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癡人福
Author: Plum Rocky Mountain
Release date: November 7, 2008 [eBook #27184]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Chinese
敘
余稚年多好學,博覽經史,見有□意味可取,則必現抉搜精微,彩此意趣,拳拳不 擔及閱今古傳奇,見世事之更變,人情之勢態,反反覆復,興廢屢更,未嘗不撫案 而歎惜哉。偶於殘卷中揀有一書,係是抄本,名曰《癡人福》。細加披閱,雖非文 情深奧,其義理關節,大有深味,真不亞於四大奇書。 因而搜求反覆至再,始知人情物理,一舉一動,總歸天鑒;德善施於人,惟天 地自可挽回造化。心有所感,令梓人番刻刷印行世,大可點省於世事耳。幸同志者 ,廣為傳佈,致後人知報效昭章,余得稍弛罪愆云耳。 慶十年春月梅石山人識 第一回醜郎君巧設鴛鴦計 眾佳人愛潔翻遭玷,醜郎君怕嬌偏得豔;好僮僕爭氣把功成,巧神明救苦將形變。 詞曰:多少詞人能改革,奪儷還生演作風流劇。 美婦因而仇所適,紛紛邪行從斯出。此番破盡傳奇格,妍醜聯姻真叵測。須知 此理極平常,不是奇冤休叫屈。 大凡世間百千萬億,止靠一天。而天自盤古至今,春秋隔矣。不無龍鐘暮景, 設施佈置,大都不合時宜。故今日之天,捨卻奈何二字,別無名號可呼。開闢之初 ,男女無心,忽然湊合。彼時妍醜二字,料無分別。即妍者未必甚妍,醜者亦未必 奇醜。變化至今,爐鐘改樣,遂令美惡大殊,以致愛憎紛起,詎非造物者之過歟! 簇簇閨英,令其五官完具,足矣。奈何夷光其貌,道蘊其才,既令才貌相兼,則當 予以佳配。即云至美難全,好物鮮並,亦當配一尋常男子。奈何蘧蒢戚施之人,令 人見而思避,如田北平其人者,溺其珠而糞其玉,一之已甚,況復至再至三,顛顛 倒倒,安得不以奈何二字稱之?非特此也,唐經略負命世之才,具掀天之手,即使 佳麗成行,溫柔作隊,為風流侈靡之郭令公亦未為已甚。奈何天絕坐關,擁嫫姆以 終身。韓解元抱憐香之素志,具冠玉之清標,使之永有麗娟,常餐秀色,為琴心獨 注之相如,亦未為不可。奈何覿面難逢,致王嬙之別嫁。田義貌鄰潘、宋,心並許 張,使之生淤貴族,早歷宦途,暢所欲為,更不知作何豎立,奈何屈作人奴。正是: 胸前瑞雲忽紛飛,眼底桃花終墮落。
鸞鳳乘風上碧霄,蛟龍獲雨歸丘壑。 嗟乎!每見奈何天上,英雄躋躋,才子蹌蹌,為唐為韓為田義者,不知凡幾。 豈特三女同居,為淚雨愁雲之世界乎。作此者,不知決幾許西江之淚,噴多少南嶽 之雲,濡墨寫嗔,揮毫泄痛於無可奈何處。忽以奈何問天,天亦不能自解,作者又 代為解之,此紅顏薄命之注腳所由來也。世人不知,怪作者蹂香躪玉,蝕月摧花, 演此殺風景之傳奇,為挑琴煮鶴者作俑,不知作俑者天,非人所能與也。天之作俑 已久,亦非自今日始也。 卻說先朝湖廣荊州府,有一個富戶,姓田,名喚北平,字萬鐘。父母早喪,自 幼當家理事。父親在世曾與鄒長史聯姻,後來因父母亡過,居喪守制,不便婚娶, 故不曾娶得渾家過門。 如今孝服已滿,目下就要迎娶,因自說道:「想我家自從高祖田九員外靠著天 理,做起一分人家,後來祖父相沿積德,所以一年好似一年,一代富似一代。如今 到區區手裡,差不多有二百萬家貲,也將就過得日子了。只是一件,自祖上至今, 只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扎不來,就是一頂秀才頭巾,也像 平天冠一般再也承受不起。我也曾讀過十幾年書,如今倒吊起來,沒有一點墨水。 這也還是小事,天生我這副面貌,不但粗蠢,又且怪異,身上的五官四肘沒有一件 不帶些毛病。近有個作孽的女人,替我起個混名,叫做『填不平』。又替我做了一 篇像贊,雖然太過刻毒,卻也說得一點不差。