怕你路徑不熟,故來領你。」雙星又行到小橋,扶著欄杆往下看魚。因問道:「孩兒方纔在此走,為何這些魚俱望我身影爭跳?竟有個遊魚啖影之意。」夫人笑說道:「因你妹子閒了,時常到此喂養,今見人影,祇說喂他,故來討食。」雙星聽了大喜,暗暗點頭道:「原來魚知人意。」夫人忙叫人去取了許多糕餅饅頭,往下丟去,果然這些金魚都來爭食。雙星見了,甚是歡喜。看了一會,同著夫人一齊出園。回到房中,夫人又留他同喫了夜飯,方叫他歸書房歇宿。   祇因這一回,有分教:如歌似笑,有影無形。祇不知雙星與小姐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江小姐俏心多不吞不吐試真情 雙公子癡態發如醉如狂招訕笑   詞云:   佳人祇要心兒俏,俏便思量到。從頭直算到收梢,不許情長情短忽情消。  一時任性顛還倒,那怕旁人笑。有人點破夜還朝,方知玄霜搗盡是藍橋。    〈虞美人〉   話說雙星自從遊園之後,又在夫人房裏喫了夜飯,回到書房,坐著細想:「今日得遇小姐,又得見小姐之詩,又湊著夫人之巧,命我和了一首,得入小姐之目,真僥倖也。」心下十分快活。祇可恨小姐賣乖,不肯同去遊園,又可恨園中徑路不熟,不曾尋見小姐的拂雲樓在那裏。想了半晌,忽又想道:我今日見園中各壁上的詩題,如《好鳥還春》,如《鶯啼修竹》,如《飛花落舞筵》,如《片雲何意傍琴臺》,皆是觸景寓情之作,為何當此早春,忽賦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之句,殊無謂也。莫非以我之來無因,而又相親相近若有因,遂寓意於此題麼?若果如此,則小姐之俏心,未嘗不為我雙不夜而躊躇也。況詩中之「全不避」、「了無嫌」,分明刺我之眼饞臉涎也。雙不夜,雙不夜,你何幸而得小姐如此之垂憐也?」想來想去,想的快活,方纔就寢。   正是:   穿通骨髓無非想,鑽透心窩祇有思。   想去思來思想極,美人肝膽盡皆知。   到了次日,雙星起來,恐怕錯看了小姐題詩之意,因將小姐的原詩默記了出來,寫在一幅箋紙上,又細細觀看。越看越覺小姐命題的深意原有所屬,暗暗歡喜道:小姐祇一詩題,也不等閒虛拈。不知他那俏心兒,具有許多靈慧?我雙不夜若不參透他一二分,豈不令小姐笑我是個蠢漢?幸喜我昨日的和詩,還依稀彷彿,不十分相背。故小姐幾回吟賞,尚似無鄙薄之心。或者由此而再致一詩一詞,以邀其青盼,亦未可知也。但我想小姐少師之女,貴重若此﹔天生麗質,竊宛若此﹔彤管有煒,多才若此。莫說小姐端莊正靜,不肯為薄劣書生而動念,即使感觸春懷,亦不過筆墨中微露一絲之愛慕,如昨日之詩題是也。安能於邂逅間,即眉目勾挑,而慨然許可,以自媒自嫁哉,萬無是理也!況我雙星居此已數月矣,僅獲一見再見而已。且相見非嚴父之前,即慈母之後,又侍兒林立,卻從無處以敘寒溫。若欲將針引線,必鐵杵成針而後可。我雙不夜此時,粗心浮氣,即望玄霜搗成,是自棄也。況我奉母命而來,原為求婚,若不遇可求之人,尚可謝責。今既見蕊珠小姐絕代之人,而不知極力苦求,豈不上違母命,而下失本心哉?為今之計,惟有安心於此,長望明河,設或無緣,有死而已。但恨出門時約得限期甚近,恐母親懸念,於心不安。況我居於此,無多役遣,祇青雲一僕足矣。莫若打發野鶴歸去報知,以慰慈母之倚閭。   思算定了,遂寫了一封家書,並取些盤纏付與野鶴,叫他回去報知。江章與夫人曉得了,因也寫下一封書,又備了幾種禮物,附去問候。野鶴俱領了。收拾在行李中,拜別而去。   正是:   書去緣思母,身留冀得妻。   母妻兩相合,不問已家齊。   雙星自打發了野鶴回家報信,遂安心在花叢中作蜂蝶,尋香覓蕊,且按下不題。   卻說蕊珠小姐自見雙星的和詩,和得筆墨有氣,語句入情,未免三分愛慕,又加上七分憐才,因暗暗忖度道:少年讀書貴介子弟,無不翩翩。然翩翩是風流韻度,不墮入裘馬豪華,方微有可取。我故於雙公子,不敢以白眼相看。今又和詩若此,實係可兒。才貌雖美,但不知性情何如?性不定,則易更於一旦﹔情不深,則難託以終身,須細細的歷試之。使花柳如風雨之不迷,然後裸從於琴瑟未晚也。若溪頭一面,即贈皖紗,不獨才非韞玉,美失藏嬌,而宰相門楣,不幾掃地乎?   自胸中存了一個持正之心,而面上便不露一痕容悅之像。轉是彩雲侍兒忍耐不住,屢屢向小姐說道:「小姐今年十七,年已及笄。雖是宰相人家千金小姐,又美貌多才,自應貴重,不輕許人,然亦未有不嫁者。老爺夫人雖未嘗不為小姐擇婿,卻東家辭去,西家不允,這還說是女婿看得不中意。我看這雙公子行藏舉止,實是一個少年的風流才子。既無心撞著,信有天緣。況又是年家子侄,門戶相當,就該招做東床,以完小姐終身之事。為何又結義做兒子,轉以兄妹稱呼,不知是何主意?老爺夫人既沒主意,小姐須要自家拿出主意來,早作紅絲之繫,卻作不得兒女之態,誤了終身大事。若錯過了雙公子這樣的才郎,再期求一個如雙公子的才郎,便難了。」   蕊珠小姐見彩雲一口直說出肝膽肺腑之言,略不忌避,心下以為相合,甚是喜他。便不隱諱,亦吐心說道:「此事老爺也不是沒主意,無心擇婿。我想他留於子舍者,東床之漸也。若輕輕的一口認真,倘有不宜,則悔之晚矣。就是我初見面時,也還無意,後見其信筆和詩,才情躍躍紙上,亦未免動心。但婚姻大事,其中情節,變換甚多,不可不慮,所以蓄於心而有待。」   彩雲道:「佳人才子,恰恰相逢,你貪我愛,諒無不合。不知小姐更有何慮?小姐若不以彩雲為外人,何不一一說明,使我心中也不氣悶?」小姐見彩雲之問話問得投機,知心事瞞他不得,遂將疑他少年情不常,始終有變,要歷試他一番之意,細細說明。彩雲聽了,沉吟半晌道:「小姐所慮固然不差。但我看雙公子之為人十分志誠,似不消慮得。然小姐要試他一試,自是小心過慎,卻也無礙。但不知小姐要試他那幾端?」   小姐道:「少年人不患其無情,而患其情不耐久。初見面既親且熱,恨不得一霎時便偷香竊玉。若久無顧盼,則意懶心隳,而熱者冷矣,親者疏矣。此等乍歡乍喜之人,妾所不取。故若親若近,冷冷疏疏,以試雙郎。情又貴乎專注,若見花而喜,見柳即移,此流蕩輕薄之徒,我所最惡。故欲情人擲果,以試雙郎。情又貴乎隱顯若一,室中之展轉反側,不殊抮大道之秣馬秣駒,則其人君子,其念至誠。有如當前則甜言蜜語,若親若昵,背地則如棄如遺,不瞅不睬,此虛浮兩截之人,更所深鄙。故欲悄悄冥冥潛潛等等,以試雙郎。況他如此類者甚多,故不得不過於珍重,實非不近人情而推聾作啞。」   彩雲道:「我祇認小姐遇此才人,全不動念,故叫我著急。誰知小姐有此一片深心,蓄而不露。今蒙小姐心腹相待,委曲說明,我為小姐的一片私心方纔放下。但祇是還有一說……」小姐道:「更有何說?」彩雲道:「我想小姐藏於內室,雙公子下榻於外廂,多時取巧,方得一面?又不朝夕接談,小姐就要試他,卻也體察不能如意。莫若待彩雲幫著小姐,在其中探取,則真真假假,其情立見矣。」小姐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二人說得投機,你也傾心,我也吐膽,彼此不勝快活。   正是:   定是有羞紅兩頰,斷非無恨蹙雙眉。   萬般遮蓋千般掩,不說旁人那得知。   卻說彩雲擔當了要幫小姐歷試雙公子有情無情,便時常走到夫人房裏來,打聽雙公子的行事。一日,打聽得雙公子已差野鶴回家報知雙夫人,說他在此結義為子,還要多住些時,未必便還。隨即悄悄通知小姐道:「雙公子既差人回去,則自不思量回去可知矣。我想他一個富貴公子,不思量回去,而情願留此獨居,以甘寂寞,意必有所圖也。若細細揣度他之所圖,非圖小姐而又誰圖哉?既圖小姐,而小姐又似有意,又似無意,又不吞,又不吐,有何可圖?既欲圖之,豈一朝一夕之事,圖之若無堅忍之心,則其倦可立而待。我看雙公子去者去,留者留,似乎有死守藍橋之意。此亦其情耐久之一征,小姐不可不知。」小姐道:「你想的論的未嘗不是。但留此是今日之情,未必便定情終留於異日。我所以要姑待而試之。」   二人正說不了,忽見若霞走來,笑嘻嘻對小姐說道:「雙公子可惜這等樣一個標緻人兒,原來是個獃子。」小姐因問道:「你怎生見得?」若霞道:「不是我也不知道,祇因方纔福建的林老爺送了一瓶蜜餞的新荔枝與老爺,夫人因取了一盤,叫我送與雙公子去喫。我送到書房門外,聽見雙公子在內說話。我祇認是有甚朋友在內,不敢輕易進去。因在窗縫裏一張,那裏有甚朋友,祇他獨自一人穿得衣冠齊齊整整,卻對著東邊照壁上一幅詩箋,吟哦一句,即讚一聲‘好!’就深深的作一個揖道:‘謝淑人大教了。’再吟哦一句,即又讚一聲‘妙!’又深深作一個揖,道:‘蒙淑人垂情了!’我偷張不得一霎,早已對著壁詩,作過十數個揖了。及我推門進去,他祇吟哦他的詩句,竟象不曾看見我的一般。小姐你道獃也不獃?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小姐道:「如今卻怎麼樣了?」若霞道:「我送荔枝與他,再三說夫人之話,他祇點點頭,努努嘴,叫我放下,也不做一聲。及我出來了,依舊又在那裏吟哦禮拜,實實是個獃子。」小姐道:「你可知道他吟哦的是甚麼詩句?」若霞道:「這個我卻不知道。」   這邊若霞正長長短短告訴小姐,不期彩雲有心,在旁聽見,不等若霞說完,早悄悄的走下樓來,忙閃到東書院來竊聽。祇聽見雙公子還在房裏,對著詩壁跪一回,拜一回,稱讚好詩不絕口。彩雲是個急性人,不耐煩偷窺,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問雙公子,道:「大相公,你在這裏與那個施禮,對誰人說話?」雙星看見彩雲,知他是小姐貼身人,甚是歡喜。因微笑答應道:「我自有人施禮說話,卻一時對你說不得。」彩雲道:「既有人,在那裏?」雙星因指著壁上的詩箋道:「這不是?」彩雲道:「這是一首詩,怎麼算得人?」雙星道:「詩中有性有情,有聲有色,一字字皆是慧心,一句句無非妙想。況字句之外,又別自含蓄無窮,怎算不得人?」彩雲道:「既要算人,卻端的是個甚人?」雙星道:「觀之艷麗,是個佳人﹔讀之芳香,是個美人﹔細昧之而幽閒正靜,又是個淑人。此等人,莫說眼前稀少,就求之千古之中,也似乎不可多得。故我雙不夜於其規箴諷刺處,感之為益友﹔於其提撕點醒處,敬之為明師﹔於其綢繆眷戀處,又直恩愛之若好逑之夫婦。你若問其人為何如,則其人可想而知也。」彩雲笑道:「據大相公說來,祇覺有模有樣。若據我彩雲看來,終是無影無形。不過是胡思亂想,怎當得實事?大相公既是這等貪才好色,將無作有,以虛為實,我這山陰會稽地方,今雖非昔,而浣紗之遺風未散,捧心之故態尚存,何不尋他幾個來,解解飢渴?也免得見神見鬼,惹人譏笑。」   雙星聽了,因長歎一聲道:「這些事怎可與人言?就與人言,人也不能知道。我雙不夜若是等閒的蛾眉粉黛可以解得飢渴,也不千山萬水來到此地了。也祇為香奩少彩,彤管無花,故檢遍春風而自甘孤處。」彩雲道:「大相公既是這等看人不上眼,請問壁上這首詩,實是何人做的,卻又這般敬重他?」雙星道:「這個做詩的人,若說來你到認得,但不便說出。若直直說出了,倘那人聞知,豈不道我輕薄?」彩雲道:「這人既說我認得,又說不敢輕薄他,莫非就說的是小姐?莫非這首詩,就是前日小姐所做的賦體詩?」雙星聽見彩雲竟一口猜著他的啞謎,不禁欣然驚訝道:「原來彩雲姐也是個慧心女子,失敬,失敬。」彩雲因又說道:「大相公既是這般敬重我家小姐,何不直直對老爺夫人說明,要求小姐為婚?況老爺夫人又極是愛大相公的,自然一說便允。何故晦而不言,轉在背地裏自言自語,可謂用心於無用之地矣。莫說老爺夫人小姐,不知大相公如此至誠想望﹔就連我彩雲,不是偶然撞見問明,也不知道,卻有何益?」   雙星見彩雲說的話,句句皆道著了他的心事,以為遇了知己,便忘了爾我,竟扯彩雲坐下,將一肚皮沒處訴的愁苦,俱細細對他說道:「我非不知老爺夫人愛我,我非不知小姐的婚姻,原該明求。但為人也須自揣,你家老爺一個黃閣門楣,豈容青衿溷辱?小姐一位上苑甜桃,焉肯下嫁酸丁?開口不獨徒然,恐並子舍一席,亦犯忌諱而不容久居矣。我籌之至熟,故萬不得已而隱忍以待。雖不能歡如魚水,尚可借雁影排連以冀一窺色笑。倘三生有幸,一念感通,又生出機緣,亦未可知也。此我苦情也。彩雲姐既具慧心,又有心憐我,萬望指一妙徑,終身不忘。」   彩雲道:「大相公這些話,自大相公口中說來,似乎句句有理﹔若聽到我彩雲耳朵裏,想一想,則甚是不通。」雙星道:「怎見得不通?」彩雲道:「老爺的事,我捉摸不定,姑慢講。且將小姐的事,與你論一論。大相公既認定小姐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女子,我想從來惟才識才,小姐既是才美女子,則焉有不識大相公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男子之理?若識大相公是才美男子,則今日之青衿,異日之金紫也,又焉有侍貴而鄙薄酸丁之理?此大相公之過慮也。這話祇好在我面前說,若使小姐聞知,必怪大相公以俗情相待,非知己也。」雙星聽了,又驚又喜道:「彩雲姐好細心,怎直想到此處?想得甚是有理,果是我之過慮。但事已至此,卻將奈何?」   彩雲道:「明明之事,有甚奈何?大相公胸中既有了小姐,則小姐心上,又未必沒有大相公。今所差者,祇為隔著個內外,不能對面細細講明耳。然大相公在此,是結義為子,又不是過客,小姐此時,又不急於嫁人。這段婚姻,既不明求,便須暗求。急求若慮不妥,緩求自當萬全。那怕沒有成就的日子?大相公不要心慌,但須打點些巧妙的詩才,以備小姐不時拈索,不至出醜,便萬萬無事了。」雙星笑道:「這個卻拿不穩。」又笑了一回,就忙忙去了。   正是:   自事自知,各有各說。   情理多端,如何能決?   彩雲問明了雙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去了,要報知小姐。祇因這一招,有分教:剖疑為信,指暗作明。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蠢丫頭喜挑嘴言出禍作 俏侍兒悄呼郎口到病除   詞云:   不定是心猿,況觸虛情與巧言。弄得此中飛絮亂,何冤?利口從來不憚煩。  陡爾病文園,有死無生是這番。虧得芳名低喚醒,無喧。情溺何曾望手援。    〈南鄉子〉   話說彩雲問明了雙公子的心事,就忙忙歸到拂雲樓,要說與小姐知道。不期小姐早在那裏尋他,一見了彩雲,就問道:「我剛與若霞說得幾句話,怎就三不知不見了你,你到那裏去了這半晌?」彩雲看見若霞此時已不在面前,因對小姐說道:「我聽見若霞說得雙公子可笑,我不信有此事,因偷偷走了去看。」小姐道:「看得如何,果有此事麼?」彩雲道:「事便果是有的,但說是獃子,我看卻不是獃,轉是正經。說他可笑,我看來不是可笑,轉是可敬。」遂將雙公子並自己兩人說的話,細細說了一遍與小姐聽。小姐聽了,不禁欣然道:「原來他拜的就是我的賦體詩。他前日看了,就滿口稱揚,我還道他是當面虛揚,誰知他背地裏也如此珍重。若說他不是真心,這首詩我卻原做的得意。況他和詩的針芥,恰恰又與我原詩相投。此中臭味,說不得不是芝蘭。但說恐我不肯下嫁酸丁,這便看得我太淺了。」   彩雲道:「這話他一說,我就班駁他過了。他也自悔誤言,連連謝過。」小姐道:「據你說來,他的愛慕於我,專注於我,已見一斑。他的情之耐久,與情之不移,亦已見之行事,不消再慮矣。但我想來,他的百種多情,萬般愛慕,總還是一時之事。且藏之於心,慢慢看去,再作區處。」彩雲道:「慢看祇聽憑小姐,但看到底,包管必無破綻,那時方知我彩雲的眼睛識人不錯。」自此二人在深閨中,朝思暮算,未嘗少息。   正是:   苦極涓涓方淚下,愁多蹙蹙故眉顰。   破瓜之子遭閒磕,祇為心中有了人。   卻說雙星自被彩雲揣說出小姐不鄙薄他,這段婚姻到底要成,就不禁滿心歡喜,便朝夕慇慇懃懃,到夫人處問安,指望再遇小姐,扳談幾句話兒。誰知走了月餘,也不見個影兒。因想著園裏去走走,或者撞見彩雲,再問個消息。遂與夫人說了。此時若霞正在夫人房裏,夫人就隨便分付若霞道:「你可開了園門,送大相公到園裏去耍子。」   若霞領了夫人之命,遂請雙公子前行,自家跟著竟入園來。到了園中,果然花柳爭妍,別是一天。雙公子原無心看景,見若霞跟在左右,也祇認做是彩雲一般人物。因問若霞道:「這園中你家小姐也時常來走走麼?」若霞道:「小姐最愛花草,又喜題詩,園中景致皆是小姐的詩,料小姐朝夕不離,怎麼不來?」雙公子道:「既是朝夕不離,為何再不遇見?」若霞道:「我說的是往時的話,近日卻絕跡不來了。」雙公子聽了,忙驚問道:「這是為何?」   若霞道:「因大相公前日來過,恐怕撞見不雅,由此禁足不敢復來。」雙公子道:「我與小姐,已拜為兄妹,便撞見也無妨。」若霞道:「大相公原來還不知我家小姐的為人。我家小姐,雖說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他的志氣比大相公鬚眉男子還高幾分。第一是孝順父母,可以當得兒子﹔第二是讀書識字,不出閨閣,能知天下之事﹔第三是敦倫重禮,小心謹慎,言語行事,不肯差了半分。至於詩才之妙,容貌之佳,轉還算做餘美。你道這等一個人兒,大相公還祇管問他做甚?」雙公子道:「小姐既敦倫重禮,則我與他兄妹稱呼,名分在倫禮中,又何嫌何疑,而要迴避?」若霞道:「大相公一個聰明人,怎不想想,大相公與小姐的兄妹,無非是結義的虛名,又不是同胞手足,怎麼算得實數?小姐自然要避嫌疑。」   雙公子道:「既要避嫌疑,為何前日在夫人房裏撞見,要我和詩,卻又不避?」若霞道:「夫人房裏,自有夫人在座,已無嫌疑,又避些甚麼?」雙公子聽了沉吟道:「你這話到也說得中聽。前日,福建的林老爺來拜你家老爺,因知我在此,也就留了一個名帖拜我。我第二日去答拜他,他留我坐下,問知結義之事,他因勸我道:‘與其嫌嫌疑疑認做假兒子,何不親親切切竟為真女婿。’他這意思,想將來恰正與你所說的相同。」若霞道:「大差,大差,一毫也不同。」雙公子道:「有甚差處,有甚不同?」若霞道:「兒子是兒子,女婿是女婿。若是無子,女婿可以做兒子。若做過兒子,再做女婿,便是亂倫了,這卻萬萬無此理。」   雙公子聽了,忽然喫一大驚,因暗想道:「這句話從來沒人說。為何這丫頭平空說出,定有緣故。」因問道:「做過兒子做不得女婿這句話,還是你自家的主意說的,還是聽見別人說的?」若霞道:「這些道理,我自家那裏曉得說?無非是聽見別人是這般說。」雙公子道:「你聽見那個說來?」若霞道:「我又不是男人,出門去結交三朋四友,有誰我說到此?無非是服侍小姐,聽見小姐是這等說,我悄悄拾在肚裏。今見大相公偶然說到此處,故一一說出來了,也不知是與不是。」   雙公子聽見這話是小姐說的,直急得他暗暗的跌腳,道:「小姐既說此話,這姻緣是斷斷無望了。為何日前彩雲又哄我說,這婚姻是穩的,叫我不要心慌?」因又問若霞道:「你便是這等說,前日彩雲見我,卻又不是這等說。你兩人不知那個說的是真話?」若霞道:「我是個老實人,有一句便說一句,從來不曉得將沒作有,移東掩西,哄騙別人。彩雲這個賊丫頭卻奸猾,不過祇要奉承的人歡喜,見人喜長,他就說長,見人喜短,他就說短,那裏肯說一句實話?人若不知他的為人,聽信了他的話,使被他要直誤到底。」雙公子聽了這些話,竟嚇癡了,坐在一片白石上,走也走不動。若霞道:「夫人差我已送大相公到此,大相公祇怕還要耍子耍子。我離小姐久了,恐怕小姐尋我,我去看看再來。」說罷,竟自去了。   正是:   無心說話有心聽,聽到驚慌夢也醒。   若再有心加毀譽,自然滿耳是雷霆。   雙公子坐在白石上細細思量若霞的說話,一會兒疑他是假,一會兒又信他為真。暗忖道:「做了兒子,做不得女婿」的這句言語,大有關係。若不果是小姐說的,若霞蠢人,如何說得出?小姐既如此說,則這段姻緣,到被做兒子誤了,卻為之奈何?我的初意,還指望慢慢守去,或者守出機緣。誰知小姐一言已說得決決絕絕,便守到終身,卻也無用。守既無用,即當辭去。但我為婚姻出門,從蜀到浙,跋涉遠矣,閱歷多矣,方纔僥倖得逢小姐一個定情之人,定我之情。情既定於此,婚姻能成,固吾之幸﹔即婚姻之不成,為婚姻之不幸,以拼一死,亦未為不幸。決不可畏定情之死,以望不定情之生,而負此本心,以辱夫婦之倫。所恨者,明明夫妻,卻為兄妹所誤。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總是我雙星無福消受,故遇而不遇也。今若因婚姻差謬,勉強辭去,雖我之形體離此,而一片柔情,斷不能離小姐而又他往矣。莫若苦守於此,看小姐怎生發付。   一霎時東想想,西想想,竟想得昏了,坐在石上,連人事也不知道。還是夫人想起來,因問侍兒道:「大相公到園中去耍子,怎不見出來?莫非我方纔在後房有事,他竟出去了,你們可曾看見?」眾侍兒俱答道:「並不曾看見大相公出去,祇怕還在園裏。」夫人道:「天色已將晚了,他獨自一人,還在裏面做甚麼?」因叫眾侍妾去尋。   眾侍妾走到園中,祇見雙公子坐在一塊白石上,睜著眼就象睡著的一般。眾侍妄看見著慌,忙問道:「大相公,天晚了,為何還坐在這裏?」雙公子竟白瞪著一雙眼,昏昏沉沉,口也不開。眾傳女一發慌了,因著兩個攙扶雙公子起來,慢慢的走出園來,又著兩個報與夫人。夫人忙迎著問道:「你好好的要到園中去耍子,為何忽弄做這等個模樣?我原叫若霞服侍你來的,若霞怎麼不見,他又到那裏去了?」雙公子雖答應夫人兩句,卻說得糊糊塗塗,不甚清白。夫人見他是生病的光景,忙叫侍妾攙他到書房中去睡,又叫人伺候湯水,又分付青雲好生服侍。雙公子糊糊塗塗睡下不題。   夫人因叫了若霞來,問道:「我叫你跟大相公到園中去閒玩,大相公為甚忽然病起來?你又到那裏去了?」若霞道:「我屬大相公入園時,大相公好端端甚有精神,問長問短,何嘗有病?我因見他有半日耽擱,恐怕小姐叫,故走進去看著。怎曉得他忽然生病?」夫人問過,也就罷了。欲要叫人去請醫生,又因天色晚了,祇得捱得次日早晨,方纔請了一個醫生來看。說是「驚忡之症,因著急上起的,又兼思慮過甚,故精神昏饋,不思飲食。須先用藥替他安神定氣,方保無虞。」說完,撮下兩帖藥就去了。夫人忙叫人煎與他喫了。雖然不疼不痛,卻祇是昏昏沉沉,不能清白。   此時江章又同人到武林西湖去遊賞了,夫人甚是著急。小姐聞知也暗自著驚。因問彩雲道:「他既好好遊園,為何就一時病將起來?莫非園中冷靜,感冒了風寒?」彩雲道:「醫生看過,說是‘驚忡思慮’,不是風寒。」小姐道:「園中閒玩,有甚驚忡?若傷思慮,未必一時便病。」彩雲道:「昨日雙公子遊園,是夫人叫若霞送他去的。若霞昨日又對夫人說,雙公子好端端問長問短,我想這問長問短裏,多分是若霞說了甚麼不中聽的言語,觸動他的心事,故一時生病。小姐可叫若霞細細盤問他,自然知道。」小姐道:「他若有惡言惡語,觸傷了公子,我問他時,他定然隱瞞,不肯直說。到不如你悄悄問他一聲,他或者不留心說出。」彩雲道:「這個有理。」   因故意的尋見了若霞,嚇他道:「你在雙公子面前說了甚麼惡言語,衝撞了他,致他生病?夫人方纔對小姐說,若雙公子病不好,還要著實責罰你哩?」若霞喫驚道:「我何曾衝撞他,祇因他說林老爺勸他,‘與其做假兒子,不如改做真女婿’,他甚是喜歡。我祇駁得他一句道:‘這個莫指望。小姐曾說來,女婿可以改做兒子,既做了兒子,名分已定,怎麼做得女婿?若再做女婿,是亂倫了。’雙公子聽了,就登時不快活,叫我出來了。我何曾衝撞他?」彩雲聽了,便不言語,因悄悄與小姐說知,道:「何如?我就疑是這丫頭說錯了話。雙公子是個至誠人,聽見說兒子改做不得女婿,自然要著驚生病了。」   小姐道:「若為此生病,則這病是我害他了。如今卻怎生挽回?」彩雲道:「再無別法,祇好等我去與他說明,這句話不是小姐說的,他便自然放心無恙了。」小姐道:「他如今病在那裏,定有人伺候。你是我貼身之人,怎好忽走到他床前去說話,豈不動人之疑?」彩雲道:「這個不打緊,祇消先對夫人說明,是小姐差我去問病,便是公,不是私,無礙了。」小姐道「有理,有理。」   彩雲就忙忙走到夫人房裏,對夫人說道:「小姐聽見說大相公有病,叫我稟明夫人去問候,以盡兄妹之禮。」夫人聽了歡喜道:「好呀,正該如此。不知這一會兒,喫了這帖藥,又如何了?你去看過了,可回覆我一聲。」彩雲答應道:「曉得了。」遂一徑走到東書院書房中來。   此時青雲因夜間服侍辛苦,正坐在房門外矮凳上打磕睡。彩雲便不打醒他,輕輕的走到床前。祇見雙公子朝著床裏,又似睡著的一般,又似醒著的一般,微微喘息。彩雲因就床坐下,用手隔著被撫著他的脊背,低低叫道:「大相公醒一醒,你妹子蕊珠小姐,叫彩雲在此問候大相公之安。」   雙星雖在昏聵朦朧之際,卻一心祇繫念在蕊珠小姐身上。因疑若霞說話不實,又一心還想著見彩雲細問一問,卻又見面無由。今耳朵中忽微微聽見「蕊珠小姐」四個字,又聽見「彩雲在此」四個字,不覺四肢百骸飛越在外的真精神,一霎時俱聚到心窩。忙回過身來,睜眼一看,看見彩雲果然坐在面前,不勝之喜。因問道:「不是夢麼?」彩雲忽看見雙公子開口說話,也不勝之喜,忙答應道:「大相公快快蘇醒,是真,不是夢。」雙星道:「方纔隱隱聽得象是有人說蕊珠小姐,可是有的?」彩雲道:「正是我彩雲說你妹子蕊珠小姐,著我在此問候大相公之安。」雙星聽了,欣然道:「我這病祇消彩雲姐肯來垂顧,也就好了一半,何況是蕊珠小姐命來,病自勿藥而霍然矣。」因又歎息道:「彩雲姐,你何等高情,祇不該說‘你妹子’三個字,叫我這病根如何得去?」彩雲道:「小姐正為聞得大相公為聽見兒子做不得女婿之言而生病,故叫彩雲來傳言,叫大相公將耳朵放硬些,不要聽人胡言亂語。就是真真中表兄妹,溫家已有故事,何況年家結義,怎說亂倫?」   雙星聽了,又驚又喜道:「正是呀,是我性急心粗,一時思量不到。今蒙剖明,領教矣,知過矣。祇是還有一疑不解。」彩雲道:「還有何疑?」雙星道:「但不知此一語,還是出自小姐之口耶?還是彩雲姐憐我膏肓之苦,假託此言以相寬慰耶?」彩雲道:「婢子要寬慰大相公,心雖有之,然此等言語,若不是小姐親口分付,彩雲怎敢妄傳?大相公與小姐,過些時少不得要見面,難道會對不出?」雙星道:「小姐若果有心,念及我雙星之病,而殷殷為此言,則我雙星之刀圭已入肺腑矣,更有何病?但祇是我細想起來,小姐一個非禮弗言,非禮弗動,又嬌羞靦腆,又不曾與我雙星有半眉一眼之勾引,又不曾與我雙星有片紙隻字之往來。就是前日得見小姐之詩,也是僥倖撞著,非私贈我也,焉肯無故而突然不避嫌疑,竟執兄為婿之理?彩雲姐雖傾心吐膽,口敝舌頹,吾心終不能信,為之奈何?」   二人正說不了,忽青雲聽見房中有人說話,喫了一驚,將磕睡驚醒,忙走進房來,看見雙公子象好人一般睡在床上,欹著半邊身子與彩雲說話,不勝歡喜道:「原來相公精神回過來,病好了。」就奉茶水。彩雲見有人在前,不便說話,因安慰了雙公子幾句,就辭出來,去報知小姐。   祇因這一報,有分教:守柳下之東培,窺周南之西子。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俏侍兒調私方醫急病 賢小姐走捷徑守常經   詞云:   許多緣故,祇根無由得訴。虧殺靈心,指明冷竇,遠遠一番良晤。  側聽低吐,悄然問,早已情分意付。試問何為,才色行藏,風流舉措。    〈柳梢青〉   話說彩雲看過雙公子之病,隨即走到夫人房裏來回覆。恰好小姐也坐在房中。夫人一見彩雲,就問道:「大相公這一會兒病又怎麼了?」彩雲道:「大相公睡是還睡在那裏,卻清清白白與我說了半晌閒話,竟不象個病人。」夫人聽了,不信道:「你這丫頭胡說了,我方纔看他,還見他昏昏沉沉,一句話說不出﹔怎隔不多時,就明明白白與你說話?」彩雲道:「夫人不信,可叫別人去再看,難道彩雲敢說謊?」夫人似信不信,果又叫一個僕婦去看。那僕婦看了,來回說道「大相公真個好了,正在那裏問青雲哥討粥喫哩。」夫人聽了滿心歡喜,遂帶了僕婦,又自去看。   小姐因同彩雲回到樓上,說道:「雙公子病既好了,我心方纔放下。」彩雲道:「小姐且慢些放心,雙公子這病,據我看來,萬萬不能好了。」小姐聽了著驚道:「你方纔對夫人說他不象個病人,與你說閒話好了,為何又說萬萬不能好,豈不自相矛盾?」彩雲道:「有個緣故。」小姐道:「有甚緣故?」彩雲道:「雙公子原無甚病,祇為一心專注在小姐身上,聽見若霞這蠢丫頭說兄妹做不得夫妻,他著了急,故病將起來。及我方纔去看他,祇低低說得一聲‘蕊珠小姐叫我來看你’,他的昏沉早喚醒一半。再與他說明兄妹不可為婚這句話,不是小姐說的。他祇一喜,病即全然好了。故我對夫人說,他竟不象個病人。但祇可怪他為人多疑,祇疑這些話都是我寬慰之言,安他的心,並非小姐之意。我再三苦辯是真,他祇是不信。疑來疑去,定然還要復病。這一復病,便叫我做盧扁,然亦不能救矣。」   小姐聽了,默然半晌,方又說道:「據你這等說起來,這雙公子之命,終久是我害他了,卻怎生區處?」彩雲道:「沒甚區處,祇好聽天由命罷了。」小姐又說道:「他今既聞你言,已有起色,縱然懷疑,或亦未必復病。且不必過為古人擔憂。」彩雲道:「祇願得如此就好了。」   不期這雙公子,朝夕間祇將此事放在心上,躊躇忖度,過不得三兩日,果然依舊,又癡癡獃獃,病將起來。夫人著慌,忙請名醫來看視,任喫何藥,祇不見效。小姐回想彩雲之言不謬,因又與他商量道:「雙公子復病,到被你說著了。夫人說換了幾個醫生,喫藥俱一毫無效。眼見得有幾分危險,須設法救他方好。但我這幾日也有些精神恍惚,無聊無賴,想不出甚麼法兒來。你還聰明,可為我想想。」彩雲道:「這是一條直路,並無委曲,著不得辯解。你若越辯解,他越狐疑。祇除非小姐面言一句,他的沉痾便立起矣。捨此,莫說彩雲愚下之人,就是小姐精神好,也思算不出甚麼妙計來。」   小姐道:「我與雙公子雖名為兄妹,卻不是同胞,怎好私去看他?就以兄妹名分,明說要去一看,也祇好隨夫人同去,也沒個獨去之理。若同夫人去,就有話也說不得。去有何用?要做一詩,或寫一信,與他說明,倘他不慎,落人耳目,豈非終身之玷?捨此,算來算去,實無妙法。若置之不問,看他懨懨就死,又於心不忍,卻為之奈何。」彩雲道:「小姐若獃獃的守著禮法,不肯見他一面,救他之命,這就萬萬沒法了。倘心存不忍,肯行權見他,祇礙著內外隔別,無由而往,這就容易處了。」小姐道:「從來經權,原許並用,若行權有路,不背於經,這又何妨?但恐虛想便容易,我又不能出去,他又不能入來,實實要見一面,卻又煩難。」   彩雲道:「我這一算,到不是虛想,實實有個東壁可窺可鑿,小姐祇消遠遠的見他一面,說明了這句兄妹夫妻的言語,包管他的病即登時好了。」小姐道:「若果有此若近若遠的所在,可知妙了。但不知在於那裏?」彩雲道:「東書院旁邊,有一間堆家伙的空屋,被樹木遮住,內中最黑,因在西壁上,開了一個小小的圓窗兒透亮。若站在桌子上往外一觀,恰恰看的見熙春堂的假山背面。小姐若果怜他一死,祇消在此熙春堂上,頑耍片時,待我去通他一信,叫他走到空屋裏,立在桌子上圓窗邊伺候。到臨時,小姐祇消走到假山背後,遠遠的見他一面,悄悄的通他一言,一樁好事便已做完了,有甚難處?」小姐道:「這條路,你如何曉得?」彩雲道:「小姐忘記了,還是那一年,小姐不見了小花貓,叫我東尋西尋,直尋到這裏方纔尋著,故此曉得。」小姐聽了歡喜道:「若是這等行權,或者也於禮法無礙。」彩雲看見小姐有個允意,又復說道:「救病如救火,小姐既肯憐他,我就要去報他喜信,約他時候了。」小姐道:「事已到此,捨此並無別法,祇得要託你了。但要做得隱秀方妙。」彩雲道:「這個不消分付。」一面說,一面就下樓去了。   走到夫人房中,要說又恐犯重,要不說又怕涉私。恰好夫人叫人去起了課來,起得甚好,說這病今日就要鬆動,明日便全然脫體。夫人大喜,正要叫人去報知,忽見彩雲走來,因就對他說道:「你來的正好,可將這課帖兒拿去,喚醒了大相公,報與他知,說這個起課的先生最靈,起他這病,祇在早晚就好。」彩雲見湊巧,接著就走。   剛走到書房門首,早看見青雲迎著,笑嘻嘻說道:「彩雲姐來的好,我家相公睡夢中不住的叫你哩,你快去安慰安慰他。」彩雲走著,隨答應道:「叫我做甚?我是夫人起了個好課,叫我來報知大相公的。」因將課帖兒拿出來一揚,就走進房,直到床前。也不管雙公子是睡是不睡,竟低低叫一聲:「大相公醒醒,我彩雲在此,來報你喜信。」   果然是心病還將心藥醫,雙星此時,朦朦朧朧,恍恍惚惚,任是鳥聲竹韻,俱不關心,祇聽得「彩雲」二字,便魂夢一驚,忙睜開眼來一看,見果是彩雲,心便一喜。因說道:「你來了麼?我這病斷然要死,得見你一見,煩你與小姐說明,我便死也甘心。」彩雲見雙公子說話有清頭,因低低說道:「你如今不死了,你這病原是為不信我彩雲的言語害的。我已與小姐說明,請小姐親自與你見一面,說明前言是真,你難道也不相信,還要害病?」雙公子道:「小姐若肯覿面親賜一言,我雙星便死心相守,決不又胡思亂想了。但恐許我見面,又是彩雲姐的巧言寬慰,以緩我一時之死。」彩雲道:「實實與小姐商量定了,方敢來說,怎敢哄騙大相公。」雙星道:「我也知彩雲姐非哄騙之人。但思此言,若非哄騙,小姐閨門嚴緊,又不敢出來,我雙星雖稱兄妹,卻非同胞,又不便入去,這見面卻在何處?」彩雲笑一笑,說道:「若沒個湊巧的所在,便於見面,我彩雲也不敢輕事重幫的來說了。」因附著雙公子的耳朵,說明了空屋裏小圓窗直看見熙春堂假山背後,可約定了時候,你坐在窗口等侯,待我去請出小姐來,與你遠遠的見一面,說一句,便一件好事定了。你苦苦的害這瞎病做甚麼?」雙公子聽見說話有源有委,知道是真,心上一喜,早不知不覺的坐將起來,要茶喫。青雲聽見,忙送進茶來。彩雲才將夫人的課帖兒遞與雙公子道:「這是夫人替大相公起的課,說這病有一個思星照命,早晚就好。今大相公忽然坐起來,豈不是好了,好靈課。我就要去回覆夫人,省得他記掛。」   就要走了出來,雙公子忙又留下他道:「且慢,還有話與夫人說。」彩雲祇得又站下。雙公子直等青雲接了茶鍾去,方又悄悄問彩雲道:「小姐既有此美意,卻是幾時好?」彩雲道:「今日恐大相公身子還不健,倒是明日午時,大相公準在空屋裏小窗口等侯罷。」雙公子道:「如此則感激不盡,但不可失信。」彩雲道:「決不失信。」說罷,就去了。   正是:   一片桐凋秋已至,半枝梅綻早春通。   心竅若透真消息,沉病先收盧扁功。   彩雲走了回來,先回覆過夫人,隨即走到樓上,笑嘻嘻與小姐說道:「小姐你好靈藥也?我方纔走去,祇將與小姐商量的妙路兒,悄悄向他說了一遍,他早一轂輻爬起來,粘緊了要約時日,竟象好人一般了,你道奇也不奇?」小姐聽了,也自喜歡道:「若是這等看起來,他這病,實實是為我害了。我怎辜負得他,而又別有所圖?就與他私訂一盟,或亦行權所不廢。但不知你可曾約了時日?」彩雲道:「我見他望一見,不啻大旱之望雲霓,已許他在明日午時了,小姐須要留意。」二人說罷,就倏忽晚了。   到了次日,小姐梳妝飯後,彩雲就要催小姐到熙春堂去。小姐道:「既約午時,此際祇好交辰,恐去得太早,徘徊徒倚,無聊無賴,轉怨尾生之不信。」彩雲道:「小姐說的雖是,但我彩雲的私心,又恐怕這個尾生,比圯橋老人的性子還急,望穿了眼,又要病將起來。」小姐笑道:「你既是這等過慮,你可先去探望一回,看他可有影響,我再去也不遲。」彩雲道:「不是我過慮,但恐他病纔略好些,勉強支持,身子立不起。」小姐道:「這也說得是。」   彩雲遂忙忙走到熙春堂假山背後,抬頭往圓窗上一張,早看見雙公子在那裏伸頭縮腦的癡望。忽看見彩雲遠遠走來,早喜得眉歡眼笑,等不得彩雲走到假山前,早用手招邀。彩雲忙走近前,站在一塊多餘的山石上, 對他說道「原約午時,此時還未及巳,你為何老早的就在此間,豈不勞神而疲,費力而倦?」雙公子道:「東鄰既許一窺,則面壁三年,亦所不憚,何況片時,又奚勞倦之足云?但不知小姐所許可確?若有差池,我雙星終不免還是一死。」彩雲笑道:「大相公,你的疑心也太多,到了此時此際,還要說此話。這不是小姐失約來遲,是你性急來的太早了。待我去請了小姐來罷。」一面說,一面即走回樓上,報與小姐道:「何如?我就愁他來的太早,果然已立半晌了。小姐須快去,見他說一句決絕言語,使他掛繫定了心猿意馬,以待乘鸞跨鳳,方不失好逑君子之體面。若聽其懷憂蓄慮,多很多愁,流為蕩子,便可憐而可惜。」小姐聽了道:「你不消說了,使我心傷,但同你去罷。」   二人遂下樓,悄悄的走到熙春堂來。見熙春堂無人,遂又悄俏的沿著一帶花蔭小路,轉過荼蘼架,直走到假山背後。小姐因曲徑逶迤,頭還不曾抬起,眼還不曾看見圓窗在那裏,耳朵裏早隱隱聽見雙星聲音說道:「為愚兄憂疑小恙,怎敢勞賢妹屈體褻禮,遮掩到此?一段恩情,直重如山、深如海矣!」小姐走到了,彩雲扶他在石上立定,再抬頭看,見雙公子在圓窗裏笑面相迎,然後答應道:「賢兄有美君子,既已下思荇菜,小妹葑菲閨娃,豈不仰慕良人?但男女有別,婚姻有禮,從無不待父母之命而自媒者。然就賢兄與小妹之事,細細一思,無因之千里,忽相親於咫尺,此中不無天意。惟有天意,故父母之人事已於兄妹稍見一斑矣。賢兄若有心,不以下體見遺,自宜靜聽好音,奈何東窺西探,習‘挑達’之風,以傷‘河洲’之化,豈小妹之所仰望而終身者也?況過逞狂態,一旦墮入僕妾窺伺之言,使人避嫌而不敢就,失此良姻,豈非自誤?望賢兄謹之。」雙星道:「愚兄之狂態,誠有如賢妹之所慮,然實非中所無主而妄發也。因不知賢妹情於何鍾,念於誰屬,竊恐無當,則不獨誤之一時,直誤之終身。又不獨誤之終身,竟誤之千秋矣。所關非小,故一時之寸心,有如野馬,且不知有死生,安知狂態?雖蒙彩雲姐再三理喻,非不信其真誠,但無奈寸心恍惚,終以未見賢妹而懷疑。疑心一動,而狂態作矣。今既蒙妹果如此垂憐,又如此剖明,則賢妹之情見矣。賢妹之情見,則愚兄之情定矣。無論天有意,父母有心,即時事不偶,或生或死,而愚兄亦安心於賢妹而不移矣,安敢復作狂態?」   小姐道:「展轉反側,君子未嘗不多情,然須與桑濮之勾挑相遠。賢兄若以禮自持,小妹又安敢不守貞以待?但行權僅可一時,萬難復踐。況小妹此衷,今已剖明,後此不敢復見矣,乞賢兄諒之。」雙星道:「賢妹既已底裏悉陳,愚兄自應親疏死守矣。但不知死守中,可能別有一生機,乞賢妹再一為指迷。」小姐道:「君無他,妾無他,父母諒亦無他。欲促成其事,別無機括,惟功名是一捷徑,望賢兄努力。他非小妹所知也。」雙星聽了,連連點頭道:「字字入情,言言切理,愚兄何幸,得沐賢妹之愛如此,真三生之幸也。」小姐說罷,即命彩雲攙扶他走下石頭來,說道:「此多露之地,不敢久留,凡百願賢兄珍重。」雙星本意還要多留小姐深談半晌,無奈身子拘在小窗之內,又不能留。祇說得一聲道:「夫人尊前,尚望時賜一顧。」小姐聽了,略點一點頭,就花枝一般裊裊娜娜去了。   正是:   見面無非曾見面,來言仍是說來言。   誰知到眼聞於耳,早已心安不似猿。   小姐同彩雲剛走到熙春堂,腳還不曾站穩,早有三兩個侍妾,因樓上不見了小姐,竟尋到熙春堂來,恰恰撞著小姐,也不問他長短,遂一同走回樓上。大家混了半晌,眾侍女走開,小姐方又與彩雲說道:「早是我二人回到熙春堂了,若再遲半刻,被他們尋著看破,豈不出一場大醜?以後切不可再擔這樣干係。」彩雲道:「今日於係雖擔,卻救了一條性命。」二人閒說不題。   且說雙星親眼見小姐特為他來,親耳聽見小姐說出許多應承之話,心下祇一喜,早不知不覺的病都好了。忙走回書房,叫青雲收拾飯喫。喫過飯,即入內來拜謝夫人。夫人見他突然好了,喜之不勝,又留他坐了,問長問短。雙星因有小姐功名二字在心,便一心祇想著讀書。祇因這一讀,有分教:佳人守不著才子,功名盼不到婚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私心纔定忽驚慈命促歸期 好事方成又被狡謀生大釁   詞云:   幽香纔透春消息,喜與花相識。誰知桂子忽驚秋,一旦促他歸去使人愁。  閨中簾幙深深護,燕也無尋處。鑽窺無奈賊風多,早已顛形播影暗生波。    〈虞美人〉   話說雙星自在小圓窗裏,親見了蕊珠小姐,面訂了婚姻之盟,便歡喜不勝,遂將從前憂疑之病,一旦釋然。又想著小姐功名之言,遂安心以讀書為事。每日除了入內問安之外,便祇在書房中用功努力。小姐暗暗打聽得知,甚是敬重。   此時江章已回家久矣,每逢著花朝月夕,就命酒與雙星對談,見雙星議論風生,才情煥發,甚是愛他。口中雖不說出,心中卻有個暗暗擇婿之意。雙星隱隱察知,故愈加孝敬,以感其心。況入內問安,小姐不負前言,又常常一見,雖不能快暢交言,然眉目之間,留情顧盼,眷戀綢繆,不減膠漆。正指望守得父母動情,以圖好合。   不期一日,忽青雲走來報道:「野鶴回來了。」雙星忙問道:「野鶴在那裏?」青雲道:「在裏邊見老爺夫人去了。」雙星連忙走入內來。野鶴看見,忙叩見道:「蒙公子差回,家中平安,夫人康泰。今著小人請公子早回。」遂在囊中取出雙夫人的書信來送上。雙星接了,連忙拆開一看,祇見上面寫的是:     野鶴回,知汝在浙,得蒙江老伯及江老伯母念舊相留,不獨年誼深感,且不忘繼立舊盟,置之子舍,思何深而義何厚也!自應移孝事之,但今秋大比乃汝立身之際,萬不可失。可速速回家,早成前人之業,庶不負我一生教汝之苦心。倘有寸進,且可借此仰報恩父母之萬一。字到日,可即治裝,毋使我倚門懸望。至囑,至囑。外一函並土儀八色,可致江老伯暨江老伯母叱存,以表遠意。    母文氏字   雙星看完,沉吟不語。江章因問道:「孩兒見書,為何不語?」雙星祇得說道:「家慈書中,深感二大人之恩,如天園地厚。但書中言及秋闈,要催孩兒回去,故此沉吟。」逆將母親的書送上與江章看。江章看完,因說道:「既是如此,祇得要早些回去。」此時小姐正立在父母之旁,雙星因看小姐一眼,說道:「孩兒幼時,已昧前因,到也漠然罷了。但今既已說明,又蒙二大人待如己出,孩兒即朝夕侍於尊前,猶恐不足展懷,今何敢輕言遠去。況功名之事尚有可待,似乎從容可也。」   夫人因接說道:「我二人老景,得孩兒在此周旋,方不寂寞,我如何捨得他遠行?」江章笑道:「孩兒依依不去,足見孝心。夫人留你不捨,實出愛念。然皆兒女之私,未知大義。當日雙年兄書香一脈,今日年嫂苦守,省望你一人早續。今你幼學壯行,已成可中之才,不去冠軍,而寄身於數千里之外,悠忽消年,深為可惜。況年嫂暮年,既有字來催,是嚴命也,孩兒怎生違得?」雙星祇得低頭答應道:「是。」夫人見老爺要打發他回去,知不可留,止不住墮淚。小姐聽見父親叫雙星回去,又見母親墮淚,心中不覺淒楚。恐被人看見,連忙起身回房去了。雙星抬頭,早不見了小姐。祇得辭了二人,帶了野鶴,回書去了。   正是:   見面雖無語,猶承眉目恩。   一朝形遠隔,那得不銷魂。   夫人見雙星要回家去秋試,一時間捨不得他,因對江章說道:「你我如此暮年,無人倚靠,一向沒有雙元到也罷了,他既在我家住了這許久,日日問安,時時慰藉,就如親子一般。他今要去,實是一時難捨。況且我一個女孩兒,年已長大,你口裏祇說要擇個好女婿,擇到如今,尚沒有些影兒。既沒兒子,有個女婿,也可消消寂寞。」江章笑道:「擇婿我豈不在心。但擇婿乃女孩兒終身大事,豈可草草許人?擇到如今,方有一人在心上了,且慢慢對你說。」夫人道:「你既有人中意,何不對我說明,使我也歡喜歡喜。」江章道:「不是別人,就是雙星。我看他少年練達,器宇沉潛,更兼德性溫和,學高才廣,將來前程遠大,不弱於我。選為女孩兒作配,正是一對佳人才子。」   夫人聽見要招雙為婿,正合其心,不勝大喜道:「我也一向有此念,要對你說,不知你心下如何。你既亦有此心,正是一對良緣,萬萬不可錯過。你為何還不早說?」江章道:「此事止差兩件,故一向躊躇未定。」夫人道:「你躊躇何事?」江章道:「一來你我祇得這個女兒,豈肯嫁出,況他家路遠,恐後來不便。二來我堂堂相府,不便招贅白衣,故此躊躇。」夫人道:「他原是繼名於我的,況他又有兄弟在家,可以支持家事。若慮嫁出,祇消你寫書致意他母親,留他在此,料想雙星也情願。至於功名,那裏拘得定。你見那家的小姐就招了舉人、進士?祇要看得他文才果是如何。」江章道:「他的文才,實實可中,到不消慮得。」夫人道:「既是如此,又何消躊躇?」江章道:「既夫人也有此意,我明日便有道理。」二人商量不題。   卻說小姐歸到拂雲樓暗暗尋思,道:「雙郎之盟,雖前已面訂,實指望留他久住,日親日近,才色對輝,打動父母之心,或者僥倖一時之許可。不期今日陡然從母命而歸,雖功名成了,亦是錦上之花。但恐時事多更,世情有變,未免使我心惻惻,為之奈何?」正沉吟不悅,忽彩雲走來說道:「小姐恭喜了?」小姐道:「不要胡說,我正在愁時,有何喜可言?」彩雲遂將老爺與夫人商量要取雙公子為婿之言,細細說了一遍,道:「這難道不是喜麼?」小姐聽了,方欣然有喜氣道:「果是真麼?」彩雲道:「不是真,終不成彩雲敢哄騙小姐?」小姐聽了,暗暗歡喜不題。   卻說雙星既得了母親的書信,還打帳延捱,又當不得江老引大義促歸,便萬萬不能停止。欲要與小姐再親一面,再訂一盟,卻內外隔別,莫說要見小姐無由,就連彩雲也不見影兒,心下甚是悶苦。過不得數日,江章與夫人因有了成心,遂擇一吉日,分付家人備酒,與公子餞行。不一時完備。江章與夫人兩席在上,雙星一席旁設。大家坐定,夫人叫請小姐出來。小姐推辭,夫人道:「今日元哥遠行,既係兄妹,禮應祖餞。」