他贊我道:『 兩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黑斑影;手不叫做全禿,指 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略點點;鼻不全赤,依稀微有酒糟痕;發不全黃,朦 朧看似有沉香色;口不全歪,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馱駝,頸後肉但高三寸;更 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還餘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聯, 眼上如經樵採。』 你道這篇像贊那一句不真,那一字不確?是便是這等說,我田北平,蠢也蠢到極處 ,陋也陋到極處,當不得我富也富到極處。替我取混名,做像贊的人,自然是極聰 明,極標緻的了,只怕你沒銀子用的時節,全不闕的相公,又要來尋我這田北平的 財主。田義你是我得力的管家,一應錢財出入,都是你經手。你說平日間問我借債 的人,那一個不是絕頂的聰明,絕頂的相貌。」 田義道:「太爺說得不差。」北平道:「任他才如錦繡,貌似蓮花,只怕那才 貌,窮了來沒處去當。」田義道:「莫說別人,就是田義,才貌昂藏,識字知書, 怎奈這命薄,是個執鞭隨蹬之命。前日有相士說道,大爺是大富大貴之相。我問他 何以見得?他說,大爺身上有十不全,猶如骨牌裡面有個八不就。曉得八不就,是 難逢難遇的牌,就曉得十不全是極富極貴的相了。」田北平笑道:「說得妙,說得 妙。只是一件,富便是我的本等,那貴從那裡來?」田義道:「自古道,財旺生官 。只要捨得銀子,貴也是圖得來的。只要做些積德的事,財神比魁星更顯應的。」 正是: 烏紗可使黃金變,黑墨難磨鐵硯穿。 田北平道:「我這一向有事,不會清理賬目,不知進了多少銀子,出了多少銀 子,你可把總數說來我聽。」田義道:「一向房租欠賬等項共收起一萬八千餘兩。 昨日為錢糧緊急,一起交納上庫去了。」田北平歎道:「你說到錢糧,又添我一樁 心事。朝廷家裡,近來窘到極處,只因年歲凶荒,錢糧催征不起,邊上的軍餉,又 催得緊急,真個無計可施。我這財主的名頭出在外面,萬一朝廷知道,問我借貸起 來,怎麼了得。」田義道:「大爺你這句話,倒也說得不差。近來國家多事,庫帑 盡空。田義聞得朝議紛紛,要往民間借貸,我家斷不能免。田義倒有一個愚計在此 ,只怕大爺未必肯依。」北平問道:「甚麼愚計,你且講來。」田義道:「昔日漢 朝有個富民叫做卜式,他見朝廷缺用,自己輸財十萬以助軍需,後來身做顯官,名 垂青史。大爺何不乘他未借之先,自己到上司衙門動一張呈子,也做卜式的故事, 捐幾萬銀子去助邊餉,朝廷自然歡喜。或者天下一剿太平,敘起功來,萬一有個官 職賞賜,也不可知。這是一條青雲大路,須要急早登程,不像那些納粟求官的例, 難得到手。」北平道:「主意到好,只是太過費了本錢。」田義道:「大爺的田地 房租,一年准有四十萬,捨得一季的花利,就夠助邊餉了。欲要助公家的糧餉,須 捐私囊破馀貲,往上司衙門呈狀。」北平道:「說得有理,卻也虧你算計到,難為 了你一片心思,替我得便宜,也是一點忠良之心。」田義道:「替大爺補足生平缺 陷的事。」北平道:「我且問你,家主公的吉期近了,花燈彩轎可曾備下了麼?」 田義道:「都備下了,只等臨時取用。」北平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了。」田 義道:「小人知道了。」 北平見田義去了,乃歎一口氣道:「娶親所用的東西,件件都停當了,只是我 身上的東西一件也不停當,將來如何是好。 聞得鄒小姐是個女中才子,嫁著我這不識字的丈夫,如何得他遂意。莫說別的 ,只是進門的時節,看見我這一副嘴臉,也就要嚇一個半死,怎麼還肯與我近身。 近身不得,則那話兒越發不要提了。還有一件,我生平只因容貌欠好,自己也不敢 去惹婦人,婦人也不敢來惹我。