小姐祇得出來,同夫人一席。飲到中間,江章忽開口對雙星說道:「我老夫婦二人,景入桑榆,自慚無託,惟有汝妹,承歡膝下,娛我二人之老。又喜他才華素習,誠有過於男子,是我夫妻最所鍾愛。久欲為他選擇才人,以遂室家,為我半子。但他才高色雋,不肯附託庸人,一時未見可兒,故致愆期到此,是我一件大心事未了。但恨才不易生,一時難得十全之婿。近日來求者,不說是名人,就說是才子,及我留心訪問,又都是些邀名沽譽之人,殊令人厭賤。今見汝胸中才學,儒雅風流,自取金紫如拾芥,選入東床,庶不負我女之才也。吾意已決久矣,而不輕許出口者,意欲汝速歸奪錦,來此完配,便彼此有光。不知你心下如何?若能體貼吾意,情願乘龍,明日黃道吉辰,速速治裝可也。」   雙星此時在坐喫酒,胸中有無限的愁懷。見了小姐在坐,說又說不出來,惟俯首尋思而已。忽聽見江章明說將小姐許他為妻,不覺神情踴躍,滿心歡喜。連忙起身,拜伏於地道:「孩兒庸陋,自愧才疏,非賢妹淑人之配。乃蒙父母二大人眷愛,移繼子而附荀香,真天高地厚之恩,容子婿拜謝。」說罷,就在江章席前四拜。拜完,又移到夫人席前四拜。小姐聽見父親親口許配雙星,暗暗歡喜,又見雙星拜謝父母,便不好坐在席間,連忙起身入內去了。   雙星拜罷起來,入席暢飲,直飲得醺醺然,方辭謝出來。歸到書房,不勝快活。所不滿意者,祇恨行期急促,不能久停,又無人通信,約小姐至小窗口一別,心下著急。   到了次日,推說捨不得夫人遠去,故祇在夫人房中走來走去,指望僥倖再見小姐一面。誰知小姐自父母有了成言,便絕跡不敢復來,推託彩雲取巧傳言。雙星又來回了數次,方遇見彩雲,走到面前,低低說道:「小姐傳言,說事已定矣,萬無他慮。今不便再見,祇要大相公速去取了功名,速來完此婚好,不可變心。」雙星聽了,還要與他說些甚麼,不期彩雲早已避嫌疑走開了。雙星情知不能再見,無可奈何,祇得歸到書房去,叫青雲、野鶴收拾行李。   到了臨行這日,江章與夫人請他入去一同用飯。飯過,夫人又說道:「願孩兒此去,早步瞻宮,桂枝高折,速來完此良姻,莫使我二人懸念。」雙星再拜受命。夫人又送出許多禮物盤纏,又修書一封問候雙夫人。雙星俱受了,然後辭出。夫人含淚送至中門。此時小姐不便出來,惟叫彩雲暗暗相送。雙星惟眉目間留意而已。江章直送出儀門之外,雙星方領了青雲、野鶴二人上路而行。   正是:   來時原為覓佳人,覓得佳人擬佔春。   不道功名驅轉去,一時盼不到婚姻。   雙星這番在路,雖然想念小姐,然有了成約,祇要試過,便來做親,因此喜喜歡歡,兼程而進,且按下不題。   卻說上虞縣有一個寄籍的公子,姓赫名炎,字若赤。他祖上是個功臣,世襲侯爵,他父親現在朝中做官,因留這公子在家讀書。誰知這公子祇有讀書之名,卻無讀書之實,年紀雖止得十五、六歲,因他是將門之子,卻生得人物魁偉,情性豪華,揮金如土,便嚮著一班門下幫閒,終日在外架鷹放犬的打圍,或在花叢中作樂,日則飲酒食肉,夜則宿妓眠娼,除此並無別事。不知不覺已長到二十歲了。   這赫公子因想道:我終日在外,與這些粉頭私窠打混,雖當面風騷,但我前腳出了門,他就後腳又接了新客,我的風騷已無跡影。就是包年包月,眼睛有限,也看管不得許多,豈不是多年子弟變成龜了?我如今何不聘了一頭親事,少不得是鄉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與他在家中朝歡暮樂,豈不妙哉?」   主意定了,就與這班幫閒說道:「我終日串巢窠,嫖婊子,沒個盡頭的日子。況且我父親時常有書來說我,家母又在家中瑣碎,也覺得耳中不清淨。況且這些娼妓們虛奉承、假恩愛的熟套子看破了,也覺有些惹厭。我如今要另尋一個實在受用的所在了。」這班幫閒,聽見公子要另尋受用,便一個個逞能畫策,爭上前說道:「公子若是喜新厭舊,憎嫌前邊的這幾個女人,如今秦樓上,又新到了幾個有名的娼妓,楚館中,又纔來了幾個出色的私窠,但憑公子去揀選中意的受用,我們無不幫襯。」赫公子笑道:「你們說的這些,都不是我的心事了。我如今祇要尋一位好標緻小姐,與我做親,方是我的實受用。你們可細細去打聽,若打聽得有甚大鄉宦人家出奇的小姐,說合成親,我便每人賞你一個大元寶,決不食言。」   這些幫閒正要探掇他去花哄,方纔有得些肥水入己,不期今日公子看破了婊子行徑,不肯去嫖,大家沒了想頭,一個個垂頭喪氣。及聽到後來要他們出去打聽親事,做成了媒,賞一個大元寶,遂又一個個摩拳擦掌的說道:「我祇說公子要我們去打南山的猛虎,鎖北海的蛟龍,這便是難事了。若祇要我們去做媒,不是我眾人誇口說,浙江一省十一府七十五縣,城裏城外,各鄉各鎮,若大若小鄉宦人家的小姐,標緻醜陋,長短身材,我們無不曉得。況且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是極容易的事。」   公子聽了,大喜道:「原來你們這樣停當,可作速與我尋來,我撿中意的就成。」   不數日,這些幫閒,果然就請了無數鄉宦人家小姐的生辰八字,來與公子撿擇。偏生公子會得打聽,不是嫌他官小,就是嫌他人物平常。就忙得這些幫閒,日日鑽頭覓縫去打聽,要得這個元寶,不期再不能夠中公子之意。   忽一日,有個幫閒叫做袁空,在縣中與人遞和息,因知縣尚未坐堂,他便坐在大門外石獅子邊守候。祇見一個老兒,手裏拿著一張小票一個名帖,在那裏看。這袁空走來看見,因問道:「你這老官兒,既納錢糧,為何又有名帖?」那老兒說道:「不要說起,我這錢糧,是納過的了。不期新官到任,被書吏侵起,前日又來催征。故我家老爺,叫我來查。」袁空連忙在這老兒手中,取過名帖來看,見上寫著有核桃大的三個大字,是「江章拜」。因點頭說道:「你家老爺致仕多年,聞得年老無子,如今可曾有公子麼?」那老兒道:「公子是沒有,止生得一位小姐。」袁空便留心問道:「你家小姐今年多大了?」那老兒道:「我家小姐,今年十六歲了。」袁空道:「你家小姐生得如何?可曾許人家麼?」那老兒見問,一時高興起來,就說道:「相公若不問起我家小姐便罷,若問起來,我家這位小姐,真是生得千嬌百媚,美玉無瑕,嬝嬝如風前弱絮,婷婷似出水芙蓉。我家老爺愛他,無異明珠,取名蕊珠小姐,又教他讀書識字。不期小姐生的聰明,無書不讀,如今信筆揮灑,龍蛇飛舞,吟哦無意,出口成章,真是青蓮減色,西子羞容。祇因我家老爺要選個風流才子,配合這窈窕佳人,一時高不成,低不就,故此尚然韞櫝而藏。」袁空聽了滿心歡喜,因又問道:「你在江老爺家是甚員役?」那老兒笑嘻嘻說道:「小老兒是江太師老爺家一員現任的門公,江信便是。」袁空聽了,也忍笑不住。   不一時,知縣坐堂,大家走開。袁空便完了事情回來。一路上側頭擺腦的算計道:「他兩家正是門當戶對,這頭親事,必然可成,我這元寶哥哥,要到我手中了。」遂不回家,一徑走來尋見赫公子,說道:「公子,喜事到了!我們這些朋友,為了公子的親事,那一處不去訪求,真是茅山祖師,照遠不照近。誰知這若耶溪畔,西子重生﹔洛浦巫山,神女再出。公子既具五陵豪俠,若無這位絕世佳人,與公子諧伉儷之歡,真是錯過。」赫公子聽了笑道:「我一向託人訪問,並無一個出色希奇的女子。你今日有何所見,而如此稱揚?你且說是那家的小姐,若說得果有些好處,我好著人去私訪。」袁空笑道:「若是別人走來報這樣的喜信,說這樣的美人,必要設法公子開個大大的手兒,方不輕了這位小姐。祇是我如何敢掯勒公子,祇得要細說了。」祇因這一說,有分教:抓沙抵水,將李作桃。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癡公子癡的兇認大姐做小姐 精光棍精得妙以下人充上人   詞云:   千舂萬杵搗玄霜,指望成時,快飲瓊漿。奈何原未具仙腸,祇合青樓索酒嘗。  從來買假是真方,莫嫌李苦,慣代桃僵。忙忙識破野鴛鴦,早已風流樂幾場。    〈一剪梅〉   話說袁空因竊聽了江蕊珠小姐之名,便起了不良之心,走來哄騙赫公子道:「我今早在縣前,遇著一個老兒,是江閣老家的家人江信。因他有田在我縣中,叫家人來查納過的錢糧。我問他近日閣老如何,可曾生了公子。那家人道:‘我家老爺公子到不曾生,卻生了一位賽公子的小姐,今年十六歲。’我問他生得如何,卻喜得這老兒不藏興,遂將這小姐取名蕊珠,如何標緻,如何有才,這江閣老又如何愛他,又如何擇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真是:‘說與癡人應解事,不憐人處也憐人。’」   赫公子聽了半晌,忽聽到說是甚麼媚千嬌,又說是甚麼西子神女,又說是甚麼若耶洛浦,早將赫公子說得一如雪獅子向火,酥了半邊,不覺大喜道:「我如今被你將江蕊珠小姐一頓形容,不獨心蕩魂銷,祇怕就要害出相思病來了。你快些去與我致意江老伯,說我赫公子愛他的女兒之極,送過禮去,立刻就要成親了。」袁空聽了,大笑道:「原來公子徒然性急,卻不在行。一個親事,豈這等容易?就是一個鄉村小人家的兒女,也少不得要央媒說合,下禮求聘,應允成親。何況公子是公侯之家,他乃太師門第。無論有才,就是無才,也是一個千金小姐,嬌養閨中,豈可造次?被他笑公子自大而輕人了。」   赫公子道:「依你便怎麼說?」袁空道:「依我看來,這頭親事,公子必須央尋一個貴重的媒人去求,方不失大體。我們祇好從旁讚襄而已。公子再不惜小費,我們轉託人在他左近,稱揚公子的好處。等江閣老動念,然後以千金為聘,則無不成之理。」公子道:「你也說得是。我如今著人去叫紹興府知府莫需去說。你再去相機行事,你道好麼?」袁空道:「若是知府肯去為媒,自然穩妥。」公子連忙叫人寫了一封書,一個名帖,又分付了家人許多言語。   到了次日,家人來到府中,也不等知府陞堂,竟將公子的書帖投進。莫知府看了,即著衙役喚進下書人來分付道:「你回去拜上公子,書中之事,我老爺自然奉命而行。江太師臺閣小姐,既是淑女,公子侯門貴介,又是才郎,年齒又相當,自然可成。祇不知天緣若何,一有好音,即差人回覆公子也。」又賞了來人路費。來人謝賞回家,將知府分付的話說知,公子甚是歡喜不題。   卻說這知府是科甲出身,做人極是小心,今見赫公子要他為媒,心下想道:「一個是現任的公侯,一個是林下的宰相。兩家結親,我在其中撮合,也是一件美事。」因揀了一個黃道吉日,穿了吉服,叫衙役打著執事,出城望筆花墅而來。   不一時到了山中村口,連忙下轎,走到江府門前,對門上人說道:「本府有事,要求見太師老爺。今有叩見的手本,乞煩通報。」門上人見了,不敢怠慢,連忙拿了手本進來。   此時江章正坐在避暑亭中,忽見家人拿著一個紅手本進來說道:「外面本府莫太爺,要求見老爺,有稟帖在此。」連忙呈上。江章看了,因想道:「我在林下多年,並不與府縣官來往,他為何來此?欲不出見,他又是公祖官,祇說我輕他。況且他是科目出身,做官也還清正,不好推辭。」祇得先著人出去報知,然後自己穿了便服,走到閣老廳上,著人請太爺相見。   知府見請,連忙將冠帶整一整,遂一步步走上廳來。江章在廳中略舉手一拱。莫知府走入廳中,將椅擺在中間,又將衣袖一拂道:「請老太師上坐,容知府叩見。」便要跪將下去,江章連忙扶住說道:「老夫謝事已久,豈敢復蒙老公祖行此過禮,使老夫不安,祇是常禮為妙。」知府再三謙讓,祇得常禮相見。傍坐,茶過,敘了許多寒溫。江章道:「值此暑天,不知老公祖何事賁臨?幸乞見教。」莫知府連忙一揖道:「知府承赫公子見託,故敢趨謁老太師。今赫公子乃赫侯之獨子,少年英俊,才堪柱國,諒太師所深知也。今公子年近二十,絲蘿無繫足之緣,中饋乏蘋蘩之託。近聞老太師閨閫藏珠,未登雀選,因欲侍立門牆,以作東床佳婿,故託知府執柯其間,作兩姓之歡,結三生之約。一是勛侯賢子,一是鼎鼐名姝,若諧伉儷,洵是一對良緣。不識老太師能允其請否?」   江章道:「學生年近衰髦,止遺弱質。祇因他賦性嬌癡,老夫婦過於溺愛,擇婿一事,未免留心,向來有求者,一無可意之人,往往中止。不意去冬,蜀中雙年兄之子念舊,存問於學生。因見他翩翩佳少,才學淵源,遂與此子定姻久矣。今春雙年嫂有字,催他鄉試,此子已去就試,不久來贅。乞賢太守致意赫公子,別締良緣可也。」莫知府道:「原來老太師東床有婿,知府失言之罪多多矣,望老太師海涵。」連忙一恭請罪。江章笑道:「不知何妨,祇是有勞貴步,心實不安。」說罷,莫知府打躬作別。江章送到階前,一揖道:「恕不遠送了。」莫知府退出,上轎回府,連夜將江閣老之言,寫成書啟,差人回覆赫公子去了。   差人來見公子,將書呈上。公子祇說是一個喜信,遂連忙拆開一看,卻見上面說的,是江章已與雙生有約,乞公子別擇賢門可也。公子看完,勃然大怒,因罵道:「這老匹夫,怎麼這樣顛倒!我一個勛侯之子,與你這退時的閣老結親,誰貴誰榮?你既自己退時,就該要攀高附勢,方可安享悠久。怎麼反去結識死過的侍郎之子,豈非失時的偏尋倒運了?他這些說話,無非是看我們武侯人家不在眼內,故此推辭。」   眾幫閒見赫公子惱怒不息,便一齊勸解。袁空因上前說道:「公子不須發怒,從來親事,再沒個一氣說成的。也要三回五轉,託媒人不惜面皮,花言巧語去說,方能成就。我方纔細細想來,江閣老雖然退伍,卻不比得削職之人。況且這個知府,雖然是他公祖官,然見他閣下,必是循規蹈矩,情意未必孚洽。情意既不孚洽,則自不敢為公子十分盡言。聽見江閣老說聲不允,他就不敢開口,便來回覆公子,豈不他的人情就完了。如今公子若看得這頭親事不十分在念,便丟開不必提了。若公子果然真心想念,要得這個美貌佳人,公子也借不得小費,我們也辭不得辛苦。今日不成,明日再去苦求,務必玉成,完了公子這心願。公子意下如何?」   赫公子聽了大喜道:「你們曉得我往日的心性,順我者千金不吝,逆我者半文不與。不瞞你說,我這些時,被你們說出江小姐的許多妙處,不知怎麼樣,就動了虛火,日間好生難過,連夜裏俱夢著與小姐成親。你若果然肯為我出力,撮合成了,我日後感念你不小。況且美人難得,銀錢一如糞土。你要該用之處,祇管來取,我公子決不吝惜。」袁空笑說道:「公子既然真心,前日所許的元寶,先拿些出來,分派眾人,我就好使他們上心去做事。」公子聽了,連忙入內,走進庫房,兩手拿著兩個元寶出來,都擲在地下道:「你們分去,祇要快些上心做事。」袁空與眾幫閒連忙拾起來,說道:「就去,就去!」遂拿著元寶,別了公子出來。   眾人俱歡天喜地。袁空道:「你們且莫空歡喜,若要得這注大財,以後凡事須要聽我主張,方纔妥帖。」眾人道:「這個自然,悉聽老兄差遣。」袁空道:「我們今日得了銀子,也是喜事,可同到酒店中去喫三杯,大家商量行事。」眾人道:「有理,有理。」遂走入城中,揀一個幽靜的酒館,大家坐下。不一時酒來,大家同飲。袁空說道:「我方纔細想,為今之計,我明日到他近處,細細訪問一番。若果然有人定去,就不必說了﹔若是無人,我回來叫公子再尋託有勢力的大頭腦去求,祇怕江閣老也辭不得他。」眾人道:「老兄之言,無不切當。」   不一時酒喫完,遂同到銀舖中,要將銀分開。眾人道:「我們安享而得,祇對半分開,你得了一個,這一個,我們同分吧。」袁空推遜了幾句,也就笑納了,遂各自走開不題。   卻說這蕊珠小姐,自從雙星別後,心中雖是想念,幸喜有了父母的成約,也便安心守候。不期這日,聽見本府莫太爺受了赫公子之託,特來做媒,因暗想道:「幸喜我與雙星訂約,又虧父母親口許了,不然今日怎處?」便歡歡喜喜,在閨中做詩看書不題。   正是:   一家女兒百家求,一個求成各罷休。   誰料不成施毒意,巧將鴉鳥作雎鳩。   卻說袁空果然悄悄走到江家門上,恰好江信在樓下坐著,袁空連忙上前拱手道:「老官兒,可還認得我麼?」江信見了,一時想不起來,道:「不知在何處會過,到有些面善。」袁空笑道:「你前日在我縣中相遇,你就忘了。」江信想了半日道:「可是在石獅子前相見的這位相公麼?」袁空笑道:「正是。」江信道:「相公來此何幹?」袁空道:「我有一個相知在此,不期遇他不著,順便來看看你。」江信道:「相公走得辛苦了,可在此坐坐,我拿茶出來。」袁空道:「茶到不消,你這裏可有個酒店麼?我走得力乏了,要些接力。」江信道:「前面小橋邊亭子上就是個酒店,我做主人請相公罷。」袁空道:「豈有此理?我初到這裏不熟,煩老兄一陪。」原來這江信是個酒徒,聽見喫酒,就有個邀客陪主之意,今見袁空肯請他,便不勝歡喜道:「既是相公不喜喫冷靜杯,小老兒祇得要奉陪了。」   於是二人離了門前,走入酒店,兩人對酌而飲。江信喫了半日,漸有醉意,因停杯問道:「我這人真是懵懂,喫著酒,連相公姓名也不曾請教過。」袁空笑道:「我是上虞縣袁空。」   二人又喫了半晌,袁空便問道:「你家老爺近日如何?」江信道:「我家老爺,在家無非賞花賞月,山水陶情而已。」袁空道:「前日,我聞得赫公子央你府中太爺為媒,求聘你家小姐,這事有的麼?」江信道:「有的,有的。但他來的遲了,我家小姐已許人了。」袁空喫驚問道:「我前日在縣前會你,你說老爺擇婿謹慎,小姐未曾許人。為何隔不多時,就許人了?」江信道:「我也一向不曉得,就是前日太爺來時,見我家老爺回了,我想這侯伯之家結親,也是興頭體面之事,為何回了?我家媽媽說道:‘你還不知道,今年春天,老爺夫人當面親口許了雙公子,今年冬天就來做親了。’我方纔曉得小姐是有人家的了。」   袁空道:「這雙公子,為何你家老爺就肯將小姐許他?」江信使將雙公子少年多才,是小時就繼名與老爺為子的,又細細說了一番,他是兄妹成親的了。袁空聽了,心下冷了一半。坐不得一會兒,還了酒錢起身。江信道:「今日相擾,改日我做東吧。」   袁空別過,一路尋思道:「我在公子面前,誇了許多嘴,祇說江閣老是推辭說謊,誰知果有了女婿。我如今怎好去見公子?倘或發作起來,說我無用,就要將銀子退還他了。」遂一路悶悶不快,祇得先到家中。妻子穆氏與女兒接著,穆氏問道:「你去江閣老家做媒,事情如何了?」袁空祇是搖頭,細細說了一遍,道:「我如今不便就去回覆公子,且躲兩日,打點些說話。再去見他方好。」   這一夜,袁空同著妻子睡到半夜,因想著這件事,便翻來覆去,因對穆氏說道:「我如今現拿著白晃晃的一個元寶,在家放著,如今怎捨得輕輕送出?我如今祇得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到也是件奇事。況眾幫閒俱是得過銀子的,自然要出力幫我,你道如何?」穆氏聽了,也自歡喜道:「祇要做得隱秀,也是妙事。」   袁空再三忖度,見天色已明,隨即起來,喫些點心出門。尋見這幾個分過銀子的幫閒,細細說知道:「江家事,萬難成,今日祇得要將原銀退還公子了。」眾人見說,俱啞口不言。袁空道:「你們不言不語,想是前日的銀子用去了麼?」眾人祇得說道:「不瞞袁兄說,我們的事,你俱曉得的。又不會營運,無非日日祇靠著公子,賺些落些,回去養妻子。前日這些些,拿到家中,不是糴米,就是討當,並還店帳去了。你如今來要,一時如何有得拿出來?」   袁空聽了著急道:「怎麼你們這樣窮?一個銀子到手,就完得這樣快!我的尚原封不動在那裏。如今叫我怎樣去回公子?倘然公子追起原銀,豈不帶累我受氣?受氣還是小事,難道你們又賴得他的?祇怕明日送官送府追比,事也是有的。你們前日不聽見公子說的,逆他者分文不與。我若今日做成了達親事,再要他拿出幾個來,他也是歡喜的。如今叫我怎麼好?」眾人俱不做聲,祇有一個說道:「這宗銀子,公子便殺我們也無用,祇好尋別件事補他罷了。再不然,我們眾人輪流打聽,有好的來說,難道祇有江小姐,是公子中意的?」   袁空道:「你們也不曉得公子的心事。我前日在他面前,說得十分美貌,故他專心要娶,別人決不中意。我如今細想了一個妙法,惟有將計就計,瞞他方妙。祇要你們大家盡心盡力,若是做成,不但前銀不還,後來還要受用不了,還可分些你們用用。你們可肯麼?」眾人聽了大喜,道:「此乃絕美之事,不還前銀,且得後利,何樂而不為?你有甚妙法?快些說來,好去行事。」袁空道:「江家親事再不必提了。況且他是個相府堂堂閣老,我與你一介之人,豈可近得正人君子?祇好在這些豪華公子處,脅肩獻笑,甘作下流,鬼混而已。如今江小姐已被雙星聘去,萬無挽回之處。若要一徑對公子說去,不但追銀,還討得許多不快活。將來你我的衣食飯碗還要弄脫。如今惟有瞞他一法,騙他一場,落些銀子,大家去快活罷了。」眾人道:「若是瞞得他過,騙得他倒,可知好哩。但那裏去尋這江小姐嫁他?」   袁空道:「我如今若在婊子中撿選美貌,假充江小姐嫁去成親,後來畢竟不妥。況且不是原物,就要被他看破。若是弄了他聘禮,瞞著人悄悄買個女子,充著嫁去,自然一時難辨真假,到也罷了。祇是這一宗富貴,白白總承了別人,甚是可惜。我想起來,不如你們那家有令愛的,假充嫁去,豈不神不知鬼不覺的一件妙事。」眾人聽了道:「計策雖好,祇是我們的女兒,大的大,小的小,就是不大不小,也是拿不出的人物,怎好假充?這個富貴,祇好讓別人罷了。」袁空道:「這就可惜了。」   內中一個說道:「我們雖然沒有,袁兄你是有的,何不就借重令愛吧。」袁空道:「我這女兒,雖然有三分顏色,今年十七歲了,我一向要替他尋個好丈夫,養我過日子的。我如今也祇得沒奈何,要行此計了。」眾人見袁空肯將女兒去搪塞赫公子,俱歡喜道:「若得令愛嫁了他,我們後來走動,也有內助之人了。祇不知明日怎樣個嫁法,也要他看不破方好。」袁空道:「如今這件事,我因你們銀子俱花費了,叫我一時設法,故行此苦肉計。如今我去見公子,祇說是江閣老應承,你們在公子面前,多索聘金,我也不願多得,也照前日均分,大家得些何如?」眾人聽了,俱大喜道:「若是如此,袁兄是扶持我們賺錢了。」袁空道:「一個弟兄相與,那裏論得?」眾人又問道:「日後嫁娶,又如何計較?」袁空道:「我如今也打點在此。」因附耳說道:「以後祇消如此這般。」眾人聽了大喜。袁空別過,自去見赫公子。祇因這一去,有分教:假假承當,真真錯認。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巧幫閒慣弄假藏底腳貧女穴中 瞎公子錯認真飽老拳丈人峰下   詞云:   桃花招,杏花邀,折得來時是柳條。任他驕,讓他刁,暗引明挑,淫魂早已銷。  有名有姓何冒,無形無影誰知道。既相嘲,肯相饒,說出根苗,先經這一道。    〈梅花引〉   話說袁空要將女兒哄騙赫公子,祇得走回家商量。原來袁空的這個女兒叫做愛姐,到也還生得脣紅齒白,烏頭黑鬢,且伶牙俐齒,今年十七歲了。因袁空見兒子尚小,要招個女婿在家養老。一時不湊巧,故尚沒人來定。這愛姐既已長成,自知趣味,見父母祇管耽擱他,也就不耐煩,時常在母親面前使性兒淘氣。   這日袁空回來,見了這錠元寶,一時不捨得退還,就想出這個妙法來抵搪。這個穆氏又是個沒主意之人,聽見說要嫁與公子,想著有了這個好女婿,自然不窮了。就歡歡喜喜,並不攔阻,祇願早些成事。袁空見家中議妥,遂將這些說話,籠絡了眾人。又見眾人俱心悅誠服,依他調度行事,便滿心快活,來見公子。笑嘻嘻的說道:「我就說莫知府的說話,是個兩面光鮮,不斷禍福,得了人身就走的主兒。不虧我有先見之明,豈不將一段良緣當面錯過。」赫公子聽了大喜,連忙問道:「江小姐親事,端的如何?你慣會刁難人,不肯一時說出,竟不曉得我望很餓眼將穿,你須快些說來為妙。」   袁空笑說道:「公子怎樣性急,一樁婚姻大事,也要等我慢慢的說來。我前日一到了江家,先在門上用了使費,方纔通報。老太師見我是公子遣來,便不好輕我,連忙出來接見。我一見時,先將公子門第人物,讚揚了一番,然後說出公子求婚,如何至誠,如何思慕。江太師見我說話切當入情,方笑說道:‘前日莫知府來說,止不過泛泛相求,故此未允。今你既細陳公子之賢,我心已喜。但小女嬌娃,得與公子締結絲蘿,不獨老夫有幸,實小女之福也。’我見他應允,因再三致謝。又蒙老太師留我數日,臨行付我庚帖,又囑我再三致意公子。」連忙在袖中取出庚帖。公子看見大喜道:「我說江老伯是仕路之人,豈不願結於我?也虧你說話伶俐,是我的大功臣了。」這幾個幫閒在旁,同聲交讚說:「袁空真是有功。」   袁空道:「小姐庚帖已來,公子也要卜一卜,方好定行止。」公子笑道:「從來不疑,何卜?這段姻緣是我心愛之人,祇須擇日行聘過去,娶來就是了。」忙取歷日一看道:「七月初二好日行聘,八月初三良辰結親。」袁空依允別去了。   過了兩日,就約了眾幫閒商量道:「不料公子這般性急,如今日子已近,我已尋了一個好所在,明日好嫁娶。你們須先去替我收拾,我好搬來。」眾人問道:「在那裏?」袁空道:「在紹興府城南雲門山那裏,是王御史的空花園,與江閣老家,祇離得二十多里。管園的與我相好,我已對他說明,是我嫁女兒。在赫家面前,祇說江老爺愛靜,同夫人小姐在園中避暑,就在此嫁娶。」眾人聽了大喜,連忙料理去了。   袁空又隔了兩日,果然將妻子女兒移在園中住下。自己又來分派主張行禮,真是有銀錢做事,頃刻而成。眾幫閒在公子面前攛掇禮物,必要從厚,公子又不惜銀錢,祇要好看。果然聘禮千金,彩緞百端,花紅羊酒糕果之類,真是件件齊整。因是路遠,先一日下船,連夜而行。眾幫閒俱在船中飲酒作樂。將到天明,遠遠一隻小船搖來,到了大船邊,卻是袁空。連忙上了大船,進艙對眾家人們說道:「幸而我先去說聲如今江老爺不在家中,已同夫人小姐,俱在雲門山園中避暑靜養。你們如今祇往前面小河進去,我先去報他們知道。」又如飛去了。   袁空到了園中,久已準備了許多酒席,又僱了許多鄉人伺候。不一時,一隻大座船,吹吹打打,攏近岸來。赫家家人將這些禮物搬進廳堂,袁空叫這些鄉人逐件搬了進去,與穆氏收拾。袁空就對赫家家人說道:「老太師爺微抱小恙,不便出來看聘了。」於是大吹大擂,管待眾幫閒及赫家家人,十分豐盛,俱喫得盡歡。袁空又叫鄉人在內搬出許多回聘,交與來人,然後上船而去。正是:   野花強竊麝蘭香,村女喬施美女裝。   雖然兩般同一樣,其中祇覺有商量。   赫公子等家人回來,看見許多回聘,滿心快活,眼巴巴祇等與小姐做親不題。   卻說袁愛姐見父母搬入園中,忽又是許多人服侍起來,又忽見人家送進許多禮物,俱是赤金白銀,釵環首飾,又有黃豆大的粗珠子,心中甚是貪愛。又見母親手忙足亂的收藏,正不知是何緣故。忙了一日,到了夜間,袁空關好了房門,方悄悄對女兒愛姐說道:「今日我為父的費了無限心機,方將你配了天下第一個富豪公子。」遂將始末緣由,細細告知女兒。又說道:「你如今須學些大人家的規模,明日嫁去,不可被他看輕,是你一生的受用。況且這公子,是女色上極重的,你祇是樣樣順他、奉承他,等他歡喜了,然後慢慢要他伏小。那時就曉得是假的,他也變不過臉來了。如今有了這些緞匹金銀,你要做的,祇管趁心做去。」   這愛姐忽聽見將他配了赫公子,今日這些禮物,都是他的,就喜得眉歡眼笑起來。便去開箱倒籠,將這些從來不曾看見過的綾羅緞匹,首飾金銀,細細看。想道:「這顏色要做甚麼衣服,那金子要打造甚時樣首飾。」盤算了一夜,何曾合眼。過了一兩日,袁空果然將些銀兩分散與眾幫聞,各人俱感激他。   袁空見日子已近,就去叫了幾個裁縫,連夜做衣,又去打些首飾,就討了四個丫鬟,又託人置辦了許多嫁妝,一應完備。不知不覺早又是八月初二。赫公子叫眾幫閒到江家來娶親。眾幫閒帶領僕從,並娶親人役,又到了雲門山花園門首。一時間流星火炮,吹吹打打,好不熱鬧。穆氏已將愛姐開面修眉,打扮起來,一時間就好看了許多。袁空與穆氏又傳授了許多秘訣。四個丫鬟簇擁出堂前,上了大轎,又扶入船中。袁空隨眾幫閒,上了小船而來。   到了初三黃昏左側,尚未到赫家河下,赫公子早領了樂人侯相,在那裏吹打,放火炮,鬧轟轟迎接。袁空忙先去對公子說知:「江太師爺喜靜不耐繁雜,故此不來送嫁。改日過門相見,一應事情,俱託我料理。如今新人已到,請公子迎接。」赫公子忙叫樂人儐相,俱到大船邊,迎請新人上轎。竟抬到廳前,再三喝禮,轎中請出新人,新郎新婦同著拜了天地,又拜見了夫人,又行完了許多的禮數,然後雙雙擁入洞房,揭去蓋頭。   赫公子見江小姐打扮得花一團、錦一簇,忙在燈下偷看。見小姐雖無秀媚可餐,卻丰肥壯實,大有福相。暗想道:「宰相女兒自然不同。」便滿心歡喜,同飲過合巹之厄,就連忙遣開侍妾,親自與小姐脫衣除喜。愛姐也正在可受之年,祇略做些嬌羞,便不十分推辭,任憑公子摟抱登床。公子是個慣家,按摩中竅,而愛姐驚驚喜喜婉轉嬌啼,默然承受。赫公子見小姐若不能容,也就輕憐愛惜,樂事一完,兩人怡然而寢。   正是:   看明妓女名先賤,認做私窠品便低。   今日娶來臺鼎女,自然嬌美與山齊。   到了次日,新郎新婦拜廟,又拜了夫人。許多親戚慶賀,終日請人喫酒。公子日在酒色之鄉,那裏來管小姐有才無才。這袁愛姐又得了父母心傳,將公子拿倒,言聽計從,無不順從。外面有甚女家的禮數,袁空自去一一料理。及至赫公子問著江家些事情,又有眾幫閒插科打渾,彌縫過去了,故此月餘並無破綻看出。哀空暗想道:「我女兒今既與他做了貼肉夫妻,再過些時,就有差池,也不怕了。   忽一日,赫公子在家坐久,要出去打獵散心取樂,早分付家人準備馬匹。公子上馬,家人們俱架鷹牽犬,一齊出門。祇有兩個幫閒曉得公子出獵,也跟了來。一行人眾,祇揀有鳥獸出入的所在,便一路搜尋。   一日到了餘姚地方,有一座四明山,赫公子見這山高樹木稠密,就叫家人排下圍場,大家搜尋野獸。忽見跳出一個青獐,公子連忙拈弓搭箭,早射中了。那獐負箭往對山亂跑,公子不捨,將馬一夾,隨後趕來。趕了四五里,那獐不知往那裏走去。公子獨自一人,趕尋不見,卻遠遠見一個大寺門前,站著一簇許多人。公子疑惑是眾人捉了他的獐子在內,遂縱馬趕來。忽見一個小沙彌走過,因問道:「前面圍著這許多人,莫非捉到正是我的獐麼?」那小沙彌一時見問,摸不著頭路,又聽得不十分清白,因模模糊糊答應道:「這太師老爺正姓江。」   赫公子忽聽見說是江太師,心下喫了一驚,遂連忙要將馬兜住。爭奈那馬走急了,一時收不住,早跑到寺前。已看見一個白鬚老者,同著幾個戴東坡巾的朋友,坐在那裏看山水、說閒話,忙勒轉馬來。再問人時,方知果是他的丈人。因暗想道:「我既馬跑到此,這些打圍的行徑,一定被他看見。他還要笑我新郎不在房中與他小姐作樂,卻在此深山中尋野食。但我如今若是不去見他,他又在那裏看見了﹔若是要去見他,又是不曾過門的新女婿。今又這般打扮,怎好相見?」因在馬上躊躇了半晌,忽又想道:「醜媳婦免不得要見公婆,豈有做親月餘的新女婿,不見丈人之理?今又在此相遇,不去相見,豈不被他笑我是不知禮儀之人?轉要怪我了。」   遂下了馬,將馬繫在一株樹上,把衣服一抖,連忙趨步走到江閣老面前,深深一揖道:「小婿偶獵山中,不知岳父大人在此,有失趨避,望岳父大人恕罪。」江章正同著人觀望山色,忽見這個人走到面前,如此稱呼,心中不勝驚怪道:「我與你非親非故,素無一面,你莫非認錯了?」赫公子道:「浙中宰相王侯能有幾個,焉有差錯?小婿既蒙岳父不棄,結為姻眷,令愛蕊珠小姐,久已百兩迎歸,洞房花燭,今經彌月,正欲偕令愛小姐歸寧,少申感佩之私,不期今日草草在此相遇,殊覺不恭,還望岳父大人恕罪。」又深深一揖,低頭拱立。江章聽了大怒道:「我看你這個人,聲音洪亮,頭大面圓,衣裳有縫,行動有影,既非山精水怪,又不是喪心病狂,為何青天白日,捏造此無稽之談,殊為可惱,又殊為可笑。」   赫公子聽了著急道:「明明之事,怎說無稽?令愛蕊珠小姐,現娶在我家,久已恩若漆膠,情同魚水。今日岳丈為何不認我小婿,莫非以我小婿打獵,行藏不甚美觀,故裝腔不認麼?」江章聽了,越發大怒道:「無端狂畜,怎敢戲辱朝廷大臣!我小女正金屋藏嬌,豈肯輕事庸人,你怎敢誣言廝認,玷污清名?真乃無法無天,自尋死路之人也!」因揮眾家人道:「可快快拿住這個遊嘴光棍,送官究治!」眾家人聽見這人大言不慚,將小姐說得狼狼藉藉,盡皆怒目猙獰,欲要動手揮拳,祇礙著江章有休休容人之量,不曾開口,大家祇得忍耐。今見江章動怒叫拿,便一時十數個家人,一齊擁來,且不拿住,先用拳打腳踢,如雨點的打來。赫公子正打帳辨明,要江閣老相認,忽見管家赶來行兇,他便心中大怒道:「你這些該死的奴才,一個姑爺都不認了,我回去對小姐說了,著實處你們這些放肆大膽的奴才!」眾人見罵,越發大怒,罵道:「你這該死的蝦蟆,怎敢妄想天鵝肉喫!我家小姐,肯嫁你這個醜驢?」遂一齊打將上來。原來赫公子曾學習過拳棒,一時被打急了,便丟開架子,東西招架。赫公子雖然會打,爭奈獨自一人,打退這個,那個又來。江家人見他手腳來得,一發攥住不放。   公子發怒,大嚷大罵,道:「我一個赫王侯公子,卻被你奴才們凌辱!」眾人聽見,方知他是個有名的赫癡公子。眾人手腳略慢了些,早被赫公子望著空處,一個飛腳,打倒了一個家人,便探身嚮外逃走。跑到馬前,騰身上馬,不顧性命的逃去了。江家人趕來,見他上馬,追趕不及,祇得回來稟道:「原來這人被打急了,方說出是上虞縣有名的赫癡公子。」江章聽了含怒道:「原來就是這個小畜生!」因想道:「前日託莫知府求親,我已回了,怎他今日如此狂妄?」再將他方纔這些說話,細細想去,又說得有枝有葉。心中想道:「我女孩兒好端端坐在家中,受這畜生在外輕薄造言,殊為可恨!此中必有奇怪不明之事,他方敢如此。」因叫過兩個家人來分付道:「你可到赫家左近,細細打聽了回我。」兩家人領命去了。   你道江章為何在此,原來這四明山乃第九洞天,山峰有二百八十二處,內中有芙蓉等峰,皆四面玲瓏,供人遊玩。故江章同三四老友來此,今日被赫公子一番吵鬧,便無興賞玩。連夜回家,告知夫人小姐,大家以為笑談不題。   卻說赫家家人在山中打了許多野獸,便撤了圍網,祇不見了公子。有人看見說道:「公子射中了青獐,自己趕過山坡去了。」眾家人便一齊尋來。纔轉過山坡,卻見公子飛馬而來。眾家人歇著等侯。不一時馬到面前,公子在馬上大叫道:「快些回去,快些回去!」眾家人忙將公子一看,卻見公子披頭散髮,渾身衣服扯碎,眾家人見了大驚,齊上前問道:「公子同甚麼人惹氣,弄得這般嘴臉回來?」連忙將馬頭籠住,扶公子下馬,忙將帶來的衣帽脫換。眾家人又問,公子祇叫:「抉些回去,了不得,到家去細說。」眾家人俱不知為甚緣故,祇得望原路而回。   兩個幫閒一路再三細問,方知公子遇著了江閣老,認做丈人,被江閣老喝令家人凌辱,便嚇得啞口無言,不敢再問。就擔著一團干係,曉得這件事決裂,又不好私自逃走,祇得同著公子一路回家。公子一到家中,怒氣吽吽,竟往小姐房中直走。愛姐見公子進房,連忙笑臉相迎道:「公子回來了?」赫公子怒氣填胸,睜著兩眼直視道:「你可是江蕊珠小姐麼?你父親不認我做女婿,說你是假的,將我百般凌辱。你今日是真是假,快還我一個明白,好同你去對證!」說罷怒發如雷。   愛姐聽了,方曉得事情已破,今日事到其間,祇得要將父母的心訣行了。遂連忙說道:「公子差了,我父親姓袁,你是袁家的女婿,怎麼認在江家名下做女婿起來?你自己錯了,受人凌辱,怎麼回來拿我出氣?」赫公子聽了大驚道:「我娶的是江閣老的蕊珠小姐,你怎麼姓袁?你且說你的父親端的叫甚名字!」愛姐道:「我父親終日在你家走動,難道公子不認得?」公子聽了,越發大驚道:「我家何曾有你父親往來?不說明,我要氣死也!」   愛姐笑道:「我父親就是袁空。是你千求萬求,央人說合,我父親方應允,將我嫁了你。為何今日好端端走來尋事?」公子聽見說是袁空的女兒,就急得暴跳如雷,不勝大怒。罵道:「袁空該死的奴才,你是我奴顏婢膝門下的走狗,怎敢將你這賤人,假充了江蕊珠,來騙我千金聘物?我一個王侯公子,怎與你這賤人做夫妻,氣死我也!我如今祇打死了你這賤人,還消不得我這口惡氣!」便不由分說,趕上前,一把揪住衣服,動手就打。愛姐連忙用手架住,不慌不忙的笑說道:「公子還看往日夫妻情分,不可動粗,傷了恩愛。」公子大怒罵道:「賊潑賤!我一個王侯公子,怎肯被你玷辱?」說罷又是一拳打來,愛姐又攔住了,又笑說道:「公子不可如此,我雖然貧賤,是你娶我來的,不是我無恥勾引搭識,私進你門。況且花燭成親,拜堂見婆,親朋慶賀,一瓜一葛,同偕到老的夫妻,你還該忍耐三分。」   赫公子那裏聽他說話,祇叫打死他,連忙又是一拳打來,又被愛姐接住道:「一個人身總是父母懷胎生長,無分好醜。況且醜婦家中寶,你看我比江小姐差了那一件兒?我今五官俱足,眉目皆全,雖無窈窕輕盈,卻也有紅有白。況江小姐是深閨嬌養,未必如我知疼著熱,公子萬不可任性欺人。從來說趕人不可趕上,我與你既做了被窩中恩愛夫妻,就論不得孰貴孰賤,誰弱誰強。你今不把我看承,無情無義,我已讓過你三拳,公子若不改念,我也祇得要犯分了。」公子聽罷,越發大怒,罵道:「你這賤人,敢打我麼?氣死我也!」又是兜心一拳打來,早被愛姐一把接住,往下一撳,下面又將小腳一勾,公子不曾防備,早一跤跌在地板上。祇因這一跌,有分教:罵出思情,打成相識。不幻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慾則不剛假狐媚明制登徒 狹難迴避借虎勢暗傾西子   詞云:   探香有鼻,尋芳有眼,方不將花錯認。若教默默與昏昏,鮮不墮錦裀於溷。  觸他抱恨,忤他生忿,一隙讒言輕進。霎時急雨猛風吹,早狼藉落紅成陣。    〈鵲橋仙〉   話說愛姐與公子廝鬧,因一腳將公子勾倒,就趁勢騎在公子身上,按住不放,也不打他,竟伏壓著不放。公子被他壓著,祇是歎氣。你道這赫公子是積年在外跑馬射箭、弄拳扯腿之人,前日被江家人圍住打他,尚被他打了出來,怎今日被愛姐一個女人,竟輕輕跌倒,就容他騎在身上,不能施展?大凡人著了真氣惱,則力被氣奪,就不能為我而用。今赫公子受了無數惡氣,又聽見說出是袁空的女兒,一時氣昏,手足俱已氣軟,口裏雖然嚷罵行兇,又見愛姐說出夫妻恩愛,就不比得與他人性命相搏了,竟隨手跌倒。又被愛姐將蘭麝香暗暗把裙褲都熏透,赫公子伏在愛姐身子底下,早一陣陣觸到鼻中來,引得滿體酥麻,到覺得有趣,好看起來,故讓他壓著,竟閉目昏迷,寂然不動了。你道愛姐這個賤法,是那個教的?就是父親袁空,曉得後來畢竟夫妻吵鬧,故教了他做個降龍伏虎的護身符。愛姐身子長大,祇壓得公子動也動不得。   房中幾個丫鬟忽見公子與主母吵鬧,也祇說是取笑,不期後來認真,上手交拳,在地上並疊做一塊,又不敢上前勸解。一時慌了手腳,連忙跑進去告知赫夫人,道:「公子在房中如此如此。」赫夫人聽了大驚,連忙帶了許多侍妾僕婦,齊到公子房中,見他二人滾在地下,抱緊不放。愛姐看見夫人走來,連忙大哭道:「婆婆夫人,快來救我。」夫人連忙上前說道:「你們小男小婦,做親得幾時,怎就如此無理起來,孩兒還不放手!」公子忽見母親走到面前,便連忙放手,推開立起。愛姐得放,扯著赫夫人崩天倒地的大哭,道:「我生是赫家人,死是赫家鬼,怎今日好端端來家,將媳婦這般毒打?若不是夫人婆婆早來,媳婦的性命被他打殺了。」說罷大哭。赫夫人道:「小姐,你不要與他一般見識。明日你父母聞知,象甚麼模樣。」又說:「我做婆婆的,沒家教了。小姐不要著惱,待我教訓他便了。」   赫公子聽了,便大嚷起來道:「他是甚麼小姐?他是假貨,他是賤貨!那裏是江家小姐?母親趁早與孩兒作主,趕他出去!」赫夫人聽見說不是江小姐,也就喫了一驚,連忙問道:「媳婦為何不姓江?可為我細說。」赫公子正要將打獵調著江閣老之事,說與母親知道,愛姐早隔開了公子,扯著赫夫人大哭道:「婆婆夫人,冤屈殺人。媳婦本自姓袁,那個說是江小姐?江小姐住的是筆花墅,媳婦借住的是雲門山王御史的花園,兩下相隔著二十餘里。你來娶時,燈火鼓樂,約有數百餘人。既是要娶江小姐,難道就沒一個人認得江閣老家住在那裏·為何一隻船,直撐到雲門山來,花一團、錦一簇,迎我上轎?若不是預先講明了娶我,我一個貧家女兒,怎敢輕易走到你王侯家做媳婦?就是當日被人哄瞞了,難道娶我進門之後,也不盤問一聲:你是姓江姓袁?為何今日花燭已結了,廟已見了,婆婆夫人已待我做媳婦,家中大小已認我為主母,就是薄幸狠心﹔已恩恩愛愛過了月餘,名分俱已定了,今不知聽了甚麼讒言,突然嫌起媳婦醜來﹔恨起媳婦貧賤來,要打殺媳婦,豈非冤屈?我媳婦雖然醜陋貧賤,卻是明媒正娶而來,又不是私通苟合,雖不敢稱三從四德,卻也並不犯七出之條。怎麼輕易說個打死,你須想一想,我袁氏如今已不是貧女,已隨夫而貴,做了赫王侯家的元配家婦了。你若真真打死我,祇怕就有兩衙門宮,參你償我之命了!」說罷大哭。   赫夫人聽了,方曉得是袁空掉綿包,指鹿為馬。心中雖然不悅,卻見媳婦說的這一番話,甚是有理,又甚中聽,又婆婆夫人叫不絕口。因想了一想,忽回嗔變喜,對公子說道:「人家夫婦皆是前生修結而成,非同容易。今他與你既做夫妻,也自然是前世有緣。不然,他一個窮父母的女兒,怎嫁得到我公侯之家做媳婦?雖借人力之巧,其中實有天意存焉。從來說醜醜做夫人,況他面貌,也還不算做醜陋,做人到也賢惠。這是他父親做的事,與他有甚相干?孩兒以後不可欺他。」愛姐見夫人為他調停,連忙拭淚上前跪下道:「不孝媳婦,帶累婆婆夫人受氣。今又解紛,使歸和好,其恩莫大,容媳婦拜謝。」連忙拜了四拜。赫夫人大喜,連忙扶了起來道:「難得你這樣孝順小心,可愛可敬。」因對公子說道:「他這般孝順於我,你還不遭母命快些過來相見?」   此時赫公子被愛姐這一番壓法,已壓得骨軟筋麻,況本心原有三分愛他,今見母親讚他許多好處,再暗暗看他這番哭泣之態,祇覺得堪愛堪憐,祇不好就倒旗杆,上前叫他。忽聽得母親叫他相見,便連忙走來,立在母親身邊,赫夫人忙將二人衣袖扯著道:「你二人快些見禮,以後再不可孩子氣了。」赫公子便對著愛姐,作了一個揖道:「母親之命,孩兒不敢推卻。」愛姐也忙斂袖慇懃,含笑回禮,二人依舊歡然。赫夫人見他二人和合,便自出房去了。赫公子久已動了虛火,巴不得要和合一番,一到夜間,就摟著愛姐上床和事去了。正是:   禿帚須隨破巴斗,青蠅宜配紫蝦蟆。   一打打成相識後,方知緊對不曾差。   這一夜,愛姐一陣風情,早把赫公子弄得舒心舒意,緊縛牢拴,再不敢言語了。到了次早,赫公子起來,出了房門,著人去尋袁空來說話。不期袁空早有幫閒先漏風聲與他,早連夜躲出門去了。及赫家家人來問時,穆氏在內,早回說道:「三日前,已往杭州望親戚去了。」家人祇得回覆公子,公子也不追問。過了些時,袁空打聽得女兒與公子相好,依舊來見公子,再三請罪道:「我祇因見公子著急娶親,江閣老又再三不肯,心中看不過意,故沒奈何行了個出妻獻子,以應公子之急。公子也不要惱我,豈不聞將酒勸人終無惡意。」公子道:「雖是好意,還該直說,何必行此詭計?如今總看令愛面上,不必提了。祇是我可恨那江老將我辱罵,此恨未消。今欲寫字與家父,在京中尋他些事端,叫人參他一本,你道如何?」袁空道:「他是告假休養的大臣,為人謹慎,又無甚過犯,同官俱尊重他的,怎好一時輕易處得?若驚動尊翁以後辯明,追究起來,還不是他無故而辱公子。依小弟看來,祇打聽他有甚事情,算計他一番為妙。」公子道:「有理,有理。」且不說他二人懷恨不題。   卻說那日江家兩個家人,一路遠遠的跟著赫公子來家,就在左右住下。將赫公子家中吵鬧,袁空假了小姐之名,嫁了女兒,故此前日山前相認,打聽得明明白白。遂連夜趕回,報知老爺。江章聽了,又笑又惱。正欲差人著府縣宮去拿袁空治罪,蕊珠小姐聽了,連忙勸止道:「袁空借影指名,雖然可恨,然不過自家出醜,卻無傷於我。今處其人,赫公子未必不尋人兩解。此不過小人無恥,何堪較量,望父親置之不問為高也。」江章聽了半晌,一時怒氣全消,說道:「孩兒之言,大有遠見,以後不必問了。」於是小姐歡歡喜喜,在拂雲樓日望雙星早來不題。   卻說雙星在路緊走,直走到七月中,方得到家。拜見了母親,兄弟雙辰也來見了。遂將別後事情細細說了一番,道:「孩兒出門,原是奉母命去尋訪媳婦,今幸江老伯將蕊珠小姐許與孩兒為婦,祇等孩兒秋闈僥倖,即去就親,幸不辱母親之命。」說罷,就將帶來江夫人送母親的禮物,逐件取出呈上。雙夫人看了道:「難得他夫妻這般好意待你,祇是媳婦定得太遠了些。但是你既中意,也說不得遠近了。且看你場事如何,再作商量。」雙星見場中也近,遂靜養了數日,然後入場。題目到手,有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雙星出場,甚覺得意。三場畢,主試看了雙星文字,大加讚賞,道:「此文深得吳越風氣,非此地所有。」到填榜時,竟將雙星填中了解元。   不一時報到,雙家母子大喜,連忙打發報人。雙星謁拜過主考房師,使要來與江蕊珠成親,雙夫人不肯道:「功名大事,乘時而進,豈可為姻事停留。況江小姐之約,有待而成。孩兒還是會試過成親,更覺好看。」雙星便不敢再言。因見進京路遠,不敢在家耽擱,遂寫了一封家書,原著野鶴到浙江江家去報喜。又寫了一封私書,分付野鶴道:「此書你可悄悄付與彩雲姐,煩他致意小姐,萬不可使人看見,小心在意。」野鶴自起身去了。雙星遂同眾舉人,連夜起身去會試不題。   卻說這年是東宮太子十月大婚,聖旨傳出,要點選兩浙民間女子二十上下者,進宮聽選。遂差了數員太監,到各地方去撿選。這數員太監奉了聖旨,遂會齊在一處商議道:「這件事不可張揚。若民間曉得,將好女子隱匿藏開,或是亂嫁,故此往年選來的俱是平常,難中皇爺龍目。我們如今卻悄悄出了都門,到了各府縣地方,著在他身上,挨查送選。民間不做準備,便撿好的選來。倘蒙皇爺日後寵幸,也是我們一場大功。」眾太監聽了大喜,遂拈閹派定,悄悄出京,連夜望江南兩浙而來。   單說浙省的太監,姓姚名尹,是個司禮太監,最有權勢,朝中大小官員,俱尊敬他。忽一日到了浙江,歇在北新關上,方著人報知錢塘、仁和兩縣。