所以生了二十多歲,那些風月機關,全然未曉。自 古道,包饅頭也有三個口。生做親的事,如何不操演一操演。我有一個丫環,名叫 宜春,容貌雖然醜陋,情意總是一般。不免喚他出來,把那各樣的風流套數,都把 演習一演習,等待臨期好來選用。宜春那裡?」宜春聽得呼喚,便說道:「今日賣 來明日賣,將身賣與豬八戒。只道無人醜似我,誰知更有人中怪。大爺叫宜春出來 那廂使用?」北平見了宜春,笑道:「走近身來與你說話,不要站在那邊。」宜春 道:「有話便講,何必一定要走近身來?」「因做親的事,從來不曾操演,我和你 權當一權當,操演一操演。」宜春推開說道:「哎喏,我從來不替男子做這件事, 故此怕見男子的面。這樣的風流,只求恩免罷了。」北平怒道:「丫頭不識抬舉! 好看成你,反是這樣裝模作樣。你難道不怕家主麼?」宜春道:「阿彌陀佛!這樣 的家主,誰人不怕?只為怕得緊,所以不敢近身。」 北平道:「你怕我那一件。」宜春道:「大爺身上無一件不害怕。這副嘴臉越 發怕死人。」北平怒道:「你是何等之人,也敢來憎嫌我,欺負我,沒有家法麼? 你這賤丫頭,賊賤潑,敢出惡言來欺我!氣得我力綿手軟,也要打你幾下。」宜春 便紉法跪送求打,說道:「寧可打我幾下倒好,那樁罪犯,實當不起。」北平道: 「你要我打,我卻偏不打。明日賣了你去。」宜春道:「越發求之不得。便換一個 新家主,那新家主九樁不全,也省了合歡時一樁不便。」北平又笑道:「也不打你 ,也不賣你,只要把你權當做新人,操演一操演。」宜春道:「你若放我不過,寧 可到晚間上牀,待我來服侍你罷了。俗說得好,眼不見為淨。」北平道:「這等說 ,我就依你。」 既然妾面羞郎面,來時傍晚依成憲。
宜春又道:「你要我來,須要預先吹滅了燈,我方才來。 若燈不曾滅,我是決不來的。你休把燈光耽誤了姻緣。」說完便走進去了。 北平歎一口大氣,說道:「這等一個醜陋丫頭,尚且不肯與我近身,都要等吹 滅了燈,方才肯就我,何況鄒家小姐是一個美貌佳人,還肯來近我的身。這一樁難 事,叫我怎麼樣做。」 想了半晌,便道:「有了,有了。宜春方才這些說話,分明是一個成親的法子 了。明日新人進門,與我拜堂的時節,有銀紗罩住了臉,料想看我不見,我等他走 進洞房去了,就把燈火吹滅了,然後替他解帶寬衣,顛鸞倒鳳。只要當晚成了好事 ,到了第二日,就露出本相來,也不妨了。妙,妙,妙!這是醜男子成親的秘訣, 不可輕易就傳授了與別人。若有醜男子不得成親,來問我的時節,我便要他拜我為 師,我才說這法子與他。」 正是: 色膽雖寒計未窮,肯令好事暫成空。 良宵莫把銀釭照,最喜相逢似夢中。 話分兩頭,卻說鄒長史知道女婿的貌醜,憂慮女兒過門,不遂其意,便想說道 :「下官姓鄒,名先民,字無懷,由鄉貢出身,官拜中郎之職。荊妻早逝,側室夭 亡。常嗟伯道無兒,空抱蔡邕有女。下官只因宦途偃蹇,家計蕭條,不以朱紫為榮 ,但覺素封可羨。所以生平正生得一女不願他做誥命夫人,但求為富室院君。則於 我做父親的,心願足已足。但: 生男不愁多,生女不嫌少。 不幸作中郎,訂婚休太早。 山雞與鳳凰,雛時難預曉。 一旦惑冰言,終身誤竊窕。 傳言擇婿翁,莫僅圖溫飽。 只因當初在襁褓之中,田家央人來議親,下官因他是個富室,只說是財主人家的兒 子,生來定是有些福相,況且女兒是婢妾所生,恐怕長大之時,才貌未必出眾,所 以一說便許。不曾看得女婿長成,又是個非常的怪物,一字不識個也罷了,不知天 公,為甚麼原故,竟把天下人的奇形怪狀,合來聚在他一個人身上,半件也不曾遺 漏。那田不平的名號,莫說通國相傳以為笑柄,就是下官家裡,那一個男子不知, 那一個婦人不曉?剛剛瞞得我女兒一個人。下官明曉得不是姻緣,只因受聘在先, 不好翻悔。今晚就是遣嫁之期了,不免喚他出來,吩咐幾句。雖然不好明明說出他 丈夫的醜陋,只好把嫁雞隨雞的常話,勸誨他一番便了。吩咐家僮叫養娘服侍小姐 出來。」 家僮隨即傳命,走入後堂與養姐說知。