兩縣見報大驚,連忙著人飛報各上司,即著人收拾公館,自己打轎到船迎接。姚太監到了公館,不一時大小官員俱來相見。姚太監方說是奉密旨,點選幼女入宮。 「因恐民間隱匿,無奇色女子出獻,故本監悄悄而來。今著合省府州縣官,不論鄉紳士庶,不論城郭居民,凡有女子之家,俱報名府縣,匯名造冊,送至本監,以定去留。若府州縣官,有奇色女子多者,論功陞賞。加數少將醜陋抵塞者,以違旨論罪。爾等各宮,須小心在意。」眾宮領命回衙,連夜做就文書,差人傳報一省十二府七十五縣去了。   不一日報到紹興府中,莫知府見奉密旨,即悄悄報知各縣,莫知府隨著地方總甲,各鄉各保以及媒婆賣婆,去家家挨查,戶戶搜尋。不一時鬧動了城裏城外,有女兒之家,聞了此信,俱驚得半死。也不論男女好醜,不問年紀多寡,祇要將女兒嫁了出去,便是萬幸。再過了兩日,連路上走過的標緻學生,也不問他有妻無妻,竟扯到家中就將女兒配他了。   早有袁空曉得此信,便來對赫公子說道:「外面奉旨點選幼女,甚是厲害。公子所恨之人,何不如此如此,也是一件妙事。」赫公子聽了,大喜道:「你說得大通,不可遲了。」隨即來見莫知府說道:「姚公奉旨來選美女,侍御東宮,此乃朝廷大事,隱諱不得。治生久知江鑒湖令愛蕊珠小姐,國色無雙,足堪上寵。老公祖何不指名開報,俏蒙上幸,老公祖大人,亦有榮寵之加矣。」莫知府道:「本府聞知江太師賢淑,已贅雙不夜久矣。開報之事,實為不便。」赫公子笑道:「此言無非為小弟前日求親起見,不願朱陳,故設詞推託。今其人尚在,而老公祖怎也為他推辭,莫非要攀承他是閣臣,而違背聖旨?況且有美於斯,捨之不報,而徒事旗母東施,以塞責上官,深為不便。明日治生晉揭姚公,少不得一一報知,諒老公祖亦不能徇情也。」遂將手一拱,悻悻而去。   莫知府聽了赫公子這一番公報私仇之言,正欲回答,不期他竟不別而去。莫知府想了半日,竟沒有主意。因想道:「我若依他舉事,江太師面上,太覺沒情。況且他又已許人,豈有拆人姻緣之理?若不依他,他又倚勢欺人,定然報出,卻如之奈何?」因想道:「我有主意,不如悄悄通知江相,使他隱藏,或是覓婿早嫁罷了。」隨叫一個的當管家,分付道:「我不便修書,你可去拜上江太師爺,這般這般,事不可遲。」家人忙到江家去了。   卻說赫公子見莫知府推辭,不勝惱恨,遂備了一副厚禮,連夜來見姚太監,送上禮物。姚太監見了,甚是歡喜道:「俺受此苦差,一些人事沒曾帶來,怎勞公子這般見愛?若不全收,又說我們內官家任性了。」赫公子道:「如此,足見公公直截。」二人茶過,赫公子一恭道:「晚生有一事請教公公,今來點選幼女,還是出之朝廷,還是別有屬意麼?」姚太監笑道:「公子怎麼說出這樣話來,一個煌煌天語,赫赫綸音,誰敢假借?」赫公子又一恭道:「奉旨選擇幼女,還是實求美色,還是虛應故事?」   姚太監聽了大笑道:「公子正在少年,怎知帝王家的受用?今日所選之女進宮,俱要千中選百,百中選十,十中選一。上等者送入三十六宮,中等者分居七十二院,以下三千粉黛,八百嬌娥,都是世上無雙,人間絕色。如有一人遭皇爺寵幸,賜稱貴人,另居別院,則選擇之人,俱有陞賞。今我來此,實指望有幾個美人,中得皇爺之意,異日富貴非小。」赫公子道:「既是如此,為何晚生所聞所見,而又最著美名於敝府敝縣者,今府縣竟不選進,以副公公之望,而但以醜陋進陳,何也?」姚太監聽了大驚道:「那有此理?我已倒下聖旨,著府縣嚴查。府縣宮能有多大力量,怎敢大膽隱蔽?若果如此,待我重處幾個,他自然害怕。但不知公子所說的這個美人,是何姓名,又是甚麼人家,我好著府縣官送來。」   赫公子道:「老公公若祇憑府縣在民間搜求,雖有求美之心,而美人終不易得也。」姚太監忙問道:「這是為何?」赫公子道:「公公試想,龍有龍種,鳳有鳳胎。如今市井民間,村姑愚婦,所生者不過閒花野草,即有一二紅顏,止可稱民間之美,那裏得能有天姿國色,入得九重之目?晚生想古所稱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皆是凜父母先天之靈秀而成,故絕色佳人,往往多出於名公矩卿閥閱之家。今這些大貴之家女兒,深藏金屋,秘隱瓊闈,或仗祖父高官,或倚當朝現任,視客官為等閒,待府縣如奴隸,則府縣焉敢具名稱報?府縣既不敢稱報,則客官何由得知?故聖旨雖然煌煌,不過一張故紙﹔老公公縱是尊嚴,亦不能察其隱微。晚生忝在愛下,故不得不言。」   姚太監聽了,不勝起敬道:「原來公子大有高見,不然,我幾乎被眾官朦朧了。祇是方纔公子所說這個美人,望乞教明,以便追取。」赫公子道:「晚生實不敢說,祇是念公公為朝廷出力求賢,又不敢不薦賢為國。晚生所說的美女,是江鑒湖閣下所出,真才過道蘊,色勝王嬙,若得此女入宮,必邀聖寵。公公富貴,皆出此人。祇不知公公可能有力,而得此女否?」姚太監笑道:「公子休得小覷於我,我在朝廷,也略略專些國柄,也略略作得些禍福,江鑒湖豈敢違旨逆我?我如今,祇坐名選中,不怕他推辭。」赫公子又附耳說道:「公公坐名選中,也必須如此這般,方使他不敢措手。」姚太監聽了大喜。赫公子又坐了半晌,方纔別過。   正是:   讒口將人害,須求利自身。   客人不利己,何苦害於人。   卻說莫知府的管家領了書信,悄悄走到江家門首,對管門的說道:「我是府裏莫老爺差來,有緊急事情,要面見太師爺的。可速速通報。」管門人不敢停留,祇得報知。江章聽了,正不知是何緣故,祇得說道:「著他進來。」莫家人進來跪說道:「小人是莫太爺家家人,家老爺分付小人道:‘祇因前日誤信了赫公子說媒,甚是得罪。不期新奉密旨,點選幼女入宮,已差太監姚尹,坐住著府縣官,挨戶稽查,不許民間嫁娶。昨日赫公子來見家老爺,意要家老爺將太師老爺家小姐開名送選。家老爺回說,小姐已經有聘,不便開名。赫公子大怒,說家老爺違背朝廷,徇私附黨。他連夜到姚太監處去報了。家老爺說赫公子既懷惡念害人,此去必無好意。況這個姚內官,是有名的姚瘋子,不肯為情。故家老爺特差小人通知老爺,早作準備。」   江章聽了這些言語,早喫了一驚,口中不說,心內著實躊躇。因想道:「我一個太師之女,也不好竟自選去,又已經許人,況且姚尹昔日在京,亦有往來,未必便聽赫公子的讎口。」因對莫家人說道:「多承你家老爺念我,容日面謝罷。」就叫人留他酒飯。尚未出門,又有家人進來報道:「桃太監齎了聖旨,已到府中,要到我家,先著人通報老爺,準備迎接。」江章聽了嚇得手足無措,祇得叫人忙排香案,打掃廳堂,迎接聖旨。隨即穿了朝衣大帽,帶了跟隨,起身一路迎接上來。祇因這一接見姚太監,有分教:幽閒貞靜,變做顛沛流離。不知蕊珠小姐果被他選去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姚太監當權惟使勢兇且益兇 江小姐至死不忘親托而又托   詞云:   炎炎使勢心雖快,不念當之多受害。若非時否去生災,應是民窮來討債。  可憐有女橫雙黛,一旦驅之如草芥。愁來誰望此身存,卻喜芳名留得在。    〈玉樓春〉   卻說江章見報姚太監已齎著聖旨而來,祇得穿起大服,一路迎接。直迎接了四五里,方纔接著。江章見了姚太監,連忙深深打恭道:「不知聖旨下頒,上公遠來,迎接不周,望乞恕罪。」姚太監騎在馬上,拱手道:「皇命在身,不能施禮,到府相見罷了。」江章果見他在馬上捧著聖旨,遂步行同一路到家,請姚太監下馬,迎入中廳。姚太監降將聖旨供在中間香案前,叫江章山呼禮拜。拜畢,然後與姚太監施禮。因大廳上供著聖旨,不便行禮,遂請姚太監在旁邊花廳而來。江章尊姚太監上座,姚太監說道:「江老先生恭喜!令愛小姐已為貴人,老先生乃椒房國丈,異日尚圖青眼,今日豈敢越禮。」江章祇做不知,說道:老公公乃皇上股肱,學生向日在朝,亦不敢僭越。今日辱臨,又何謙也!」姚太監祇得坐下。江章忙打一恭道:「學生龍鐘衰朽,已蒙皇上推思,容盡天年。今日不知老公公有何欽命,齎臨下邑,乞老公公明教。」   姚太監笑道:「老太師尚不知麼?目今皇太子大婚在即,皇上著俺數人聘征貴人,學生得與浙地。久有人奏知皇爺,說老太師小姐幽閒貞靜,能為庶姓之母,故特命臣到浙,即征聘令愛小姐為青宮娘娘。」江章聽完大驚道:「學生無子,止生此女。葑菲陋質,豈敢蒙聖心眷顧。況小女已經許聘,不日成婚,乞公公垂愛,上達鄙情,學生死不忘恩。」   姚太監聽了大笑,說道:「老先生身為大臣,豈不知國典,聖旨安可違乎?況令愛小姐入宮,得侍太子,異日萬歲晏駕,太子登基,則令愛為國母,老先生為國丈。此萬載難逢、千秋奇遇,求之尚恐不能,誰敢抗違?若說是選擇有人,苦苦推辭,難道其人又過於聖上太子麼?若以聘定難移,恐傷於義,難道一個天子之尊,太子之貴,制禮之人反為草莽貧賤之禮所制麼?老先生何不諒情度世,而輕出此言?若執此言,使朝廷聞之,是老先生不為貴戚賢臣,而反為逆命之亂臣了,學生深不取也!學生忝在愛下,故敢直言。然旨出聖恩,老先生願與不願,學生安敢過強,自入京復命矣。乞老先生特此成命,自行奏請定奪何如?」說完,起身徑走。   江章聽見他說出這些挾制之言來,已是著急,又說到逆命亂臣,一發驚惶,又叫他自回成命,又見姚太監不顧起身,江章祇得連忙扯住,淒然說道:「聖旨豈敢抗違不從?學生也要與小女計較而行。乞老公公從容少待,感德不盡。」姚太監方笑說道:「老太師若是應允,真老太師之福也。」因而坐下。江章道:「學生進去,與小女商量,不得奉陪。」遂起身入內而來。   卻說這一日,莫知府家人來報信之後,夫人小姐早已喫驚。不期隔不得一會,早又報說姚太監奉了聖旨,定名來選小姐。江夫人已驚得心碎,小姐也嚇得魂飛。母子大哭,然心中還指望父親可以挽回。今見父親接了聖旨,與姚太監相見,小姐忙叫彩雲出來打聽。彩雲伏在廳壁後,細細竊聽明白,遂一路哭著進來,見了夫人小姐,祇是大哭,說不出話來。   小姐忙問道:「老爺與姚太監是如何說了?」彩雲放聲大哭道:「小姐,不好了?」遂說老爺如何回他,挑太監怎樣發作,勒逼老爺應允。尚未說完,江章早也哭了進來,對小姐說道:「我生你一場,指望送終養老,誰知那天殺的細細將孩兒容貌報知,今日姚太監口口聲聲祇說皇命聘選入宮,叫我為父的不敢違逆。今生今世,永不能團圓矣!是我誤你了!」說罷大哭起來。小姐聽了這些光景,已知父親不能挽回,祇嚇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一交跌倒,哭悶在地。   正是:   未遂情人願,先歸地下魂。   江夫人忽見小姐哭悶在地,連忙攙扶,再三叫喚道:「孩兒快蘇醒,快蘇醒。」叫了半晌,小姐方轉過氣來,哭道:「生兒不孝,帶累父母擔憂。今孩兒上無兄姐,下無弟妹,雖不能以大孝事親,亦可依依膝下,以奉父母之歡。不期奸人構禍,一旦飛災,此去生死,固曰由天,而煢煢父母,所靠何人?雙郎良配,今生已矣。到不如今日死在父母之前,也免得後來悲思念切。」江夫人大哭說道:「我們命薄,一個女孩兒,不能看他完全婚配。都是你父親,今日也擇婿,明日也選才郎,及至許了雙星,卻又叫他去求名。今日若在家中使他配合,也沒有這番事了。都是你父親老不通情,誤了你終身之事?」說罷大哭。   江章被夫人埋怨得沒法,祇得辯說道:「我當初叫他去科舉,也祇說婚姻自在,誰知有今日之事!今事忽到此,也是沒法。若不依從,恐違聖旨,家門有禍。但願孩兒此去,倘蒙聖恩,得配青宮,異日相逢,亦不可料。今事已如此,也不必十分埋怨了。」小姐聽了父親這番說話,又見母親埋怨父親,因細細想道:「我如今啼哭卻也無益,徒傷父母之心。我為今之計,惟有生安父母,死報雙郎。祇得如此而行,庶幾忠孝節義可以兩全。」主意一定,遂止住了哭,道:「母親不必哭泣,父親之言,甚是有理。此皆天緣注定,兒命所招,安可強為?為今之計,父親出去,可對姚太監說,既奉聖旨,以我為貴人,當以禮迎,不可羅皂。」   江章見小姐順從,因出來說知。姚太監道:「選中貴人,理宜如此。敢煩老太師引學生一見,無不盡禮。」江章祇得走進與夫人小姐說知。小姐安然裝束,侍妾跟隨,開了中門,竟走出中堂。此時姚太監早已遠遠看見,再細細近看,果然十分美貌,暗暗稱奇。忙上前施禮道:「未侍君王,宜從私禮。」小姐祇得福了一福。姚太監對江章說道:「令愛小姐,玉琢天然,金裝中節,允合大貴之相。學生入皇宮,朝夕在粉黛叢中,承迎寓目,屈指者實無一人,令愛小姐足可壓倒六宮皆無顏色矣。」忙叫左右取出帶來宮中的裝束送上,又將一隻金鳳銜珠冠兒,與小姐插戴起來眾小內官,隨入磕頭,稱為「娘娘」。小姐受禮完,即回身入內去了。   姚太監見小姐天姿國色,果是不凡,又見他慨然應承,受了鳳冠,知事已定,甚是歡喜。遂向江太師再三致謝而去。到了館驛,赫公子早著人打聽,見讒計已成,俱各快意。   正是:   陷人落阱不心酸,中我機謀更喜歡。   慢道人人皆性善,誰知惡有許多般。   卻說蕊珠小姐歸到拂雲樓上,獃獃思想,欲要大哭一場,又恐怕驚動老年父母傷心。祇捱到三更以後,重門俱閉,人皆睡熟,方對著殘燈,哀哀痛哭道:「江蕊珠,你好命苦耶?你好無緣耶?蒼天,蒼天,你既是這等命苦,你就不該生到公卿人家來做女兒了﹔你既是這等無緣,你就不該使我遇見雙郎,情投意合,以為夫婦了。今既生我於此,又使我獲配雙郎如此,乃一旦又生出這樣天大的風波來,使我飄流異地,有白髮雙親而不能侍養,有多才夫婿而不得團圓,反不如閭閻荊布,轉得孝於親而安於室。如此命苦,還要活他做甚?」說罷,又哭個不了。   彩雲因在旁勸慰道:「小姐不必過傷,天下事最難測度。小姐一個絕代佳人,雙公子一個天生才子,既恰恰相逢,結為夫婦,此中若無天念,決不至此。今忽道此風波者,所謂好事多磨也。焉知苦盡不復甘來?望小姐耐之。」小姐道:「為人在世,寧可身死,不可負心。我與雙郎,既小窗訂盟,又蒙父母親許,則我之身非我之身,雙郎之身也。豈可以許人之身,而又希入宮之寵?是負心也。負心而生,何如快心而死?我今強忍而不死者,恐死於家而老父之干係未完而貽禍也。至前途而死,則責已謝,而死得其所矣。你說好事多磨,你說苦盡甘來,皆言生也。今我既已誓死報雙郎,既死豈能復生,又有何好事,更煩多磨?此苦已嘗不盡,那有甘來?天縱有意,亦無用矣。」說罷,又哀哀哭個不住。   彩雲因又勸道:「小姐欲以死報雙郎,節烈所關,未嘗不是。但據彩雲想來,一個人若是錯死了,要他重生起來,便煩難。若是錯生了,要尋死路,卻是容易。我想小姐此去,事不可知,莫若且保全性命,看看光景再作區處。倘天緣有在,如御水題紅葉故事,重賜出宮,亦或有之。設或萬萬不能,再死未晚。何必此時忙忙自棄?」小姐道:「我聞婦人之節,不死不烈﹔節烈之名,不死不香。況今我身,已如風花飛出矣。雙郎之盟,已棄如陌路矣。負心盡節,正在此時。若今日可姑待於明日,則焉知明日不又姑待於後日乎?以姑待而貪生惜死以誤終身,豈我江蕊珠知書識禮,矯矯自持之女子所敢出也?吾意已決,萬勿多言,徒亂人心。」   彩雲聽了,知小姐誓死不回,止不住腮邊淚落,也哭將起來,道:「天那,天那!我不信小姐一個具天地之秀氣而生的絕代佳人,竟是這等一個結局,殊可痛心。祇可惜我彩雲醜陋,是個下人,不能替小姐之行。小姐何不稟知老爺夫人,帶了彩雲前去,到了急難之時,若有機會可乘,我彩雲情願代小姐一死。」小姐聽了,因拭淚說道:「你若果有此好心,到不消代我之死,祇消委委曲曲代我之生,我便感激你不盡了。」彩雲聽了驚訝道:「小姐既甘心一死,彩雲怎麼代得小姐之生?」   小姐道:「老爺夫人既無子,止生我一女,則我一女,便要承當為子之事。就是我願嫁雙郎,也不是單貪雙郎才美,為夫妻之樂,也祇為雙朗多才多義,明日成名入贅,可以任半子之勞,以完我之孝,此皆就我身生而算也。誰知今日忽遭此大變。我已決意為雙郎死矣。我死,則雙郎得意入贅何人?雙郎既不入贅,則老年之父母,以誰為半子?父母若無半子,則我雖死於節,而亦失生身之孝矣。生死兩無所憑,故哀痛而傷心。你若果有痛我惜我之心,何不竟認做我,以贅雙郎,而侍奉父母之餘年,則我江蕊珠之身,雖骨化形消,不知飄流何所,然我未了之節孝,又借汝而生矣。不知汝可能憐我而成全此志也?」   彩雲道:「小姐此言大差矣!我彩雲一個下人,祇合抱衾禱以從小姐之嫁,怎麼敢上配雙公子,以當老爺夫人之半子?且莫說老爺夫人不肯收灶下入金屋,祇就雙公子說起來,他閱人多矣,惟小姐一人,方舒心服意,而定其情,又安肯執不風不流之青衣而繫紅絲?若論彩雲得借小姐之靈,而侍奉雙公子,則此生之道際也,有何不樂,而煩小姐之叮嚀?」小姐道:「不是這等說,祇要你真心肯為我續盟盡孝,則老爺夫人處我自有話說。雙郎處我自寫書囑託他,不要你費心。」說罷夜深,大家倦怠,祇得上床就枕。   正是:   已作死人算,還為生者謀。   始知真節孝,生死不甘休。   且說姚太監見江蕊珠果美貌非凡,不勝歡喜,遂星夜行文,催各州府縣齊集幼女到省,一同起程。因念江章是個太師,也不好十分緊催,使他父子多留連一日,遂寬十日之限,擇了十月初二起身,到省不題。   卻說雙星不敢違逆母命,祇得同著眾舉人起身,進京會試。因是路遠,不敢耽擱,晝夜兼程,及到京中,已過了燈節。雙星尋了僻靜寓處,便終日揣摹,到了二月初八入場。真是學無老少,達者為先,到了揭曉,雙星又高高中在第六名上,雙星不勝歡喜。   又到了殿試,天子臨軒,見雙星一表人材,又看他對策精工,遂將御筆親點了第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雙星御酒簪花,一時榮耀,照例遊街,驚動合城爭看狀元郎。見他年紀止得二十一二歲,相貌齊整,以為往常的狀元,從未見如此少年。早驚動了一人,是當朝駙馬,姓屠名勞。他有一位若娥小姐,年方十五,未曾字人。今日聽見外邊人稱羨今科雙狀元,才貌兼全,又且少年,遂打動了他的心事。因想道:「我一向要尋佳婿,配我若娥,一時沒有機緣。今雙狀元既少年鼎甲,人物齊整,若招贅此人,豈非是一個佳婿?祇不知他可曾有過親事?」因叫人在外打聽,又查他履歷,見是不曾填注妻氏姓名,遂不勝大喜道:「原來雙狀元尚無妻室,真吾佳婿也。若不趁早託人議親,被人佔去,豈不當面錯過?」遂叫了幾個官媒婆來,分付道:「我老爺有一位千金小姐,姿容絕世,德性溫閒,今年一十五歲了。祇因我老爺門第太高,等閒無入敢來輕議。聞得今科狀元雙星少年未娶,我老爺情願贅他為婿,故此喚你們來,可到狀元那裏去議親。事成之日,重重有賞。」眾媒婆聽見,千歡萬喜,磕頭答應去了。   正是:   有女思佳婿,為媒望允從。   誰知緣不合,對面不相逢。   這幾個媒婆不敢怠惰,就來到雙狀元寓中,一齊磕頭道:「狀元老爺賀喜。」雙星見了,連忙問道:「你們是甚麼人,為何事到我這裏來?」眾媒婆道:「我四人在紅粉叢中,專成就良姻﹔佳人隊裏,慣和合好事。真是內無怨女,人人誇說是冰人﹔外無曠夫,個個讚稱憑月老。今日奉屠駙馬老爺之命,有一位千金小姐,特來與狀元老爺結親,乞求賜允。」雙星聽罷大笑道:「原來是四個媒人。幾家門戶重重閉,春色緣何得入來。我老爺不嫁不娶,卻用你們不著,不勞枉顧。」眾媒婆聽了著驚道:「附馬爺的小姐是瑤臺閬苑仙姝,狀元是天祿石渠貴客,真是一對良緣,人生難遇。狀元不必推辭,萬祈允諾。」雙星笑道:「我老爺聘定久矣,不久辭朝婚娶。煩你們去將我老爺之言,致謝駙馬老爺,此事決不敢從命。」   眾媒婆見他推辭,祇得又說道:「珊馬老爺乃當今金枝玉葉,國戚皇親。朝中大小官員,無不遜讓三分。他今日重狀元少年才貌,以千金艷質,情願倒賠妝奩與狀元結為夫婦,此不世之遭逢,人生之樂事,狀元為何推辭不允?誠恐親事不成,一來公主娘娘入朝見駕,不說狀元有妻不娶,祇說狀元藐視皇親,倘一時皇爺聽信,那時狀元雖欲求婚,恐不可得也。還望狀元爺三思,允其所請。」雙星笑道:「婚姻乃和好之事,有則有,無則無,論不到勢利上去。況長安多少豪華少年才俊,何在我一人?願駙馬爺別擇良門可也。」眾媒婆見他決不肯統口應承,便不敢多言,祇得辭了出來,回覆屠駙馬。駙馬聽了道:「他現今履歷上,不曾填名,其妻何來?還是你們言無可採,狀元故此推託。你們且去,我自有處。」屠勞便終日別尋人議親,不題。   卻說姚太監已擇定時日,著府縣來催江小姐起身。江章夫妻無法,祇得與小姐說知。小姐知萬不可留,因與父母說道:「死生命也﹔貴賤天也。孩兒此去,聽天由命,全不掛念。祇有二事縈心,死不瞑目,望二大人俯從兒志。」江章夫妻哭著說道:「死別生離,頃刻之事,孩兒有甚心事,怎還隱忍不說?說來便萬分委曲,父母亦無不依從。」小姐道:「父母無子,終養俱在孩兒一人。孩兒今日此去,大約凶多吉少,料想見面無期,卻教何人侍奉?況父母年力漸衰,今未免又要思兒成病,孤孤獨獨,叫孩兒怎不痛心?」江章聽了,愈加哀哭道:「孩兒若要我二人不孤獨,除非留住孩兒。然事已至此,縱有撥天大力,亦留你不住。」小姐道:「孩兒之身雖留不住,孩兒之心卻不留而自住。」江章道:「我兒心留,固汝之孝,然無形也,叫我那裏去捉摸,留與不留何異?」小姐道:「無形固難捉摸,有影或可聊消寂寞。」江章又哭道:「我兒,你形已去矣,影在那裏?」   小姐見父親問影,方跪下去,被母親攙起來,說道:「彩雲侍孩兒多年,燈前月下,形影不離。名雖婢女,情同姊妹。孩兒之心,惟他能體貼﹔孩兒之意,惟他能理會﹔孩兒之事,惟他能代替。故孩兒竟將孩兒事父母未完之事,託彩雲代完。此孩兒眠思夢想,萬不得已之苦心也。父母若鑒諒孩兒這片苦心,則望父母勿視彩雲為彩雲,直視彩雲為孩兒,則孩兒之身雖去,而孩兒之心尚留﹔孩兒之形雖銷,而孩兒之影尚在。使父母不得其真,猶存其假,則孩兒受屈銜冤,而亦無怨矣。」   江章與夫人聽了,復又嗚嗚的大哭起來,道:「我兒,你怎麼直思量到這個田地?此皆大孝純孝之所出,我為父母,怎辜負得你?」遂叫人喚出彩雲來,分付道:「小姐此去,既以小姐之父母,託為你之父母,則你不是彩雲,是小姐也。既是小姐,即是吾女也。快拜我與夫人為父母,不可異心,以辜小姐之託。」彩雲忙拜謝道:「彩雲下賤,本不當犯分,但值此死生之際,既受小姐之重託,焉敢矯辭以傷小姐之孝心?故直受孩兒之責,望父母恕其狂妄。」江章聽了,點頭道:「爽快,爽快,果不負孩兒之託。」   小姐見彩雲已認為女,心已安了一半,因又說道:「此一事也。孩兒還有一事,要父母曲從。」江章道:「還有何事?」小姐道:「孩兒欲以妹妹代孩兒者,非欲其單代孩兒晨昏之侍寢勸餐也,前雙郎臨去,已蒙父母為孩兒結秦晉之盟。雖孩兒遭難,生死未知,然以雙郎之才,諒富貴可期﹔以雙郎之志誠,必不背盟。明日來時,若竟以孩兒之死為辭,則花謝水流,豈不失父母半子之望?望父母竟以妹妹續孩兒之盟,庶使孩兒身死而不死,盟斷而不斷,則父母之晚景,不借此稍慰耶?」夫人道:「得能如此,可知是好。但恐元哥注意於你,未必肯移花接木。」小姐道:「但恐雙郎不注意於孩兒,若果注意於孩兒,待孩兒留一字,以妹妹相託,恐無不從之理,父母可毋慮也。」父母聽了,甚是感激,因一一聽從。   小姐遂歸到拂雲樓上,懇懇切切,寫了一封書,付與彩雲道:「書雖一紙,妹妹須好好收藏,必面付雙郎方妙。」彩雲一一受命。祇因這一受命,有分教:試出人心,觀明世態。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有義狀無力辭婚櫅海外不望生還 無瑕烈女甘盡節赴波中已經死去   詞云:   黃金不變,要經烈火方纔見。兩情既已沾成片,顛沛流離,自受而無怨。  一朝選入昭陽殿,承恩豈更思貧戀。誰知白白佳人面,寧化成塵,必不留瑕玷。    〈醉落魄〉   話說江章與夫人捨不得蕊珠小姐,苦留在家多住了幾日,被府縣催逼不過,無可奈何,祇得擇日起身,同夫人相送,到了杭州省城。此時姚太監已將十二府七十五縣的選中幼女,盡行點齊,祇等江小姐一到就起身。今見到了,遂將眾女子點齊下船。因江章自有坐船相送,故不來查點,遂一路慢慢而來。   話說赫公子同袁空雜在人叢中,看見蕊珠小姐一家人離了岸去,心中十分得意,快活不過。袁空道:「公子且慢手舞足蹈,亦要安頓後著。」公子道:「今冤家這般清切,更要提防何事?」袁空皺了兩眉道:「蕊珠小姐此去,若是打落冷宮嬪妃,則此事萬不必憂。我適纔看見蕊珠宮裝,儼似皇後體態,選為正宮,多分有八九分指望。若到了大婚時候,他自然捏情到萬歲臺前,奏害我家。況王侯大老爺,又未知這樁事,倘一時之變,如何處之?」赫公子聽了這番話,不覺頭上有個雷公打下來一般,心中大驚,跌倒在地。眾人忙扶回府中,交女班送進。愛姐忙安頓上床睡覺。這番心事又不敢說破,祇鬱鬱沉在心內。   癡公子自從那日受了妻子降魔伏虎鉗制,起個懼內之心,再不敢發出無狀,朝暮當不得袁氏秘授,父母心傳,拿班捉鱉手段,把個癡公子弄得不顧性命承歡,喉中咳嗽,身體尪羸,不滿二載,閻君召回冥途耳。愛姐悔之晚矣,後來受苦不題。   卻說駙馬屠勞,要招雙星為婿,便時刻在心,託人來說。一日,央了一個都御史符言做媒。符言受託,祇得來拜雙星。相見畢,因說道:「久聞狀元少年未偶,跨鳳無人。小弟受駙馬屠公之託,他有位令愛,少年末字,美貌多才,誠乃玉堂金馬之配。故小弟特來作伐,欲成兩姓之歡,乞狀元俯從其請。」雙星忙一拱說道:「學生新進,得蒙屠公垂愛不勝感激。但緣賦命涼薄,自幼已締婚於江鑒湖太師之女久矣,因不幸先嚴早逝,門徑荒蕪,所以愆期到今,每抱慚慊。今幸寸進,即當陳情歸娶。有妨屠駙馬之愛,負罪良多,俟容請荊,何如?」符言道:「原來狀元已聘過江鑒湖老太師令愛矣,但昨日駙馬公見狀元履歷上,並不曾填名江氏,今日忽有此言,小弟自然深信,祇恐駙馬公諒之未深。一旦移愛結怨,狀元也不可不虞。」雙星道:「凡事妄言則有罪,真情則何怨可結?今晚生之婚,江岳明設東床,以邀坦腹﹔小姐正閨中待字,以結絲蘿,實非無據而妄言也。若慮駙馬公威勢相加,屈節亂倫以相從,又竊恐天王明聖之朝,不肯赦臣子停妻再娶、乖名亂典之罪。故學生祇知畏朝廷之法,未計屠公之威勢也。萬望老先生善為曲辭,使我不失於義,報德正自有日也。」   符言見雙星言詞激烈,知不可強,遂別過,將雙星之言,細細述知屠勞。屠勞不勝大怒道:「無知小子,他自恃新中狀元,看我不在眼內,巧言掩飾。他也不曉得宦途險隘,且教他小挫一番,再不知機就我,看他有甚本事做官!」遂暗暗使人尋雙星的事故害他。   且說雙星一面辭了屠附馬之聘,一面即上疏陳情,求賜歸完娶。無奈被屠駙馬暗暗囑託,將他本章留中不發。雙星見不能與江小姐成親,急得沒法,隨即連夜修書,備細說屠勞求親之事,遂打發青雲到江家說知備細,要迎請小姐來京完娶。青雲領書起身去了。雙星日在寓中,思念等候小姐來京成親。   正是:   昔年恩愛未通私,今日回思意若癡。   飲食漸銷魂夢攪,方知最苦是相思。   卻說當時四海昇平,萬民樂業,外國時常進貢。這年琉球、高麗二國進貢,兼請封王,朝中大臣商議,要使人到他國中去封。但封王之事,必要一個才高名重之人,方不失天朝體統。一時無至當之人。推了一人可去,不期這人又慮外國波濤,人心莫測,不願輕行,遂人上央人,在當事求免,此差故尚無人。   屠駙馬聽知此事,滿心歡喜道:「即此便可處置他一番,使他知警改悔。」遂親自囑託當事道:「此事非今科狀元雙星難當此任。」當事受託,又見雙星恃才自傲,獨立不阿,遂將雙星薦了上去。龍顏大喜道:「雙星才高出使,可謂不辱君命矣。」逐御筆批準,賜一品服,前去封海外諸王,道遠涉險,許便宜行事。不日命下,驚得雙星手足無措。正指望要與蕊珠來京成親,不期有此旨意,誤我佳期。今信又已去了,倘他來我去,如何是好?遂打點託人謀為,又見聖旨親點,無可挽回,祇得謝恩。受命該承應官員,早將敕書並封王禮物,俱備具整齊,止候雙墾起身。   卻說屠勞,祇道雙星不願遠去,少不得央人求我挽回,我就挾制他入贅。不期雙星竟不會意,全不打點謀為,竟辭朝領命。屠勞又不好說出是他的主持弄計,因想道:「他總是年輕,不諳世情,祇說封王容易。且叫他歷盡危險,方纔曉得。他如今此去,大約往返年餘。如今我女兒尚在可待之年,我如今趁早催他速去早回,回時再著人去說,他自然不象這番倔強了。」屠勞遂暗暗著當事官,催雙星刻日起程。雙星不敢延捱,祇得領了敕書皇命,出京不題。   卻說江章夫妻同了小姐在船,一路淒淒楚楚,悲悲切切,怨一番自己命苦,又恨一番受了赫公子的暗算。小姐轉再三安慰父母道:「孩兒此去,若能中選,得侍君王,不日差人迎接,望父母不必記念傷心。父母若得早回一日,免孩兒一日之憂。況長途甚遠,老年人如何受得風霜?」江章夫人那裏肯聽,竟要同到京中,看個下落方回。小姐道:「若爹娘必與孩兒同去,是速孩兒之死矣。」說罷哽咽大哭。江章夫人無奈,不敢拗他,祇得應承不送。   江章備了一副厚禮,送與姚太監,求他路上照管。又設了一席請姚太監。姚太監滿心歡喜道:「令愛小姐前途之事,與進宮事體,都在學生身上。倘邀聖眷,無不慫恿,老太師不必記掛,不日定有佳音。」江章與夫人再三拜謝,然後與小姐作別。真是生離死別,在此一時。可憐這兩老夫妻哭得昏天黑地,抱住了小姐,祇是不放。當不得姚太監要趁風過江,再三來催,父母三人祇得分手,放小姐上了眾女子的船。船上早使起篷桅,趁著順風而去。這邊江章夫妻立在船頭,直看著小姐的船桅不見,方纔進艙。   這番啼哭,正是:   杜鵑枝上月昏黃,啼到三更滿眼傷。   是淚不知還是血,斑斑紅色漬衣裳。   老夫妻二人一路悲悲啼啼,到了家中。過不得四五日,野鶴早已報到,送上書信。江章與夫人拆開看去,知雙星得中解元,不日進京會試,甚是歡喜。再看到後面,說起小姐親事,夫妻又哭起來。野鶴忽然看見,不覺大驚道:「老爺、夫人,看了公子的喜信,為何如此傷心?」夫人道:「你還不知,自你公子去後,有一個赫公子又來求親,因求親不遂,一心懷恨。又適值點選幼女,遂囑託太監,坐名勒逼將小姐點進宮去了。我二人送至江邊,回家尚未數日。你早來幾日,也還見得小姐一面,如今祇好罷了。」說完又大哭不止。野鶴聽了,驚得半晌不敢則聲,驚定方說道:「小姐這一入宮,自然貴寵,祇可憐辜負了我家公子一片真心,化作東流逝水。」說罷,甚是歎息。夫人遂留他住下,慢慢回去。   又過不得數日,早又是京中報到,報雙星中了狀元。江章與夫人祇恨女兒不在,俱是些空歡空喜,忽想到小姐臨去之言,有彩去可續,故此又著人打聽。又不多日,早見雙星差了青雲持書報喜,要迎請小姐進京成親。江章與夫人又是一番痛哭。   正是:   年衰已是風中燭,見喜添悲晝夜哭。   祇道該償前世愆,誰知還是今生福。   野鶴見公子中了狀元,曉得一時不回,又見小姐已選入宮,遂同青雲商議,拜辭江老爺與夫人,進京去見公子。江章知留他無益,遂寫了書信與他二人,書中細細說知緣由,又說小姐臨去之言,尚有遺書故物,要狀元到家面言面付。野鶴身邊有公子與小姐的書,不便送出,祇得帶在身邊,要交還公子。二人拜別而行不題。   卻說蕊珠小姐在父母面前,不敢啼哭,今見父母別後,一時淚出痛腸,又想起雙星今世無緣,便淚盡繼血,日夜悲啼。同船女子再三勸勉,小姐那裏肯聽,遂日日要尋自盡。爭奈船內女子甚多,一時不得其便,祇得一路同行。就時常問人,今日到甚地方,進京還有多遠,便終日尋巧覓便,要尋自盡不題。   卻說雙星齎了皇命敕書,帶領跟隨曉夜出京。早有府縣官迎接,準備船隻伺候。雙星上了船,燒獻神祗,放炮點鼓,由天津衛出口,到琉球、朝鮮、日本去了。   卻說姚太監,同著許多幼女,一路興興頭頭。每隻船上分派太監稽查看守,不一日到了天津衛地方,要起早進京,遂分付各船上停泊。著府縣官,準備人夫轎馬。爭奈人多,一時備辦不及,又不便上岸,故此這些女子祇在船中坐等。這日江蕊珠小姐,忽見船不行走,先前祇道是偶然停泊,不期到了第二日還不見走,因在艙口,問一個小太監道:「這兩日為何不行,這是甚麼地方,進京還有多遠?」小太監笑嘻嘻的說道:「這是天津衛地方,離京祇有三日路了。因是旱路,人夫轎馬未齊,故在此等了兩天。不然,明日此時,已到家了,到叫我們坐在此等得慌。」   小姐聽完,連忙進艙,暗暗想道:「我一路尋便覓死,以結雙郎後世姻緣,不期防守有人,無處尋死。今日天假其便,停船河下,若到了京中,未免又多一番跋涉。我今日見船上眾人思歸已切,人心怠惰,夜間防范必然不嚴,況對此一派清流,實是死所。何不早葬波中,也博得個早些出頭。但我今生受了才色之累,祇願後世與雙郎,做一對平等夫妻,永偕到老,方不負我志。」又想道:「雙郎歸來,還祇說我無情,貪圖富貴,不念窗前石上,訂說盟言,竟飄然入宮。殊不知我江蕊珠,今日以死報你,你少不得日後自知,還要憐我這番苦楚。若憐我苦楚,祇怕你縱與彩雲成親,也做不出風流樂事了。」想到傷心,忽一陣心酸,淚流不止,祇等夜深人靜尋死,不題。   卻說青雲、野鶴二人,拜了江章與夫人出門,在路上閒說道:「從來負心女子癡心漢,記得我家公子自從見了江小姐,兩情眷戀,眠思夢想,不知病已病過了幾場,指望與他團圓成親,誰知小姐今日別抱琵琶,竟歡然入宮去了。我如今同你進京報知公子,祇怕我那公子的癡心腸,還不肯心死哩。」二人在路說說笑笑,遂連夜趕進京來。這日也到了天津衛,因到得遲了,二人就在船上歇宿。祇聽得上流頭許多官船,放炮起更,鬧了一更多天,方纔歇息。青雲、野鶴睡去,忽睡夢中見一金甲神將,說道:「你二人快些抬頭,聽吾神分付:吾乃本境河神,今你主母有難投河,我在空中默佑,你二人可作速救他回蜀,日後是個一品夫人,你二人享他富貴不小。」   二人醒來,喫了一驚,將夢中之事,你問我、我問你,所說皆同。不勝大驚大駭,道:「我們主母,安然在家,為何在此投河?豈非是奇事?」又說道:「明明是個金甲天神,叫我二人快救,說他是一品夫人,難道也是做夢?」二人醒了一會,不肯相信,因又睡去。金甲神又手執銅鞭,對他二人說道:「你不起來快救,我就打死你二人!」說罷,照頭打來。二人看見,在睡夢中嚇得直跳起來,道:「奇事,奇事。」遂驚醒了。   船家問道:「你們這時候還不睡覺?我們是辛辛苦苦要睡覺的人,大家方便些好。」青雲、野鶴連忙說道:「船家你快些起來,有事與你商量。倘救得人,我們重重謝你。」船家見說救人,嚇得一轂轆爬了起來,問道:「是那個跌下水去了?」青雲道:「不是。」遂將夢中神道託夢二次叫救人,細細說了一遍:「若果然救得有人,我重重謝你。」船家聽了也暗暗稱奇,又見說救得人有賞,連忙取起火來,放入艙中。叫起媽媽,將船輕輕放開,各人拿了一把鉤子,在河中守候。   卻說那蕊珠小姐日間已將衣服緊緊束好,又將簪珥首飾金銀等物俱束在腰間,遂取了一幅白布,上寫道:身係浙江紹興府太師江章之女,名蕊珠,係蜀中雙星之妻。因擅才名,奸謀囑選入宮,夫情難背,願入河流。如遇仁人長者,收屍瘞骨,墓上留名,身邊攜物相贈,冥冥中報感無盡。   小姐寫完,將這幅白布縫在胸前,守至二更,四下寂然,便輕輕走近窗口,推開窗扇,祇見滿天星斗,黃水泛流。小姐朝著水面流淚,低低說道:「今日我江蕊珠不負良人雙星也。」說罷,踊身望水中一跳,跳便跳在水裏,卻象有人在水底下扶他的一般,隨著急波滾去,早滾到小船邊。   此時青雲、野鶴同著船家,三個人、六隻眼,正看著水上,不敢轉睛,忽見一團水勢漸高,隱隱有物一沉一浮的滾來,離船不遠。青雲先看見,連忙將撓鉤搭去,早搭著衣服一股,野鶴、船家,一齊動手,拖到船邊。仔細看去,果然是個人,遂連忙用手扯上船來。青雲忙往艙中取火來照,卻是一個少年女子,再照著臉上看去,喫了一驚,連聲叫道:「呀,呀,呀!這不是江小姐麼,為何投水死在這裏?」野鶴看見,連忙丟下撓鉤來看道:「是呀,是呀。果然是小姐。」青雲、野鶴慌張,見小姐水淋淋的,氣息全無,又不敢近身去摸看。那船家見他二人說是小姐,知是貴重之人,連忙叫婆子動手來救。祇因這一救,有分教:遠離追命鬼,近獲還魂香。不知小姐性命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烈小姐有大福指迷避地感神明 才天使善行權受貢封王消狡猾   詞云:   風雨催花不用傷,若還春未盡,又何妨?漫驚枝上落來忙,吹不謝,更覺有奇香。  駕海豈無梁,世間危險事,要才當。縱教坑陷到臨場,能鞭策,驅虎若驅羊。    〈小重山〉   話說那船家,看見果然救起人來,不勝驚喜。又見說是一位小姐,又見他二人不敢近身,因連忙叫過婆子來說道:「這小姐既是神明託夢,叫我們救他,諒來投水不久,自然救得活。祇要使他吐出些水來,就好了。」婆子依言,將小姐抱起,把頭往下低著,低了半晌,祇聽見小姐喉中一陣陣響來,嘔出了許多冷水。   祇見小姐忽叫一聲道:「好苦也。」眾人聽見大喜,道:「謝天謝地也。」老婆子連忙扶抱小姐入艙,青雲、野鶴、家長三人,不敢入艙。艄婆忙取了一件棉衣來,將小姐濕衣脫下。小姐此時已醒過來,見濕衣脫去,忙將棉衣裹住。艄婆又取了幾件小衣,與小姐換過。又取了一條棉被來,與小姐蓋好,方走出艙來道:「好了,好了,如今沒事了。」又去燒了些滾姜湯,灌了幾口,小姐又吐出了許多冷水。   小姐忽哭著說道:「我已拼誓死以報雙郎,為何被你們救我在此?」青雲、野鶴連忙在艙門口說道:「小姐且耐煩,小人青雲、野鶴在此。」小姐忽然聽見,開眼一看道:「你二人為何在此救我?人耶?鬼耶?夢耶?可快與我細說。」青雲、野鶴遂將河神託夢之言,如此這般,細細說了。「不期果然得遇小姐,真是萬幸。」小姐因問道:「你家公子,近日如何?」野鶴道:「公子回家,已中解元。公子要來與小姐完娶,老夫人逼他會試,故此公子不得已進京,著小的持書先來報喜。見了太師爺方知小姐近日之事。」   青雲也連忙說道:「小人跟隨公子到京,僥倖得中狀元。不期京中屠駙馬要招贅狀元,狀元再三苦辭,說有原聘,遂上本乞假歸娶。不期屠附馬的勢力大,央當事將狀元的本章留中不准,狀元著急,祇得叫小人連夜趕來,要迎請小姐到京完娶。小人到家,見了太師老爺,方知小姐被人暗算入宮。小的二人無可奈何,祇得進京,要回覆狀元。不期今夜感神明之力,在此得遇小姐。祇不知小姐為何在此,行此短見?」   此時小姐神魂已定,心魄己寧,忽見說雙星已中解元,又見說中了狀元,又聽見他守義不允屠駙馬之婚,著人來接他,心中不覺大喜道:「如此看來,方不負我這番之苦。」方說道:「我被赫公子陷害入選,彼時欲尋自盡,誠恐老爺夫人悲傷,又恐抗旨遺禍於老爺,故寬慰出門,隱忍到此。今離家已遠,老爺干係已脫,故甘一死以報爾公子。不期神明默佑,使你二人救我。但今救雖救了,恐太監耳目眾多,不敢進京見你狀元,又不敢回家惹禍,到弄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卻如之奈何?」青雲道:「適纔‘夢中神明已分付明白,說救了小姐,即速回蜀。小人如今祇得且送小姐回蜀中,再來報狀元,也說不得了。」小姐想想道:「如此甚好。但是遲延不得,此去離大船不遠,倘天明知覺,蹤跡起來,就不便了。」   小姐因叫船家夫婦說道:「我是被人暗害,落難於此,求你夫婦送我還家,我日後看顧你夫妻,決不有忘。」原來這船家叫做王小泉,五十來歲,並無男女,止得夫妻兩口撐船過日。今在旁邊,見他們說出是閣老的小姐,又是狀元夫人,二人便滿心歡喜,以為今日得救小姐,賞賜不小,將來好做本錢。忽又聽見小姐要他二人送回家去,後來看顧,他夫妻二人歡喜不過,遂悄悄商議了一番,來笑說道:「我夫婦數年長齋,尚無男女,今見小姐說的這般苦楚,我二人情願服侍小姐回家。祇要養我半生,喫碗自在飯兒,強似在船上朝風暮水的喫苦不了。」小姐見他肯送,遂大喜道:「若得你夫婦肯去,後日之事,俱在我身上。」二人連聲稱謝,遂歡歡喜喜忙到船上收拾篷桅,駕著櫓槳。   此時將有四更,明月漸漸上來,遂乘著月色,咿咿啞啞,復回原路。不消幾日,早又到儀征。青雲、野鶴見本船窄小,恐長江中不便行走,遂僱了一隻大船,請小姐上了大船。小姐叫王小泉夫妻棄了小船,王小泉遂尋人賣去。於是一行五人在大船上出了江口,望荊襄川河一路而進。   正是:   燕子自尋王謝壘,馬蹄偏識五陵家。   一枝歸到名園裏,依舊還開金谷花。   且按下蕊珠去蜀中不題。·   卻說船中這些幼女到了五更,見窗門半開,因說道:「我們怎這樣要睡,連窗門都不曾關,幸而不曾遺失物件。」又停了一會,天色大明,一齊起來梳洗,祇不見江小姐走來。眾女子道:「江小姐連日啼哭,想是今日睡著了。」一個小女子,連忙走到江小姐睡的床邊,揭帳一看,那裏有個江小姐。便喫了一驚,連忙將被窩揭開看時,已空空如也。忙叫道:「不好了,江小姐不見了!」眾女子聽見,也連忙走來,但見床帳被褥依然,一雙睡鞋兒,尚在床前。眾女子看罷,俱大驚道:「我們見他連日不言不語,似有無限傷心,如今又窗口未關,一定是投河死了。」   眾女在艙中嚷做一團,早被小太監聽見,報知姚太監。姚太監喫這一驚不小,忙走來詢問眾女。又看見窗口未關,方信是投入河中死了,不禁跌足捶胸道:「我為他不知費了多少心機,要將他進與聖上,學新臺故事,已拿穩一片錦美前程。今因不曾提防,被他偷死了,豈不一旦付之東流?可惱,可恨!如今要你這些歹不中怎麼,祇好與俺內官們捧足提壺罷了。」又想起江太師再三囑託,遂分付眾人打撈殯殮。眾人忙了一日,那見影響?姚太監興致索然。到了次日,祇得帶領眾女,起早到京,不論好歹,點入宮中去了。   正是:   陰陽配合古人同,今日緣何點入宮?   想是前生淫慾甚,卻教今世伴公公。   卻說雙狀元出海開船,正是太平景象,海不生波,一連半月,早過了美女峰、黑水河、蓮花漾,又過了許多山島。不一日,早到了朝鮮地方,舵公拋錨打橛。早有朝鮮國地方官,看見南船攏岸,便著通事舍人前來探問。這邊船上早扯起封王旗號。通事舍人見了,連忙走上船來,相見說道:「不知天使來臨,失於迎接。不知天使大人,官居何職?當此重任來封吾王,乞天使說明,以便通報。」雙星說道:「學生是天朝新科雙狀元,奉皇上恩命,因國祚昇平,欲普天同樂。念爾朝鮮諸國,久尊聖化,故特遣使臣,救封汝主。可速渝知來意,使王受爵。」   通事舍人聽了大喜,連忙起身報知國王,細說其事。國王大喜,遂率領文臣武將,一齊出城,旌旗遍地,斧鉞連天,一對對直擺到船邊來接。通事舍人上船說了一遍。雙狀元遂將聖旨敕文,以及諸般禮物,先搬上岸來,叫人齎捧在前。雙星穿帶了欽賜的一品服色,上罩著黃羅高傘,走出船頭。許多番兵番將看見,忙一齊跪接。早有朝鮮國王,親到船頭,拱扶著雙狀元上岸,敦請雙狀元坐轎,國王乘馬,一齊番樂吹打迎入城來。   到了國王殿上,已排列香案,寶燭熒煌,異香繚繞。雙狀元手擎聖諭,立在殿上開讀,國王俯伏階前恭聽。雙星讀罷詔書,國王山呼謝恩已畢,然後大擺筵宴,請雙星上坐,國王下陪。一時間喫的是熊掌駝峰,猩脣鯉尾,聽的是胡笳羯鼓,許多異音異樂。國王見雙狀元年少才美,十分敬重,親自捧箸進爵,盡歡暢飲。飲畢,然後送雙狀元館中歇宿。雙狀元住有數日,因要封別國,遂辭了國王上船。國王備了稱臣的謝表,並諸般貢禮,又私送了雙星許多奇珍異寶,雙星然後開船。   於是逐次到了日本、高麗、大小琉球,一一封完。雙星正欲打點回朝,不期未封諸國,曉得不封他們,大家不忿起來,遂約齊了大小百十餘國,各帶了本國人馬,一路追來。岸上番王番將,水中戰艦艨艟,隨後追來。此時雙星尚有封過的各國番將護送,連忙報知道:「列國爭封,各王帶領番將追襲,乞狀元主張。」雙星見說,暗喫一驚。因想道:「我奉詔封王,祇得這幾處。今已完矣,並未曾計及他國,今來爭競,如之奈何?」躊躇了半晌,因想道:「幸欽命有便宜從事四字,除非如此這般,方可退得這些兇頑。」遂傳了通事舍人來說道:「我奉皇命而來,因爾等朝鮮諸國,素服王化,貢獻不絕,故敕書封及。其餘諸國,聲氣未通,如何引例來爭?你可與我在平地上,高筑土臺,待我親自曉諭諸王。」   說尚未完,祇聽得轟天炮響,水陸蜂擁齊到,亂嚷亂叫。這邊船上通事舍人忙立在船頭,烏裏烏辣,翻了半日。祇見各國王亂舞亂跳,嘻嘻哈哈的,分立兩旁。通事舍人遂叫人在空地上,築起高堆,不時停當。   次日平明,雙狀元烏紗吉服,帶領侍從,走到臺上高坐,左右通事站立。各國王見臺上有人,都到臺下,又烏辣了一番。雙星問通事道:「他們怎麼說?」通事道:「他說一樣國王,為何不封?若不加封,難以服眾。」雙狀元說道:「天有高卑,禮分先後。從無不來而往,無故而親之道。天朝聖度如天,草木皆所矜憐,何況各國諸王,豈有不加存恤之理?但至誠之道,必感而後通﹔聲響之理,必叩而後應。如朝鮮、琉球等國,久奉正朔,恪遵臣禮,吉凶必告,興廢必通,故封從伊始。至於各國各王列土,不知何地名號,不知何人從無所請,卻教朝廷恩命,於何而加?今忽紛爭,豈以使臣單宣仁義,未及用武,遂欲肆兇逞悖耶?使臣雖止一人,而天朝之雄兵猛將,卻不止一人。本當奏知天王,請加撻伐,但念爾諸王爭封,本念願是慕義向化,欲承聲教,非有他也。故推廣天王之量,不加深究,而曲從其請。但須各獻所有,以表進貢之誠,然後速報某國某王,我好一例遵旨加封,決不食言。」   通事舍人遂高聲向臺下將雙狀元之言,細細翻了一遍。祇見諸王,又烏裏烏辣的翻了一會,遂一齊拍掌,跑馬的跑馬,使刀的使刀,捉對兒奔馳對舞。又不一時,俱跑到臺前下馬,額頭跳躍。雙狀元又問通事道:「這又怎麼說?」通事說道:「方纔狀元宣諭,見肯封他,故此歡喜。跑刀使刀,與狀元看賞,以明感激。所諭貢物,一時不曾備得,隨即補上,乞天使少留。今俱在臺下領封。」雙星道:「既是這等,你可報來。」通事舍人遂將各國各王,一一報將上來。雙星見一個,封一個,不一時,百餘國盡俱封完。各王大喜,遂將帶來的許多珍奇異寶,一齊留在臺下,又在地下各打一滾,翻身上馬,呼哨一聲,如風雷掣電而去。   