養娘隨即對小姐說道:「老爺吩咐家僮 進來請小姐上堂說話。」小姐聽說父親呼喚,隨移蓮步,步出堂來,見了父親便道 :「爹爹萬福。」鄒公道:「罷了,你且坐下,聽我吩咐。我兒你的女職將終,婦 道依始,那四德三從的道理,經傳載明白,你平日都看過了。要曉得,婦德雖多, 提綱挈領,只在一個順字。婦人家的德行,重在無違夫命,勉勵宜室宜家。婚姻都 是前生定,你的才稱得婦魁,智可以解圍。如今的女子,那裡有與你雙配的。你爹 爹做了一生的貧士,半世的冷官,沒有甚麼妝奩嫁你。你平日最歡喜讀書,凡是家 中的書籍,盡行把與你帶去,到那憂悶之際,也好拿來消遣。況你無兄弟,把與你 當做妝奩。」 小姐說道:「這些書籍,已經孩兒看過多次了,都記得的,不必帶去,留下與 爹爹消悶遣憂。我自然有笥腹,當做妝奩,又何必要這五車書在轎後。推旁人不知 ,只說我誇才。□爹爹你一向應酬的詩文,都是孩兒代作,自今以後,代作無人, 俱要自構思了。況高年之人,精力有限,如何應酬得來。畢竟文人孝虧,才人德微 ,倒不如那木蘭武弁將爺替。勸你早知機會,把那筆硯封固了,省得費盡精神,把 那壽命摧。」 鄒公道:「良時已近,你可收拾起身。我先在中堂,候你上轎。養娘你可伏侍 小姐收拾起身。田家花轎將近來到門了。」 鄒公復歎道:「正是涕淚有如嫁齊女,欷歔何異遣王嬙。」 卻說養娘奉了鄒公之命,催道:「小姐,轎子到得快了,請來更換衣服。」養 娘替小姐換了衣服,便背著小姐,低聲歎道:「可惜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嫁 著一個田不全的丈夫。」小姐道:「養娘,你在那裡自言自語,說些甚麼?」養娘 道:「我不曾說甚麼。」小姐道:「我明明白白聽見你唧唧噥噥的說出田不全三個 字,還說不曾說甚麼。」養娘道:「這等說來,小姐聽錯了。我說這樣一位如花似 玉的小姐,正該配那田十全的丈夫。這是我替小姐歡喜的說話,小姐不要多疑。」 小姐問道:「怎麼叫做田十全。」養娘道:「只因田家官人有十全的相貌,故此人 家替他取了一個美名叫做田十全。」小姐聽了此話,因暗喜道:「這等說起來,奴 家幸得所夫了。這兩三句說話,好似畫出了潘安的美貌相來。想想名不虛傳,定無 假話。」 養娘道:「那霸王的夫婿,正好配著虞姬。耳目官湖件都是出奇,那些文人逐 件都題有像贊,何必猜疑。少刻間,親自相逢,自然知道真假高低。」養娘暗地又 說道:「兩個字不曾說差,只有一個字是欺哄你的。」小姐道:「正是:十年私意 祝乘龍,羞對旁人問婿容。」養娘聽了,便回答兩句道:「二人言名開笑面,愁看 實際鎖眉峰。」 卻說此話方完,只聽得鼓樂宣天,笙歌嘹亮。一霎時燈燭輝煌,銀釭燦爛,從 僕數十,擁護著一乘五彩花轎,迎入中堂。 鄒公著家僕進來,說道:「叫養娘服侍小姐上轎。」養娘扶了小姐,輕移蓮步 ,出到中堂,參拜了家先,辭別了鄒公,父女二人哭泣分別了一會,儐相讀罷詞文 ,催扶小姐上了花轎,鼓樂迎出大門去了。且住說鄒公之事。 卻說田北平自打發花轎鼓手迎親去後,說道:「我今晚的佳期與世上人的好事 ,有一半相同,也有一半相反。喜的是洞房,惱的是花燭。怕近的容顏,喜沾的皮 肉。所最愛者,是倩兮巧笑;所最惡者,盼兮美目。美好人之所同,惡陋我之所獨 。世上人的才貌,也盡有似區區一般,自己不知,反道是潘安宋玉。到成親的時節 ,不肯遮蓋,惹得新人痛哭,還要凌辱阿嬌,逼他死於金屋。怎似區區,不昧良心 ,或者將來還有些厚福。想起來又好笑,我田北平成親的著數,都擺佈停當了,只 等進房之後,依計而行。不免吩咐丫環,教他幫襯幫襯,可不是好。宜春在那裡?」 宜春聽得呼喚,便道:「郎君件件奇惡,原只防他那一著。誰知本事又平常, 空有牛形無力作。你今晚成親,有替死的來了,又叫我做甚麼?」北平道:「有樁 機密事與你商量,你須要幫襯我。我與新人拜堂之後,恐怕他嫌我醜陋,不肯成親 ,我要預先吹滅了燈,然後勸他脫衣服:「你須要會意,不可就點燈進來。」宜春 道:「你這個計較,是極好的了。