正是:   分明翰苑坐談儒,忽被讒驅虎豹區。   到此若無才足辯,青鋒早已喪頭顱。   雙星見他們去了,方放下一天驚恐。又問通事道:「臺下這些東西,他們為何留下而去?」通事說道:「這些東西,是他們答謝天使的。」雙星道:「既是如此,你可為我逐件填注,即作各國之貢,我好進呈天子,以見各國款奉之誠,不必又獻了。」通事說道:「這是他們送與天使之物,為何不自己收留,反作公物,進與朝廷?」雙狀元笑道:「我天朝臣子,為國盡忠,豈存私肥己耶?」通事聽了,不勝稱讚天朝好臣子,遂填寫明白,著人搬上船來。又著人報知各國,盡皆稱羨。雙狀元上船,通事諸人,又送過了許多地界,將到浙省地方,方纔別去。   正是:   被人暗算去封王,逐浪衝波幾喪亡。   今日功成名亦遂,始知折挫為求凰。   雙星一路平安歸國不題。卻說蕊珠小姐,從長江又入川河,一路虧得船家婆子服侍,在路許多日子,到了起旱的所在,青雲僱了一乘騾轎,一齊起早。又行了許多日子,方到了四川成都雙流縣地方。青雲先著野鶴去報夫人,細細說知緣故。雙夫人聽了,大驚大喜,連忙打發僕婦,一路迎來。眾僕婦迎著了,忙到江小姐轎前揭簾偷看,見小姐果然生得美貌非常,各各磕頭道:「賤婢是太夫人差來迎接小姐的。」小姐見了,甚是喜歡道:「多謝太夫人這般用心,又勞你們遠接。」於是興興頭頭,管家們打著黃羅大傘,前呼後擁,一路上說是雙狀元家小,京中回來的,好不熱鬧。   不一時到了家中,雙夫人出到廳前相見。家人鋪下紅氈,江小姐拜了四拜。雙夫人先敘了許多寒溫,方說道:「聞小姐喫盡辛苦,不顧生死,為我孩兒守志,殊可敬也?我今有此賢媳,何幸如之!」江小姐道:「此乃媳婦分內之事,敢勞婆婆過獎。」雙夫人攙了小姐,同入後堂。雙夫人使雙辰拜見嫂嫂,又叫家人僕婦俱來拜見小夫人,便治酒款待。婆媳甚是歡喜。雙夫人遂將中間一帶樓房,與小姐做了臥房,祇等雙星回家做親。   正是:   不曾花燭已親郎,未嫁先歸拜老堂。   莫訝奇人做奇事,從來奇處始稱揚。   江小姐竟在婆家等候雙星,安然住下。過不得兩月,早有報到說雙狀元辭婚屠府,被屠駙馬暗暗囑託當道,將雙狀元出使外國封王去了。雙夫人與蕊珠小姐聽了大驚。雙夫人日夜驚憂,而小姐心中時刻思想,又感念雙星果不失義,為他辭婚,輕身外國,便朝夕焚香,暗暗拜祝,推願雙星路上平安,早回故里,且按下不題·   卻說雙星,不止一日,將船收進小河,早有汛地官員接著。見雙狀元奉旨封王回來,俱遠遠迎接,請酒送禮,紛紛不絕。遂一路耽耽擱擱,早到了紹興府交界地方。雙星滿心歡喜,以為離江太師家不遠,便分付手下住船,我老爺要會一親戚。祇因這一番去會,有分教:驚有驚無,哭乾眼淚﹔說生說死,斷盡人腸。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望生還驚死別狀元已作哀猿 他苦趣我歡場宰相有些不象   詞云:   忙忙急急尋花貌,指望色香侵滿抱。誰知風雨洗河洲,一夜枝頭無窈窕。  木桃雖可瓊瑤報,魚腹沉冤誰與弔?死生不亂坐懷心,方覺鬚眉未顛倒。    〈木蘭花令〉   話說雙星,自別了蕊珠小姐,無時無刻不思量牽掛。祇因遭讒,奉旨到海外敕封,有王命在身,兼歷風波之險,雖不敢忘小姐,卻無閒情去思前想後,今王事已畢,又平安回來,自不禁一片深心又對著小姐。因想道:「我在京時,被屠賊求婚致恨,囑託當事,不容歸娶。我萬不得已,方差青雲去接小姐,到京速速完姻,以絕其望。誰料青雲行後,忽奉此封王之命,遂羈身海外,經年有餘。不知小姐還是在家,還是進京去了?若是岳父耳目長,聞知我封王之信,留下小姐在家還好,倘小姐但聞我僥倖之信,又見迎接之書,喜而匆匆入京,此時不知寄居何處,豈不寂寞?豈不是我害他?今幸船收入浙,恰是便道,須急急去問個明白,方使此心放下。」   忽船頭報入了溫臺浙境,又到了紹興交界地方,雙星知離江府不遠,遂命泊船,要上岸訪親。隨行人役聞知,遂要安排報事,雙星俱分付不用,就是隨身便服,單帶了一個長班,跟隨上岸,竟望江府而來。   到了筆花墅,看見風景依稀似舊,以為相見小姐有幾分指望,暗暗歡喜,因緊走幾步。不一時早到了江府門前,正欲入去,忽看見門旁豎著一根木杆,杆上插著一帚白幡,隨風飄蕩,突然喫了一驚,道:「此不祥之物也,緣何在此?莫非岳父岳母二人中有變麼?」寸心中小鹿早跳個不住,急急走了進去,卻靜悄悄不見一人,一發驚訝。   直走到廳上,方看見家人江貴從後廳走出。忽抬頭看見了雙星,不勝大喜道:「聞知大相公是狀元爺了,盡說是沒工夫來家,今忽從天而降,真是喜耶?」雙星且不答應他,忙先急問道:「老爺好麼?」江貴道:「老爺好的。」雙星聽了,又急問道:「夫人好麼?」江貴道:「夫人好的。」雙星道:「老爺與夫人既好,門前這帚白幡,掛著卻是為何?」江貴道:「狀元爺若問門前這帚白幡,說起來話長。老爺與夫人,日日想念狀元爺不去口,我且去報知,使他歡喜歡喜。白幡之事,他自然要與狀元爺細說。」一面說,一面即急走入去了。雙星也就隨後跟來。   此時,江章已得了同年林喬之信,報知他雙狀元海外封王之事,正與夫人、彩雲坐在房裏,愁他不能容易還朝。因對彩雲說道:「他若不能還朝,則你姐姐之書,幾時方得與他看見?姐姐之書不得與他看見,則你之婚盟,何時能續?你之婚盟不能續,則我老夫妻之半子,愈無望了。」話還不曾說完,早聽見江貴一路高叫將進來,道:「大相公狀元進來了!」江章與夫人、彩雲,忽然聽見,心雖驚喜非常,卻不敢深信。老夫妻連忙跑出房門外來看,早看見雙星遠遠走來。還是舊時的白面少年,祇覺丰姿俊偉,舉止軒昂了許多。及走到面前,江章還忍著苦心,歡顏相接,攜他到後廳之上。   雙星忙叫取紅氈來,鋪在地下,親移二椅在上,「請岳父岳母臺坐,容小婿雙星拜見。」江章正扯住他說:「賢婿遠來辛苦,不消了。」夫人眼睜睜看見這等一個少年風流貴婿在當面,親親熱熱的岳父長、岳母短,卻不幸女兒遭慘禍死了,不能與他成雙作對,忽一陣心酸,那裏還能忍耐得住?忙走上前,雙手抱著雙星,放聲大哭起來道:「我那賢婿耶,你怎麼不早來?閃得我好苦呀,我好苦呀!」雙星不知為何,還扶住勸解道:「岳母尊年,不宜過傷。有何怨苦,乞說明,便於寬慰。」夫人哭急了,喉中哽哽咽咽,那裏還說得出一句話來。忽一個昏暈,竟跌倒在地,連人事都不省。江章看見,驚慌無措。幸得跟隨的僕婦與待妾眾多,俱忙上前攙扶了起來。江閣老見扶了起來,忙分付道:「快扶到床上去,叫小姐用姜湯灌救。」眾僕婦侍妄慌作一團,七手八腳,攙扶夫人入去。   雙星初見白幡,正狐疑不解,又忽見夫人痛哭傷心,就疑小姐有變,心已幾乎驚裂,忽聽見江閣老分付叫小姐灌救,驚方定了。因急問江章道:「岳母為著何事,這等痛哭?」江閣老見問,也不覺掉下淚來,祇不開口。雙星急了,因發話道:「岳父母有何冤苦,對雙星為何秘而不言,莫非以雙星子婿為非人耶?」江閣老方辯說道:「非是不言,言之殊覺痛心。莫說老夫妻說了腸斷,就是賢婿聽了,祇怕也要腸斷。」   雙星聽見說話又關係小姐,一發著急,因跪下懇求道:「端的為何?岳父再不言,小婿要急死矣。」江閣老連忙扶起,因唏噓說道:「我那賢婿呀,你這般苦苦追求,莫非你還想要我踐前言,成就你的婚盟麼?誰知我一個才美賢孝的女兒,被奸人之害,祇為守著賢婿之盟,竟效浣紗女子,葬於黃河魚腹了,教我老夫妻怎不痛心?」雙星聽見江閣老說小姐為他守節投水死了,直嚇得目瞪身獃,魂不附體,便不復問長問短,但跌跌腳,仰天放聲哭道:「蒼天,蒼天,何荼毒至此耶?我雙星四海求凰,祇博得小姐一人,奈何荼毒其死呀!小姐既死,我雙星還活在世間做些甚麼?何不早早一死,以報小姐於地下!」說罷,竟照著廳柱上一頭撞去。   喜得二小姐彩雲,心靈性巧,已揣度定雙狀元聞小姐死信,定要尋死覓活,早預先暗暗差了兩個家人,在旁邊提防救護。不一時,果見雙星以頭撞柱,慌忙跑上前攔腰抱住。江閣老看見雙星觸柱,自不能救,幾乎急殺。見家人抱住,方歡喜向前,說道:「不夜,這就大差了?輕生乃匹夫之事,你今乃朝廷臣子,又且有王命在身,怎敢忘公義而構私情?」雙星聽了,方正容致謝道:「岳父教誨,自是藥言,但情義所關,不容苟活。死生之際,焉敢負心?今雖暫且靦顏,終須一死。且請問賢妹受誰之禍,遂至慘烈如此?」江閣老方細細將赫公子求親懷恨說了:「又適值姚太監奉聖旨選太子之婚,故赫公子竟將小女報名入選。我略略求他用情,姚太監早聽信讒言,要參我違悖聖旨,小女著急,恐貽我禍,故毅然請行。旁人不知小女用心,還議論他貪皇家之富貴,而負不夜之盟。誰知小女舟至天津,竟沉沙以報不夜,方知其前之行為盡孝,後之死為盡節,又安詳,又慷慨,真要算一個古今的賢烈女子了。」說罷,早淚流滿面,拭不能乾。   雙星聽了,因哭說道:「此禍雖由遭讒而作,然細細想來,總是我雙星命薄緣慳,不曾生得受享小姐之福。故好好姻緣,不在此安守。我若長守於此,失得了此信,豈不與小姐成婚久矣?卻轉為功名,去海外受流離顛沛,以致賢妹香銷玉碎。此皆我雙星命薄緣慳,自算顛倒,夫復誰尤?」   此時夫人已灌醒了,已吩咐備了酒肴,出來請老爺同雙狀元排解。又聽見雙星喫著酒,長哭一聲:「悔當面錯過。」又短哭一聲:「恨死別無言。」絮絮聒聒,哭得甚是可憐。因又走出來坐下,安慰他道:「賢婿也不消哭了,死者已不可復生,既往也追究不來。況且你如今又中了狀元,又為朝廷幹了封王的大事回來,不可仍當作秀才看承。若念昔年過繼之義,並與你妹子結婚之情,還要看顧我老夫妻老景一番,須親親熱熱再商量出個妙法來纔好。」雙星聽了,連連搖頭道:「若論過繼之義,父母之老,自是雙星責任,何消商量﹔若要仍以岳父、岳母,得能親親熱熱之妙法,除非小姐復生,方能得彀。倘還魂無計,便神仙持籌,也無妙法。」一面說,一面又流下淚來。江閣老見了,忙止住夫人道:「這些話且慢說,且勸狀元一杯,再作區處。」夫人遂不言語。左右送上酒來,雙星因心中痛苦,連喫了幾杯,早不覺大醉了。夫人見他醉了,此時天已傍晚,就叫人請他到老爺養靜的小臥房裏去歇息。   正是:   堂前拿穩歡顏會,花下還思笑臉逢。   誰道欄杆都倚遍,眼中不見舊時容。   夫人既打發雙星睡下,恐怕他酒醒,要茶要水,因叫小姐舊侍兒若霞去伺候。不期雙星在傷心痛哭時,連喫了幾杯悶酒,遂沉沉睡去,直睡到二鼓後,方纔醒了轉來。因暗想道:「先前夫人哭暈時,分明聽見岳父說:‘快扶夫人入去,叫小姐用姜湯灌救’。我一向在此,祇知他止生得一位小姐,若蕊珠小姐果然死了,則這個小姐又是何人?終不成我別去二、三年,岳父又納寵生了一位小姐?又莫非蕊珠小姐還未曾死,故作此生死之言,以試我心?」心下狐疑,遂翻來覆去,在床上聲響。   若霞聽見,忙送上茶來道:「狀元睡了這多時,夜飯還不曾用哩,且請用杯茶。」雙星道:「夜飯不喫了,茶到妙。」遂坐起身來喫茶。此時明燭照得雪亮,看見送茶的侍妾是舊人,因問道:「你是若霞姐呀。」若霞道:「正是若霞。狀元如今是貴人,為何還記得?」雙星道:「日日見你跟隨小姐,怎麼不記得?不但記得你,還有一位彩雲姐,是小姐心上人,我也記得。我如今要見他一回,問他幾句閒話,不知你可尋得他來?」若霞聽見,忙將手指一咬道:「如今他是貴人了,我如何叫得他來?」雙星聽了,著驚道:「他與你同服侍小姐,為何他如今獨貴?」若霞道:「有個緣故,自小姐被姚太監選了去,老爺與夫人在家孤孤獨獨,甚是寂寞。因見彩雲朝夕間,會假慇懃趨奉,遂喜歡他,將他立做義女,以補小姐之缺。吩咐家下人,都叫他做二小姐,要借宰相門楣,招贅一個好女婿為半子,以花哄目前。無奈遠近人家,都知道根腳的,並無一人來上鉤。如今款留狀元,祇怕明日還要假借小姐之名,來哄騙狀元哩。」雙星聽了,心中暗想道:「這就沒正經了。」也不說出,但笑笑道:「原來加此。」說罷,就依然睡下了。   正是:   妒花苦雨時時有,蔽日浮雲日日多。   漫道是非終久辨,當前已著一番魔。   雙星睡了一夜,次早起來梳洗了,就照舊日規矩,到房中來定省。纔走進房門,早隱隱看見一個女子,往房後避去。心下知是彩雲,也就不問。因上前與岳父、岳母相見了。江章與夫人就留他坐下,細問別來之事。雙星遂將自中了解元,就要來踐前盟,因母親立逼春闈,祇得勉強進京。幸得僥倖成名,即欲懇恩歸娶。又不料屠駙馬強婚生釁,囑託當事,故有海外之行諸事,細細說了一遍。江閣老與夫人聽了,不勝歎息,因說道:「狀元既如此有情有義,則小女之死,不為枉矣。但小女臨行,萬事俱不在心,祇苦苦放我兩者親並狀元不下,晝夜思量,方想出一個藕斷絲牽之妙法,要求狀元曲從。不知狀元此時此際,還念前情,而肯委曲否?」   雙星聽了,知是江章促他彩雲之事。因忙忙立起身來,朝天跪下發誓道:「若論小姐為我雙星而死之恩情,便叫我粉骨碎身,亦所不辭,何況其餘?但說移花接木,關著婚姻之事,便萬死亦不敢從命。我雙星鬚眉男子,日讀聖賢,且莫說倫常,原不敢背,祇就少年好色而言,我雙星一片癡情,已定於蕊珠賢妹矣。捨此,縱起西子、王嬙於地下,我雙星也不入眼,萬望二大人相諒。」說罷,早淚流滿面。江章連忙攙他起來,道:「狀元之心,已可告天地矣﹔狀元之情,已可泣鬼神矣。何況人情,誰不起敬?但人之一身,宗祀所關。婚姻二字,也是少不得的。狀元還須三思,不可執一。」雙星道:「婚姻怎敢說可少?若說可少,則小婿便不該苦求蕊珠賢妹了。但思婚盟一定不可移,今既與蕊珠賢妹訂盟,則蕊珠賢妹,生固吾妻,死亦吾妻,我雙星不為無配矣。況蕊珠小姐不貪皇宮富貴,而情願守我雙星一盟而死於非命,則其視我雙星為何如人?我雙星乃貪一瞬之歡,做了個忘恩負義之人,豈不令蕊珠賢妹銜恨含羞於地下?莫說宗嗣尚有舍弟可承,便覆宗絕嗣,亦不敢為禽獸之事。二大人若念小婿孤單,欲商量婚姻之妙法,除了令愛重生,再無別法。」   江閣老道:「狀元不要錯疑了,這商量婚姻的妙法,不是我老夫妻的主意,實是小女臨行的一段苦心。」雙星道:「且請問小姐的苦心妙法,卻是怎樣?」江閣老道:「他自拚此去身死,卻念我老夫妻無人侍奉,再三叫我將彩雲立為義女,以代他晨昏之定省。我老夫妻拂不得他的孝心,祇得立彩雲為次女。卻喜次女果不負小女之託,寒添衣,飢勸飯,實比小女還慇懃,此一事也﹔小女又知賢婿乃一情種,聞他之死,斷然不忍再娶,故又再三求我,將次女以續狀元之前盟。知狀元既不忘他,定不辜他之意。倘鸞膠有效,使我有半子之依,狀元無覆絕之慮,豈不玉碎而瓦全?此皆小女千思百慮之所出,狀元萬萬不可認做荒唐,拒而不納也。」雙星聽了,沉吟細想,道:「此事若非蕊珠賢妹之深情,決不能注念及此,若非蕊珠賢妹之俏心,決不能思算至此。況又感承岳父懇懇款款,自非虛謬。但可惜蕊珠賢妹,已茫茫天上了,無遺蹤可據。我雙星怎敢信虛為實,以作負心,還望岳父垂諒。」   江閣老道:「原來賢婿疑此事無據麼?若是無據,我也不便向賢婿諄諄苦言了。現有明據在此,可取而驗。」雙星道:「不知明據,卻是何物?」江閣老道:「也非他物,就是小女臨行親筆寫的一張字兒。」雙星道:「既有小姐的手札,何不早賜一觀,以消疑慮。」江閣老因吩咐叫若霞去問二小姐,取了大小姐留下的手書來。祇因這一取,有分教:鴛夢有情,鸞膠無力。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覽遺書料難拒命請分榻以代明燭 續舊盟祇道快心願解襦而試坐懷   詞云:   死死生生心亂矣,更有誰,閒情滿紙。及開讀瓊瑤,窮思極慮,肝膽皆傾此。  苦要成全人到底,熱突突,將桃作李。血性猶存,良心未喪,何敢為無恥。    〈雨中花〉   話說江太師因雙狀元聞知小姐有手書與他,再三索看,祇得吩咐若霞道:「你可到拂雲樓上對二小姐說,老爺與雙狀元在房中議續盟之事,因雙狀元不信此議出自大小姐之意,再三推辭,故老爺叫我來問二小姐討取前日大小姐所留的這封手書。叫二小姐取與我拿出去與雙狀元一看,婚姻便成了。」若霞領了太師之命,忙忙入去。   去了半晌,忽又空手走來,回覆道:「二小姐說,大小姐留下的這封書,內中皆肝膽心腹之言,十分珍重,不欲與旁人得知。臨行時再三囑託,叫二小姐必面見狀元,方可交付。若狀元富貴易心,不願見書,可速速燒了,以絕其跡,故不敢輕易發出。求老爺請問狀元,還是願見書,還是不願見書?若是狀元做官,大小姐做鬼,變了心腸,不願見書,負了大小姐一團美意,便萬事全休,不必說了﹔若狀元有情有意,還記得臨行時老爺夫人面訂之盟,還痛惜大小姐遭難流離守貞而死之苦,無處追死後之魂,還想見其生前之筆,便當忘二小姐昔日之賤,以禮相求﹔捐狀元今日之貴,以情相懇。則請老爺夫人偕狀元入內樓,面付可也。至於盟之續不續,則聽憑狀元之心,焉敢相強?」   雙星聽見彩雲的傳言,說得情理侃侃,句句縛頭縛腳,暗想道:彩雲既能為此言,便定有所受,而非自利耳。因對若霞道:「煩你多多致意二小姐,說我雙星向日慕大小姐,而願秣馬秣駒,此二小姐所知也。空求尚如此,安有既託絲蘿而反不願者?若說春秋兩闈僥倖而變心,則屠婚可就,而海外之風波可免矣﹔若說無情無義,則今日天臺不重訪矣﹔若說苦苦辭續盟之婚,此非忘大小姐之盟,而別訂他盟,正痛惜大小姐之死於盟,而不忍負大小姐之盟也。若果大小姐有書可讀,讀而是真非偽,則書中之命,當一一遵行,必不敢稍違其半字。若鸞箋烏有,滴淚非真,則我雙不夜寧可違生者於人間,決不負死者於地下。萬望二小姐略去要挾之心,有則確示其有,以便懇岳父母相率匐伏樓下,九叩以求賜覽。」若霞祇得又領了雙狀元之言,又入去了。不一時又出來說道:「二小姐已捧書恭候,請老爺夫人同狀元速入。」江閣老因說道:「好,好,好。大家同進去看一看,也見一個明白。」遂起身同行。   正是:   柳絲慣會裁鸚鵡,雪色專能隱鷺鷥。   不是一函親見了,情深情淺有誰知?   雙星隨著岳父母二人走至拂雲樓下,早見彩雲巧梳云鬢,薄著羅衣,與蕊珠小姐一樣裝束。手捧著一個小小的錦袱,立於樓廳之右,也不趨迎,也不退避。雙星見了,便舉手要請他相見。彩雲早朗朗的說道:「相見當以禮,今尚不知宜用何禮,暫屈狀元少緩,且請狀元先看了先小姐之手書,再定名分相見何如?」因將所捧的小錦袱放在當中一張桌上,打開了,取出蕊珠小姐的手札來,叫一個侍妾送與雙星。彩雲乃說道:「是假是真,狀元請看。」雙星接在手中,還有三分疑惑,及定睛一看,早看見書面上寫著:「薄命落難妾江蕊珠謹致書寄上雙不夜殿元親啟密覽」二十二個小楷,美如簪花,認得是小姐的親筆,方斂容滴淚道:「原來蕊珠小姐,當此倥傯之際,果相念不忘,尚留香翰以致殷勤,此何等之恩,何等之情,義當拜受。」因將書仍放在桌上,跪下去再拜。   江閣老看見,忙攙住道:「這也不消了。」雙星拜完起來,見書面上有「密覽」二字,遂將書輕輕拆開,走出樓外階下去細看。祇見上寫道:     妾聞婚姻之禮,一朝終身。今既遭殃,死生已判。若論妄為郎而死,死更何言?一念及生者之恩,死難瞑目。想郎失妾而生,生應多恨﹔若不辜死者之託,生又何慚?億自郎吞聲別去,滿望吐氣錦歸,不道讒入九重,禍從天降。自應形消一旦,恨入地中,此皆郎之緣慳,妾之命薄。今生已矣,再結他生,夫復誰尤?但恐妾之一死,漠漠無知,竊恐雙郎多情多義,憐妾之受無辜,痛妾之遭荼毒,甘守孤單,則妾泉下之魂,豈能安乎?再四苦思,萬不得已,而懇父母收彩雲為義女,欲以代妾而奉箕帚。有如雙郎情不耐長,義難經久,以玉堂金馬,而別牽繡幕紅絲,則彩雲易散,原不相妨。倘雙郎情深義重,生死不移,始終若一,則妾一線未了之盟,願託彩雲而再續。若肯憐賤妾之死骨而推恩,則望勿以彩雲之下體而見棄。代桃以李,是妾癡腸。落月存星,望郎刮目。不識雙郎能如妾願否?倘肯念舊日之鳩鵲巢,仍肯坦別來之金紫腹,則老父老母之半子,有所託矣。老父老母之半子既有託,則賤妾之銜結,定當有日。哀苦咽心,言不盡意,乞雙郎垂諒,不宣。   雙星讀了一遍,早淚流滿面。及再讀一回,忽不禁哀哀而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不忍棄我雙星之盟,甘心一死,則孤貞苦節,已自不磨。怎又看破我終身不娶,則知己之感,更自難忘。這還說是人情,怎麼又慮及我之宗嗣危亡,怎麼又請人代替,使我義不能辭!小姐呀,小姐呀,你之心膽,亦已傾吐盡矣!」因執書沉想道:我若全拒而不從,則負小姐之美意﹔我若一一而順從,則我雙星假公濟私,將何以報答小姐?」又思量了半晌,忽自說道:「我如今有主意了。」遂將書籠入袖中,竟走至樓下。   此時彩雲見雙星持書痛哭,知雙星已領會小姐之意,不怕他不來求我,便先上樓去了。江閣老見雙星看完書入來,因問道:「賢婿看小女這封書,果是真麼?」雙星道:「小姐這封書,言言皆灑淚,字字有血痕。不獨是真,而一片曲曲苦心,盡皆嘔出矣。有誰能假?」江閣老道:「既是這等,則小女續盟之議,不知狀元以為何如?」雙星道:「蕊珠小姐既拚一死矣,身死則節著而名香矣,他何必慮?然猶於思百慮,念我雙星如此,則言言金玉也。雙星人非土木,焉敢不從?」江閣老道:「狀元既已俯從,便當選個黃道吉日,要請明結花燭矣。」雙星道:「明結花燭,乃令愛小姐之命,當敬從之,以盡小姐念我之心。然花燭之後,尚有從而未必盡從之微意,聊以表我雙星不忘小姐之私,亦須請出二小姐來,細細面言明方好。」   江閣老聽了,因又著若霞去請。若霞請了,又來回覆道:「二小姐說,狀元若不以大小姐之言為重,不願結花燭則已﹔既不忘大小姐,而許結花燭,且請結過花燭以完大小姐之情案。若花燭之後,而狀元別有所言,則其事不在大小姐,而在二小姐矣。可從則從,何必今日瑣瑣?」雙星聽了,點頭道是,遂不敢復請矣。江閣老與夫人見婚盟已定,滿心歡喜。遂同雙星出到後廳,忙忙吩咐家人去打點結花燭之事。   正是:   妙算已爭先一著,巧謀偏佔後三分。   其中默默機鋒對,說與旁人都不聞。   江閣老見雙星允從花燭,便著人選吉日,並打點諸事懼已齊備,祇少一個貴重媒人。恰恰的禮部尚書林喬是他同年好友,從京中出來拜他。前日報雙狀元封王之信也就是他。江閣老見他來拜,不勝歡喜,就與他說知雙狀元封王已歸,今欲結親之事,就留他為媒,林喬無不依允。   雙星到了正日,暗自想道:「彩雲婢作夫人,若坐在他家,草草成婚,豈不道我輕薄?輕薄他不打緊,若論到輕薄他,即是輕薄了小姐,則此罪我雙星當不起了。」因帶了長班,急急走還大座船上,因將海上珍奇異寶,檢選了數種,叫人先鼓樂喧天的送到江閣老府,以為聘禮。然後自穿了欽賜的一品服色,坐了顯轎,衙役排列著銀瓜狀元的執事,一路燈火,吹吹打打而來,人人皆知是雙狀元到江太師府中去就親,好不興頭。   到了府門,早有媒人禮部尚書林喬代迎入去。到了廳上,江太師與江夫人早已立在大廳上,鋪氈結彩的等候。見雙狀元到了,忙叫眾侍妾簇擁出二小姐來,同拜天地,同拜父母,又夫妻交拜。