我還替你愁一件,他的眼睛便被你瞞過了,只怕 鼻子塞不住。你身上那許多氣息,你有甚麼法子遮掩得住麼。」北平道:「我身上 沒有甚麼氣息。」宜春道:「原來你自己不覺得,這也怪不得你。你身上有三件臭 氣。」北平道:「那三件臭氣?」宜春道:「口臭,體臭,腳臭。」 北平聽了,癡呆了半晌,便說道:「原來如此,你若不說,我那裡知道。這怎 麼好?」宜春道:「這也不妨,只要你曉得,就好作弊了。腳上那一種,做一頭睡 ,自然聞不見,不消慮他。身上那一種,是從肋下出來的,你上牀時節,把手夾著 些,也還掩飾得過。只是口裡那一種,最要謹慎,切不可與他親嘴,就是話也少說 。若有要緊事開口,須要背著他些。」北平道:「承教,承教。親事將來到門了, 快叫儐相進來。」宜春隨喚田義叫了儐相伺候。不一時,鼓樂喧天,銀釭照地。眾 家僮擁護新人的花轎,進了中堂。 有一首詞調贊云: 鼓樂喧闐,仙女迎來自九天。人傳遍,今宵神鬼締良緣。赴華筵。明隨賀客稱 恭喜,暗對新人叫可憐。休歡忭。只怕他攜雲握雨,非情願。少不得有洞房奇變。 洞房奇變。 卻說儐相唱了歌詞,扶了鄒小姐下轎,迎了田北平出堂,儐相照常贊禮參拜天 地祖先,夫婦交拜禮畢,眾人攜燈,喜樂迎入洞房。北平吩咐田義:「你把喜錢, 打發各行人去。」眾說道:「引得他夫妻成對,我眾人及早迴避。莫待新人出聲, 大家要賠眼淚。」田義道:「休要取笑,請眾位同到那廂來去吃杯喜酒。」眾人大 笑一頓,同田義去吃酒去了。 北平見眾人去了,遂把燈吹滅了道:「呀,起這樣一陣大風,把兩根花燭都吹 滅了。宜春快點燈來。」宜春背他說道:「待我嚇他一嚇。」高聲應道:「就點來 了。」北平聽得,慌張失措,便笑道:「我聞得,成親的花燭是點不得兩次的,請 睡了罷。」北平道:「這等說起來,只得要暗中摸索了。」便把著鄒小姐的頭罩除 了。說道:「小姐請安置了罷。」又恐口臭,背轉面說道:「天催我與你結良緣, 使一陣風及早吹滅了花燭,我與你除去簪環,解去衣帶,沒了燈光,則索把羅裙解 了,早上牙牀,把那做新人的俗套一並拋脫罷了。」便把鄒小姐摟抱上牀去了。不 知後來如何識出田北平的醜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美佳人智謀觀音堂 卻說田北平摟抱新人上牀去後,鄒小姐黑地裡,不知新郎美醜,又是新來生疏,不 便使個奴婢,任憑北平施為,心中只存了田十全三個字。你貪我欲,鳳管鸞簫,雲 雨交歡,情投意合。 不知宜春竟在壁背,探聽動靜,聽得如此,便笑道:「遮瞞得好。躲閃過了這 一關,全憑一番妙計,才保得這樣平安。只是一件,房內的花燭吹得滅,天上的銀 燈吹不滅,我愁他上牀容易下牀難。你看新人見溫柔軟款,只說他是一個美貌才郎 ,歡歡喜喜和他上牀去了,少不得完賬之後,就會覺察出來。看呀,你看如今在是 衝鋒的時節,鉤響牀遙小姐,你且莫怪郎君肆狂暴,他若是稍逡巡些兒,這一場歡 樂恐怕難得到。我且不要睡,在這裡聽聽梆聲,有何不可!我且打側耳朵聽聽。我 且再聽聽,噫!不曾聽見他怎麼樣,就早已雲收雨散,呼呼的睡著了。」宜春便歎 氣道:「現世寶,現世寶,把你來看,又不中看,吃又不中吃。為甚麼不早些兒死 了,好去投過一個人身,活生的在世上作孽。好笑你愛這風流事,枉費了自己苦勞 神,還虧得鄒小姐是個處子,若遇著大方見識迂的,止堪貽笑而已,起先那些掩飾 的法子,醒的時節還記得用,如今睡著了,只怕那臭口兒大了難包,經不得鼻息兒 是一個透香氣的孔竅。我且再聽一聽。」便笑道:「何如新人披了衣服,要爬起來 嘔吐了。我且躲在一邊,不要等他看見了。」 鄒小姐披了衣,爬起來,下了牀,嘔吐了一會。便說道:「錦帳繡衾都是新色 ,□如何那席薰蘭,到不見分毫好氣息。」又嘔了一會,道:「奴家與田郎就寢, 覺得枕席之間,有一陣難聞的氣息,只說他牀鋪不潔淨,以致如此。誰想細嗅起來 ,竟是他的體氣。只此一件,已夠熏人了,那裡曉得餘臭尚多,不止於此。口無雞 舌之香,既不可並頭而寢;腳類鮑魚之氣,又不可抵足而眠。教奴家坐又不是,睡 又不是,弄得個進退無門。」又歎一口氣道:「天哪天,怎麼把這蘇合與蜣螂抱。 且住,我雖則與他同睡,還不知他相貌如何。如若果然生得十全,就有這幾種氣息 ,我拚得用些刮洗的工夫把他收拾出來,也還就過得去了。萬一相貌也只是平常, 那也就懶得去修飾他了。且喜天色將明,等他起來看他是怎生一個相貌。」 言由未了,只聽得連叫幾聲小姐。鄒小姐知是新郎,故猶答應。北平聽見答應 ,慌忙披衣,蓬頭起來說道:「小姐為何這等勤謹,東方未白就起來了。」鄒小姐 一見,大驚道:「哎呀!為甚麼洞房裡面走出一個鬼來了。」北平道:「我是你的 丈夫,不要看錯了,並不是什麼鬼。你記不得,昨晚上與你同頭共枕,情投意合麼 。」小姐暗道:「哎呀!原來就是他。我嫁著這樣一個怪物,如何是好。」遂放聲 大哭起來。北平忙勸道:「小姐你且耐煩些,不要哭罷了。你丈夫是窮人,縱然面 貌齊整,卻也當不得飯吃。勸你將就些兒過日子,吃不會少,穿不會缺,也就罷了 。」正是: 美夫看不得妻兒飽,有財也當得容顏好。 鄒小姐又是掩面大哭,北平勸解不住,宜春便走進來,說道:「既逢催命鬼, 須用解交人。」扯了北平,到背後說道:「你越勸他,他越要哭了,不如走開些, 等他息息氣罷。」北平道:「這等說,煩你去勸他一勸,我便去了。」正是: 欲止嬌娃哭,先藏醜陋形。 宜春道:「新郎去了,大娘不要哭罷。」小姐聽見宜春勸說新郎去了,方才漸 漸的止了哭聲。宜春道:「大娘,你的心事,宜春是曉得的,怪不得你煩惱。只因 事到如今,也說不得了。我且勸你,把皺眉舒,免心焦。美貌丈夫誰不歡喜,但是 命裡注定了,況身子已經他污,染得白絲成了皂色,料想這惡姻緣,一時不得開交 ,欲開交時,則除非是到老。不如把心事丟開去,勉強歡笑些兒罷了。大娘你且洗 淨了臉,梳好了頭,我領你到書房裡去,散一散悶罷。」小姐歎了一口氣道:「嫁 著這樣的男人,梳甚麼頭,淨甚麼臉,倒不如蓬頭垢面,也裝做一個鬼魁形骸,只 當在陰間過日子罷了。既有書房,待我去散步一會。」宜春道:「這便請行。」小 姐道:「不是無膏沐,羞為俗子容。且將花醒眼,莫使恨填胸。」 宜春道:「這邊就是書房。你看花草也有,樹木也有,太湖石山也有,金魚缸 ,紅蓮池,翠竹蒼鬆,件件都有。這邊還乾淨些,不像那邊雞屎滿地,臭氣熏人。 大娘你以後若要散悶,只管過來走走就是了。」鄒小姐道:「書房倒清淨,只嫌他 富麗些。你看樑上雕花,壁間繪彩,欄杆必須N字,堂畫定用羽毛,但看他這些製 作,就曉得不是雅人。這等看來,內才也有限了。這所書房,雖然僻靜,只是景致 太俗,又繁囂過甚。只落得窗明几淨,還好看看書,稍解悶懷。」心中暗想道:「 想我嫁了這個怪物,料想不能出頭,還喜得有這所書房做個避秦之地,不免塑一尊 觀音法像供奉在這邊,等待滿月之後,拒絕了他,竟過來這邊看經念佛,祈保來生 便了。只前生的孽障,今世方才消除,及早些把來世預先祈禱,但願來世免得陷我 紅顏貌,鑿我的聰明竅。宜春你可吩咐家人,替我塑一尊觀音法像,供養在這邊, 待我來燒香禮拜。」宜春應道:「曉得。請大娘過去用早飯罷。」 小姐道:「昨宵朦朦朧朧,不知不覺。今朝見了,膽破心驚。快些吩咐廚下丫 環燒了香湯,替他潔淨沐浴,不得辭勞。慮只慮今宵知道了,將何以處,如何到明 早。」正是: 十全夫婿從來少,異狀奇形俱備了。 可羨生養的爺娘,如何造就這般巧。 卻說鄒小姐,自從與宜春到書房散悶,心中立定了逃禪之意,便叫宜春,吩咐 家人塑一尊觀音聖像,供養在書房內,以求嗣為名,其實要拒絕丈夫,不曾說出口 來。田北平聽得鄒小姐要塑觀音求嗣,信以為實,隨即吩咐田義料理。不上半月, 塑起一尊觀音大士,把書房打掃得潔潔淨淨,供奉觀音在內。 那一日,鄒小姐走到書房觀看了一會,說道:「奴家自從來到田家,看不過那 村夫的惡狀,已曾認定這所書房,做一個逃禪之地。且喜觀音神像已塑成了,今乃 開光吉日,又是奴家漏月之期,本當要與他說過明白,然後過來。又怕他苦苦相留 ,反生纏綿。