拜畢,然後擁入拂雲樓上去,同飲合巹之卮。外面江太師自與林尚書同飲喜酒不題。   且說雙星與彩雲二人到了樓上,此時彩雲已揭去蓋頭,四目相視,雙星忙上前,又是一揖道:「我雙星向日為小姐抱病時,多蒙賢卿委曲周旋,得見小姐,以活餘生,到今銜感,未敢去心。不料別來遭變,月缺花殘,祇道今生已矣,不意又蒙小姐苦心,巧借賢卿以續前盟。真可謂恩外之恩,愛中之愛矣。今又蒙不辜小姐之託,而慇懃作天臺之待,雙星雖草木,亦感春恩。但在此花燭洞房,而小姐芳魂不知何處,生死關心,早已死灰槁木。若欲吹燈含笑,雲雨交歡,實有所不忍,欲求賢卿相諒。」說罷,淒淒咽咽,若不勝情。   彩雲自受了小姐之託,雖說為公,而一片私心,則未嘗不想著偎偎倚倚,而竊雙狀元之恩愛。今情牽義絆,事已到手,忽見雙狀元此話,漸漸遠了,未免驚疑。因笑嘻嘻答道:「狀元此話就說差了。花是花,葉是葉,原要看得分明。事是事,心是心,不可認做一樣。賤妾今日之事,雖是續先姐之盟,然先姐自是一人,賤妾又是一人。狀元既不忘先姐,卻也當思量怎生發付賤妾。不忍是心,花燭是事。狀元昔日之心,既不忍負,則今日之花燭,又可虛度耶?狀元風流人也,對妾縱不生憐,難道身坐此香溫玉軟中,竟忍心而不一相慰藉耶?」雙星道:「賢卿美情,固難發付,花燭良宵,固難虛度,但恨我雙星一片歡情,已被小姐之冤恨沉沉銷磨盡矣,豈復知人間還有風流樂事?芳卿縱是春風,恐亦不能活予枯木。」   彩雲復笑道:「陽臺雲雨,一笑自生,但患襄王不入夢耳。狀元豈能倦而不寢耶?且請少盡一卮,以速睡魔,周旋合巹。」因命侍兒捧箸以進。雙星接卮在手,纔喫得一口,忽突睜兩眼,看看彩雲,大聲歎息道:「天地耶?鬼神耶?何人欲之溺人如此耶?我雙星之慕小姐,幾不能生﹔小姐為我雙星,已甘一死。恩如此,愛如此,自應生生世世為交頸鴛,為連理樹。奈何遺骨未埋,啼痕尚在,早坐此花燭之下,而對芳卿之歡容笑口,飲合巹卮耶?使狗彘有知,豈食吾餘?雙星,雙星,何不速傍煙銷,早隨燈滅,也免得出名教之醜,而辱我蕊珠小姐也!」哀聲未絕,早涕泗滂沱,而東顧西盼,欲尋死路。   彩雲見雙星情義激烈,因暗忖道:「此事祇宜緩圖,不可急取。急則有變,緩則終須到手。」因急上前再三寬慰道:「狀元不必認真,適纔之言乃賤妾以試狀元之心耳。狀元以千秋才子,而獨定情於先姐﹔先姐以絕代佳人,而一心誓守狀元,此賤妾之深知也。賤妾何人,豈不自揣,焉敢昧心蒙面,而橫據鵲巢,妾冀狀元之分愛?不過奉先姐之遺命,欲以竊狀元半子之名分,以奉兩親耳。今名分既已正矣,先姐之苦心,亦已遂矣。至於賤妾,嬌非金屋,未免有玷玉堂,吐之棄之,悉聽狀元,賤妾何敢要求?」雙星聽了,方纔破涕說道:「賢卿若能憐念我雙星至此,則賢卿不獨是雙星之知己,竟是保餘我雙星名節之恩人矣。願借此花燭之光,請與賢卿重訂一盟,從此以至終身,但願做堂上夫妻,閨中朋友,則情義兩全矣。」彩雲道:「此非狀元之創論,‘琴瑟友之’,古人已先見之於詩矣。」雙星聽了,不覺失笑。二人說得投機,因再燒銀燭,重飲合歡,直盡醉方止。彩雲因命侍妾另設一榻,請狀元對寢。   正是:   情不貪淫何損義,義能婉轉豈傷情。   漫言世事難周到,情義相安名教成。   到了次日,二人起來,雙星梳洗,彩雲整妝,說說笑笑,宛然與夫妻無疑。因三朝不出房,雙星與彩雲相對無事,因細問小姐別來行徑。彩雲說到小姐別後題詩相憶,雙星看了,又感歎一回。彩雲說到赫公子求親,被袁空騙了,及打獵敗露之事,雙星聽見,又笑了一回。及彩雲說到姚太監挾聖旨威逼之事,雙星又惱怒了一回。彩雲再說到小姐知事不免,情願拚一死,又不欲父母聞知,日間不敢高聲,祇到深夜方哀哀痛哭之事,雙星聽了,早已柔腸寸斷。彩雲再說出小姐苦苦求父母收賤妾為義女,再三結賤妾為姊妹,欲以續狀元之盟,又恐狀元不允,挑燈灑淚寫書之事,雙星聽不完,早巳嗚嗚咽咽,又下哀猿之淚矣。   哭罷,因又對彩雲說道:「賢卿之意,我豈不知?芳卿之美,我豈不愛?無奈一片癡情,已定於蕊珠小姐,欲遣去而別自尋歡,實所不能,亦所不忍,望賢卿鑒察此衷,百凡寬恕。」彩雲道:「望沾雨露,實草木之私情﹔要做梅花,祇得耐雪霜之寒冷。小姐止念一盟,並無交接,尚赴義如飴,何況賤妾,明承花燭,已接寵光,縱枕席無緣,而朝朗暮暮之恩愛有加,勝於小姐多矣,安敢更懷不足?狀元但請敦倫,勿以賤妾介意,」雙星聽了大喜道:「得賢卿如此體諒,銜感不盡。」因歡歡喜喜過了三朝,同出來拜見父母。   江閣老與夫人,祇認做他二人成了鸞交鳳友,滿心歡喜。雙星因說道:「小婿蒙岳父岳母生死成全,感激無已。不獨半子承歡,而膝下之禮,誓當畢盡!但恨王命在身,離京日久,不敢再留,祇得拜別尊顏,進京復命。稍有次第,即當請告歸養,以報大恩,萬望俯從。」江閣老道:「別事可以強屈,朝廷之事,焉敢苦羈,一聽榮行。但二小女與狀元新婚燕爾,豈可遽別?事在倥傯,又不敢久留,莫若攜之以奉衾裯,庶幾兩便。」雙星道:「小婿勉從花燭者,止不過欲借二小姐之半子,以盡大小姐之孝,而破二大人之寂寞,非小婿之貪歡也。若攜之而去,殊失本旨。況小婿復命之後,亦欲請旨省親,奔波道路,更覺不宜。祇合留之妝閣,俟小婿請告歸來,再偕奉二大人為妙。」江閣老道:「狀元處之甚當。」遂設酒送行。又款留了一日,雙星竟開船復命去了。   正是:   來是念私情,去因復王命。   去來甜苦心,誰說又誰聽。   雙星進京復命,且按下不題。   卻說江夫人閒中,偶問及彩雲,雙星結親情義何如,彩雲方將雙星苦守小姐之義,萬萬不肯交歡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夫人聽了,雖感激其不忘小姐,卻恐怕彩雲之婚又做了空帳,祇得又細細與江閣老商量。江閣老聽了,因驚怪道:「此事甚是不妥,彩雲既不曾與他粘體,他這一去,又不知何時重來。兩頭俱虛,實實沒些把臂。他若推辭,反掌之事。」夫人道:「若是如此,卻將奈何?」江閣老道:「我如今有個主意了。」夫人道:「你有甚麼主意?」江閣老道:「我想鳩鵲爭巢,利於先入。雙婿既與彩雲明偕花燭,名分已正,其餘閨閣之私,不必管他。我總閒在此,何不拼些工夫,竟將彩雲送至蜀中,交付雙親母做媳婦。既做了媳婦,雙婿歸來,縱不歡喜,卻也不能又生別議。況雙婿守義,諒不別娶。歸來與二女朝朝暮暮,雨待雲停,或者一時高興,也不可知。若到此時,大女所託之事,豈不借此完了?」夫人聽了,方大喜道:「如此甚妙。但祇愁你年老,恐辛苦去不得。」江閣老道:「水有舟,旱有車馬,或亦不妨。」夫人道:「既如此,事不宜遲,須作速行之。」江閣老因吩咐家人,打點入蜀。祇因這一入蜀,有分教:纔突爾驚生,又不禁喜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節孝難忘半就半推愁忤逆 死生說破大驚大喜快團圓   詞云:   眼耳雖然稱的當,若盡憑他,半是糊塗帳。花事喧傳風雨葬,誰知原在枝頭放。  死去人兒何敢望,花燭之前,忽見他相傍。這喜陡從天上降,早驚破現團圓相。    〈蝶戀花〉   話說江閣老算計定,要送二小姐入蜀,因命家人打點行裝,備具舟楫,擇日長行。彩雲與夫人作別而去,且按下不題。   卻說雙星進京復命,一路府縣官知他是欽差,又是少年狀元,無不加禮迎送,甚是風騷。雙狀元卻一概辭免。一日行到了天津衛地方,雙狀元因念小姐死節於此,遂吩咐住船,叫手下在河邊寬闊處,搭起一座篷廠來,請了十二個高僧,做佛事超薦江蕊珠小姐。道場完滿,又親制祭文,身穿素服,著人擺設祭禮,自到河邊再三哭奠。因命禮生讀祭文道:     惟某年某月某日,新科狀元賜一品服奉使海外封王孝夫雙星,謹以香燭庶饈之儀,致祭於大節烈受聘未婚雙夫人江小姐之靈曰:嗚呼!夫人何生之不辰耶?何有緣而又無緣耶?夫人鍾山川之秀氣,生臺閣之名門,珠玉結胎,冰霜賦骨,閨才傾絕代,懿美冠當時。使皇天有知,后土不昧,先播淑風,早承聖命,則今日友配青宮,異日母儀天下,安可量耶?奈何父兮母兮誤許書生,又恨貧兮賤兮未迎之子,適聖世之流采無方,忽一旦而寵詔自天,乃貞女之講求有素,不終日而含笑入地。嗚呼,痛哉!何能已也,不知其可也!夫人未嘗蹈其轍,是誰之過歟?雙星安敢辭其辜!至今夫人游魂已散,而姓字生香﹔雙星熱面雖存,而衣冠抱愧。百身莫贖,徒哀哀而問諸水濱﹔一死未償,實踞跼而難容於世上。嗚呼!問盟則言猶在耳,問事則物是人非,問婚姻則水流花謝矣。有緣耶?無緣耶?夫人何生之不辰耶?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條文讀罷,雙星涕泗交流,痛哭不已,見者無不垂淚。祭畢,雙星隨即起早進京復命。   到了京中,次早五更入朝,進上各國表章,又將各國貢獻的奇珍異寶一同進上。天子親自臨軒,先看了雙星的奏疏,知海外百餘國,盡皆賓服,又各有進奉,龍顏大悅。因宣雙星上殿,親賜天語道:「遐方侍遠,久不來王。今日一旦輸誠納款,獻寶稱臣,實古所稀有。此皆爾才能應變之所致也,其功不小。」雙星忙俯伏奏道:「皇恩浩蕩,聖德汪洋,四海皆望風而向化,微臣何功之有?」   天子聞奏愈喜,因又說道:「爾不辱君命,又有跋涉之勞,其功不可不賞。特賜爾為太子太傅,黼黻皇獻,佐朕之不逮。」雙星連忙謝恩。謝畢,因又奏道:「臣草莽蒙恩,叨居鼎甲,雖披瀝肝膽,亦不能報皇恩於萬一。但出使經年,寡母在堂,未免倚門望切,乞陛下賜臣歸里,少效烏鳥三年,再展終身之犬馬,則感聖恩無盡矣。」天子聽了大喜道:「不盡孝焉能盡忠,准爾所奏。三年之後,速來就職可也。」賜黃金百鎰,美錦百端。雙星謝恩退出。百官聞知,盡來恭賀。   雙星恐怕在京耽延,又生別議,遂連夜收拾,次早即辭朝出京。及屠駙馬聞知,再打點同公主入朝懇天子賜婚狀元,而狀元已離京遠矣。無可奈何,祇得罷了。   正是:   夜靜休將香餌投,鰲魚早已脫金鉤。   洋洋圉圉知何處,明月空教載滿舟。   雙星請告出京,且按下不題。卻說江閣老同了彩雲小姐並侍從,望四川而來,喜得一路平平安安,不日到了雙流縣,尋了寓處住下,隨命家人到雙家去報知。家人尋到了,因對門上人說道:「我是浙江江閣老老爺家的家人,有事要稟見太夫人。」門上人見說是江小姐家裏人,便不敢停留,即同他到廳來見夫人。江家人見了夫人,忙磕頭稟道:「小人是浙江江太師老爺家家人,雙狀元與家老爺是翁婿。前日雙狀元已在本府,與小夫人結過親了。今狀元爺進京復命,故家老爺親送小夫人到此,拜見老夫人。今已到在寓處,故差小人來報知。」   雙夫人聽了這番言語,竟不知這小夫人又是誰人,心中疑惑,一時不好回言,祇得起身入內,與小姐說知。小姐聽了,又驚又喜又狐疑,想道:「終不成我父親直送彩雲到此?」因對雙夫人說道:「婆婆可叫來人見我。」雙夫人忙著人去叫。江家人見叫他入內,祇得低著頭走進,到了內廳前檐下。小姐早遠遠看見是江安,忙叫一聲:「江安,你可知我小姐在此麼?」那江安忽聽見有人叫他名字﹔不知是誰,忙抬頭往廳上一看,忽見蕊珠小姐坐在雙夫人旁邊,再看是真,直嚇得魂魄俱無。不禁大叫一聲道:「不好了!」就往外飛跑去了。   小姐忙叫家人去趕轉。家人因趕上扯住他道:「小夫人叫你說話,為何亂跑?」江安見有人扯他,急得祇是亂推亂掙道:「爺爺饒了我罷?我一向聽得人說,四川相近酆都城,有鬼,今果然有在你家。嚇殺人也,嚇殺人也!」雙家人笑道:「老兄不要慌,鬼在那裏?」江安道:「裏面坐的小姐,豈不是鬼?」雙家人道:「老哥不要做夢了,小姐雖傳說投河死了,卻喜得救活在此,你不要著驚。」江安聽了,又驚又喜道:「果是真麼?你不要哄我。」雙家人道:「我哄你做甚,快去見小姐!」   江安方定了神,又跑進來,看著小姐,連連磕頭道:「原來小姐果然重生了,這喜是那裏說起?」小姐道:「且問你,老爺為何到此,夫人在家好麼?」江安道:「老爺與夫人身體雖喜康健,祇因聞了小姐的死信,也哭壞了許多。老爺此來,是為二小姐與雙狀元已結過親,因雙狀元進京,故送二小姐來侍奉老夫人。誰知無意中遇著小姐,真是喜耶!待小人快去報知老爺與二小姐,也使他們歡喜歡喜。」小姐聽了,也不勝歡喜。因吩咐江安道:「你先去報知也好,我這裏隨後就有轎馬來接。」江安急急去了。小姐就與雙夫人說明,忙差青雲、野鶴,領著轎馬人夫去迎請。   江閣者已有江安報知,喜個不了,巴不得立刻就來相見。及轎馬到了,一刻也不停留,就同彩雲上轎而來。小姐聽見父親到了,忙親自走到儀門口,接了進來。到得廳上,先父女抱頭大哭一場,又與彩雲執手悲傷了一遍,然後歡歡喜喜說道:「今生祇道命苦,永無相見之期,誰知皇天垂佑,又得在此相逢,真人生僥倖也。」小姐先拜了父親,就與彩雲交拜。拜畢,方請雙夫人帶著雙辰出來相見。相見過,彼此稱謝。蕊珠小姐又與雙夫人說明彩雲小姐續盟之事,又叫彩雲拜了婆婆。雙夫人不勝之喜,因命備酒,與親家洗塵,合家歡喜不過。   正是:   當年拆散愁無奈,今日相逢喜可知。   好向燈前重細看,莫非還是夢中時。   大家喫完團圓喜酒,就請江閣老到東邊廳裏住下。彩雲小姐遂請入後房,與蕊珠小姐同居,二人久不會面,今宵乍見,歡喜不過,就絮絮聒聒,說了一夜。說來說去,總說的是雙狀元有情有義,不忘小姐之事。蕊珠小姐聽了,不勝感激。因暗暗想道:「當日一見,就知雙郎是個至誠君子,故賦詩寓意,而願託終身。今果能死生不變,我蕊珠亦可謂之識人矣。但既見了我的書,肯與彩雲續盟,為何又坐懷不亂?祇這一句話,尚有三分可疑。」也不說破,故大家在閨中作樂,以待狀元歸來,再作道理。   過了月餘,江閣老就要辭歸,蕊珠小姐苦苦留住,那裏肯放。又恐母親在家懸望,遂打發野鶴先去報喜。江閣老祇得住下。又過不得月餘,忽有報到,報雙狀元加了太子太傅之銜,欽賜榮歸養親,大家愈加歡喜。   江小姐聞知,因暗暗對雙夫人說道:「狀元歸時,望婆婆且莫說出媳婦在此,須這般這般,試他一試,方見他一片真心」雙夫人聽了道:「有理,有理,我依你行。」遂一一吩咐了家下人。   又過不得些時,果然狀元奉旨馳驛而還。一路上好不興頭,十分榮耀。到了成都府,早有府官迎接﹔到了雙流縣,早有縣官迎接。雙夫人著雙辰直迎至縣城門外。雙星迎接到家,先拜了祖先,然後拜見母親道:「孩兒祇為貪名,冬溫夏清之禮,與晨昏定省之儀皆失,望母親恕孩兒之罪。」雙夫人道:「出身事主,光宗耀祖,此大孝也,何在朝夕。」兄弟雙辰又請哥哥對拜。拜畢,雙夫人因又說道:「浙江江親家,遠遠送了媳婦來,實是一團美意。現住在東廳,你可快去拜見謝他。」雙星道:「江岳父待孩兒之心,實是天高地厚。但不該送此媳婦來,這媳婦之事,卻非孩兒所願,卻怎生區處?」雙夫人道:「既來之,則安之,有話且拜見過再說。」   雙星遂到東廳,來拜見江閣老道:「小婿因歸省心急,有失趨侍,少答劬勞,即當晨昏子舍,怎反勞岳父大人跋涉遠道,叫小婿於心何安?」江閣老道:「兒女情深,不來則事不了,故勞而不倦,狀元宜念之。」說不完,彩雲早也出來見了。見畢,雙星因說道:「事有根因,我雙星與賢卿所續之盟,是為江非為雙也。賢卿為何遠迢迢到此?」彩雲因答道:「事難逆料,狀元與賤妾所守之戒,是言死而非言生也,賤妾是以急忙忙而來。」   雙星聽了,一時摸不著頭路。因是初見面,不好十分搶先,祇得隱忍出來,又見母親。雙夫人因責備他道:「你當先初出門時,你原說要尋一個媳婦,歸來侍奉我。後秋試來家,你又說尋著了江家小姐,幸不辱命。今你又僥倖中了狀元,江閣老又親送女兒來與你做媳婦,自是一件完完全全的美事,為何你反不悅?莫非你道我做母親的福薄,受不起你夫妻之拜麼?」雙星道:「母親不要錯怪了孩兒,孩兒所說尋著了江家小姐,是大女蕊珠小姐,非二女彩雲小姐也。」雙夫人道:「既是大小姐,為何江親家又送二小姐來?」雙星道:「有個緣故,大小姐不幸遭變,為守孩兒之節死了,故岳父不欲寒此盟,又苦苦送二小姐來相續。」   雙夫人道:「續盟之意,江親家可曾與你說過?」雙星道:「已說過了。」雙夫人道:「你可曾應承?」雙星道:「孩兒原不欲應承,祇因大小姐有遺書再三囑託,孩兒不敢負他之情,故勉強應承了。」雙夫人道:「應承後可曾結親?」雙星道:「親雖權宜結了,孩兒因忘不得大小姐之義,卻實實不曾同床。」雙夫人道:「你這就大差了。你雖屬意大小姐,大小姐雖為你盡節,然今亦已死矣。你縱義不可忘,祇合不忘於心,再沒個身為朝廷臣子,而守匹夫不娶小節之理。江親家以二小姐續盟,自是一團美意。你若必欲守義,就不該應承,就不該結親﹔既已結親,而又不與同床,你不負心固是矣,而此女則何辜?殊覺不情。況你在壯年,不遂家室,將何以報母命?大差,大差!快從母命,待我與你再結花燭。」雙星道:「母親之命,焉敢有違。但不必同床,卻是孩兒報答蕊珠小姐之一點癡念,萬萬不可回也。」雙夫人笑一笑道:「我兒莫要說明,倘到其間,這點癡念,祇怕又要回了,卻將如何?」雙星說到傷心,不覺淒然欲哭道:「母親,母親,若要孩兒這點癡回時,除非蕊珠小姐再世重生,方纔可也·」   雙夫人聽了,又笑一笑道:「若是這等說,我要回你的癡念頭便容易了。」雙星也祇說母親取笑,也不放在心上。雙夫人果然叫人檢了一個黃道吉日,滿廳結彩鋪氈,又命樂人鼓樂喧天,又命家人披紅掛彩,又命禮生往來讚襄,十分豐盛熱鬧。到了黃昏,滿廳上點得燈燭輝煌。禮生喝禮,先請了狀元新郎出來,然後一陣侍妾簇擁著珠冠霞帔閣老小姐出來,同拜天地,又同拜母親雙夫人,又同拜泰山江閣老。拜畢,然後笙簫鼓樂,迎入洞房。   正是:   白面烏紗正少年,瓊姿玉貌果天然。   若非種下風流福,安得牽成蘿琵緣?   狀元與小姐到了房中,雖是對面而坐,同飲合歡,卻面前擺著兩席酒,相隔甚遠。席上的錠盛糖果,又高高堆起,遮得嚴嚴,新人雖揭去蓋頭,卻纓絡垂垂,掛了一面,那裏看得分明。況雙星心下已明知是彩雲小姐,又低著頭不甚去看,那裏知道是誰。左右侍妾,送上合巹酒來,默飲了數杯,俱不說話。又坐了半晌,將有請入鴛幃之意,雙星方開口對著新人說道:「良宵花燭,前已結矣。合巹之卮,前已飲矣。今夕復舉者,不過奉家慈之命,以盡賢卿遠來之意。至於我雙星感念令先姐之思義,死生不變,此賢卿所深知,不待今日言矣。分榻而寢,前已有定例,不待今日又講矣。夜漏已下,請賢卿自便,我雙星要與令先姐結夢中之花燭矣。疏冷之罪,統容荊請。」   說罷就要急走出房去。祇見新人將雙手分開面上的珠絡,高聲叫道:「雙郎,雙郎,你看我是那個?你果真為我蕊珠多情如此耶!你果真為我蕊珠守盟如此耶!我江蕊珠獲此義夫,好僥倖耶!」雙星突然聽見蕊珠小姐說話,喫了一驚,再定睛一看,認得果是蕊珠小姐。這一喜非常,便不問是生是死,是真是假,忙走上前,一把抱定不放。道:「小姐呀,小姐呀!你撇得我雙星好狠耶,你想得雙星好苦耶!你今日在此,難道不曾死耶,你難道重生耶,莫非還是夢耶?快說個明白?」小姐道:「狀元不須驚疑,妻已死矣,幸得有救,重生在此。」雙星道:「果是真麼?」小姐道:「若不是真,小妹緣何在此?」雙星方大喜道:「賢妹果重生,祇怕我雙星又要喜死耶?賢妹呀,賢妹呀,且莫說你為我雙星投河面死之大節,即遺書託令妹續盟這一段委曲深情,也感激不盡。」   小姐道:「狀元為我辭婚屠府,而甘受海上風濤之險,這且慢論,祇舍妹續盟一段,而狀元既念妻之情而不忍違,又守妾之義而斷不染,真古今鍾情人所未有,叫我小妹如何不私心喜而生敬?」雙星道:「此一舉,在賢妹可以表情,在愚兄可以明心,俱得矣。祇可憐令妹,碌碌為人,而徒享虛名,毫無實際,他一副嬌羞熱面,也不知受了我雙星多少搶白﹔他一片懇款真心,我雙星竟不曾領受他半分。今日得與夫人相見,而再一回思,殊覺不情,不能無罪。明日還求賢妹,率我去負荊以請。」蕊珠小姐道:「這也不消了。舍妹前邊的苦盡,後面自然甘來,何須性急?可趁此花燭,著人請來,當面講明,使大家歡喜。」   侍妾纔打帳去請,原來彩雲此時正俏俏伏在房門外,聽他二人說話,聽到二人說他許多好處,再聽見叫侍妾請他,不待請竟揭開房幃,笑嘻嘻走了入來,說道:「二新人幸喜相逢,我小妹也祇得要三曹對案了。狀元疑小姐的手書是假,今請問小姐是假不是假?姐姐疑狀元與妹子之花燭,未必無染,今請問狀元是有染是無染?」雙星與蕊珠小姐一齊笑說道:「手書固然是真,而續盟亦未嘗假。從前雖說無染,而向後請將顏色染深些,以補不足,亦未為不可。二小姐何必這等著急?」彩雲聽了,也忍不住笑將起來。雙星因命撤去套筵,重取芳樽美味,三人促膝而飲。細說從前許多情義,彼此快心。直飲到醉鄉深處,方議定今宵巫峽行雲,明夕陽臺行雨,先送彩雲到高唐等夢,然後雙星攜蕊殊小姐同入溫柔,以完滿昔日之願。正是:   人心樂處花疑笑,好事成時燭有光。   不識今宵鴛帳裏,癡魂銷出許多香。   到了次夜,蕊珠小姐了無妒意,立逼雙郎與彩雲踐約。   正是:   記得聞香甘咽唾,常羞對美苦流涎。   今宵得做鴛鴦夢,這段風流豈羨仙。   雙星閨中快樂,過了三朝,然後重率大小兩個媳婦,拜見婆婆。雙夫人見他一夫二婦,美美滿滿,如魚水和諧,怎麼不喜。又同拜見岳丈,江閣老更是欣然。大家歡歡喜喜,倏忽過了半年。   江閣老見住久,忽思量要回去。雙星因與母親商量道:「兩個媳婦本該留在家中,侍奉母親。但岳父母老年無子,教他獨自回去,卻於心不安。」雙夫人道:「江親家將兩個女兒嫁你,原因你作半子之靠,若一旦留下兩個媳婦,豈不失他之望?況你自幼原過繼與他為子,就不贅你為婿,也不該忘恩負義。何況招贅之後,又有許多恩義,怎生丟得下。你自同兩個媳婦去完你之事,不須慮我,我自有雙辰侍奉。況雙辰已列青衿,又定了親事,自能料理家事。」雙星聽了,一時主張不定。轉是兩個媳婦不肯,道:「豈有媳婦不事婆婆之理?既是叔叔料理得家事,何不連婆婆也接了同去,祇當隨子赴任,庶幾兩便。」雙夫人卻不得媳婦之情,祇得允了。便急急替雙辰完了親事,然後一同往浙,到了江府。   江夫人久已有野鶴報知,今日母子重逢,其樂非常。又見雙星同雙夫人俱來,知是長久之計,更加歡喜。從此兩家合作一家,骨肉團圓,快樂無窮。後來雙星的官,也做到侍郎,無忝父親書香一脈。又勉勵兄弟雙辰,也成了進士。蕊珠與彩雲各生一子,俱登科甲。江閣老夫妻,俱是雙星做了半子送終。又以一子繼了江姓。雙星恩義無虧,故至今相傳,以為佳話。   有詩為證:   眼昏好色見時親,意亂貪花處處春。   惟有認真終不變,故今傳作定情人。 ***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定情人 ***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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