只得預先來到此間,把閉關養靜的事要,安排妥當,等他來時,只消 一兩句話,就可以與他永訣了。宜春那裡?宜春那裡?」宜春聽得鄒小姐來喚,一 邊走,口裡一邊說道: 新人才滿月,菩薩又開光。 禪房與客座,兩處喚梅香。 宜春走到小姐面前,問道:「大娘有何吩咐?」鄒小姐道:「替我把經懺蒲團 ,木魚鐘磐,都擺起來。再把新制的衲衣、道冠都取出來,待我更換過了才好虔誠 禮拜。」宜春應道:「曉得。」遂將經懺等項一一擺列得停停噹噹,然後取出一件 新做衲衣,與小姐換了,又取了一頂新道冠,替小姐帶了。鄒小姐從從容容,走到 觀音座前,上了三炷香,禮拜了四拜。說道:「奴家鄒氏,只因未嫁之先,翻書閱 史,不知前生罪孽,未曾懺悔,每以才貌自愛。今日於歸田門,匹配著這等粗蠢郎 君,方知奴家紅顏薄命。如今早自猛省,回頭皈依大士。但願來生,出此缺陷輪回 之厄。」說完,又拜了四拜。 卻說田北平,不知鄒小姐的實情,便道:「我田北平,自從娶了鄒小姐,一月 之間十分快樂。今朝是滿月的日子,他塑了一尊佛像,供養在書房裡面,約我同去 頂禮,無非是求子之心,須要過去走一遭。」正是: 新婦進門才一月,祈子之心堅且決。 塑尊泥佛奉家堂,保佑生兒田不絕。 北平走到書房。見了神像,也參拜了四拜,說道:「阿彌陀佛,保佑弟子,一 年之內,生他三個兒子。」宜春道:「怎麼一年之內,就生得三個兒子?」北平道 :「大娘生一胎,你也生一胎,或者兩胎裡面,一個雙生,也不可知,不是三個兒 子?」宜春道:「說道這等容易,若是你這等形貌,那得有喜來受?」北平道:「 這丫頭,他也來嫌我生得醜。」一見鄒小姐,著一驚道:「呀!為何這等妝束起來 ?好好一個婦人,竟做女尼道姑打扮。這也覺得不像,快些換了。」小姐道:「田 郎,我老實對你說了罷。這一尊大士,不是為求子而設,是塑來與我做伴的。求你 大捨慈悲,把這書房,佈施與我,等我改為靜室。我從今日以起,就在這邊獨宿, 終日持齋念佛,打坐參禪。你可另娶一房與他去生兒育女,不要來打攪我的清規。 我和你夫婦之情就在此時永訣了。田郎請上,受奴家一拜。」 北平大驚道:「這是甚麼說話!快不要如此。」鄒小姐遂跪拜行禮相畢。北平 扯不住,只得一同拜下。說道:「聽得娘子這等說話,心如刀割,竟把肝腸都剪碎 了。為甚麼好好的姻親,忽然中變?任憑你長齋拜佛,只不要把夫婦百年之情,一 時間斷絕。緣本是前生注定,不要嗟怨。」說話未完,一個幸僮喚道:「宜春姐, 有一位客人來在中堂,請大爺出去講話。」北平道:「娘子求你耐煩些,決不要如 此,我去了就來。宜春你也替我勸一勸。」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鄧小姐說道:「宜春你也出去,待我好關門。」宜春道:「大娘在此獨宿,他 少不得要拿我當災。這樣男子,宜春也有些怕,也情願隨了大娘在佛前添香換水。 」小姐道:「既然如此,替我把門窗戶扇都封鎖了,只當重關一般,省得他來纏擾 。」宜春道:「這也說得是,待我鎖好了。小姐這下他有翅也飛不進了。」北平送 了客,急忙向書房裡面,跑走來,口裡說道:「忙辭堂二客,來勸佛前人。」剛剛 走到書房門首,只見門兒都緊緊封鎖了,急忙連連叫幾聲:「宜春在那裡?快些開 門。」 宜春應道:「宜春宜春,怕當新人。只願閉戶,不願開門。」 北平見如此作為,心慌意亂,說道:「這便把來怎處,沒奈何了。只得跪在外 面,求他開門。娘子我在這外面行禮了。」宜春擊磐,小姐敲木魚,只是唸經,全 然不理。北平在外面,連叫數次,不見答應,便發怒道:「我這裡絮叨叨,一們哀 求,誰知他狠心腸,且不可憐。我只聽得三回九轉,一味唸經,擊鐘磐,敲木魚, 總不過是對菩薩伸訴嗟怨。休得要這等施驕態,故意不瞅不睬著我。任憑你憤氣填 胸,也跳我田家門不出。善勸他不轉,只得要用惡勸了。待我發起性來。」指著書 房裡面罵道:「臭淫婦,真賤人,作這等臭怪,放這等肆。我做丈夫的人,跪在外 面哀求,你全然不理,難道真個要修行麼?你如今出來就罷了,若不出來,待我吩 咐家人,不許送飯來與你吃,活活的就餓死你去。」 小姐合掌道:「阿彌陀佛,若果然將奴餓死,倒算放了一條生路,免受了多少 淒涼苦景,憂愁氣惱。莫說將奴餓死,就把刀來殺死我,也情願。」北平聽了這番 言語,料難重鸞交。便罵道:「你這潑賤,休得恁般裝魔作怪。天下婦人,除了你 們,難道斷了種麼。我偏要另娶一位如花似玉美人,與他結一世良緣。」宜春道: 「那有第二個不怕鬼的新人來結緣。」正是: 心中懊恨惡姻緣,幸喜避秦有此間。 但願新人來結蒂,難星過度不相纏。 卻說田北平,在書房門外,被鄒小姐拒絕了,他心下十分惱怒,忙與田義商議 ,央托媒婆作伐,另娶一房回家,以消一肚惡氣。不一時,媒婆張一媽來到,見了 北平,道個萬福道:「大官人呼喚老身,有何吩咐?」北平遂將鄒小姐的事,細細 說了一遍:「如今我要另娶一個絕色的美人,財禮不拘多少,過了門時,謝你一個 元寶。」張一媽道:「姻緣是你分定,待老身與你說合,明日再來。」回覆別了北 平,出門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荊州有一孀居,姓何,丈夫曾為執戟郎官,中年棄世,堅心守 節。一日自己歎道:「老身年逼桑榆,門戶蕭條,又無子息,止生一女,貌頗傾城 ,還不曾許嫁。我想這等一個女兒,那怕沒有佳婿?只是一件,老身止靠著半子終 身,須要尋個財主人家,才好倚仗他過日。怎奈家貲與才貌,再不能夠兩全。有錢 財者,定然愚蠢。具姿貌者,一定貧窮。所以蹉跎至今,未諧佳偶。唉!不知等到 何年,才遇著個佳婿。我兒你如今已長成了,為娘的要與你擇一個佳婿,方稱心懷 。誰知家貲才貌,總不能夠兩全,只恐怕你虛度年華。只為這窮村坊,沒人知覺, 因此上佳婿難招。謾說是呆郎婿,高騎駿馬,何曾見輕裘子弟,貌似花容。」何小 姐背面暗說道:「人家擇婿,從不像他,只是問人家的家私,又要問人家的才品, 如此擇選,則除非東家吃飯西家睡,好教我啞子一般,有口難言。不如把終身,付 之東流。」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張一媽,在田家得了要娶一個美貌佳人,因說道:「田官人因為鄒小姐住 了靜室,不肯與他近身,他許了我一個元寶謝媒,要娶個絕色的女子。我想何家小 姐,是近來第一個佳人。況且他的母親,又要選個富豪女婿,正好合著這個機關。 只是才郎十分醜陋,配那小姐不來。我只好把左話兒右說倒,要極贊他十分標緻, 何夫人才肯應允。要曉得從來的假話,都出在媒人口裡。這瞞天說謊,不是我起的 。」 走東走西,轉彎抹角,不覺也就走到何家門首,不免進去。你看他母女兩個, 正在一處說話,待我進去見了他:何夫人萬福!小姐安好!」何夫人道:「一媽, 好幾時不曾見你,你一向好麼?今日光臨,有何見教?」張一媽道:「做媒的諒無 別話,不過是聯姻結婭。」何夫人道:「是那一個?家世何如?可養得親眷起麼? 」張一媽道:「若論家私,只怕石崇也比他不得,門戶也算得第一。」何夫人道: 「這等說,他的容貌何如?」一媽道:「若論他的面龐,實過潘安。」何夫人道: 「他胸中才思,卻怎麼樣?」 一媽道:「才學堪誇,雖不曾名登金榜,卻也曾夢裡生花。」 何夫人道:「既然如此,他姓恁名誰?住在那裡?」一媽道:「這位郎君,叫 做田北平,是天下有名的財主,就住在本地。」 何夫人道:「我也聞得荊州城裡,有個姓田的,是豪富家。這等看起來,家資 定是好的,不消查問得了。只是一件,」指著女兒道:「你看這等如花似玉的人, 若不是俊雅郎君,如何配得他上。你方才的話,我還不十分信得,若是果然生得好 ,待我面看一看何如?雖然豪富大家,也須要儀容俊雅,免得俏鸞凰被凡禽跨。」 一媽道:「夫人若還不信,放心不下,請去卜一卜就是了。」何夫人道:「親眼見 了,勝過占卦。」一媽背後暗想道:「這等說來,是一定要相的了。也罷,待我用 個計兒,叫他央個標緻男子,充做自己,與他相就是了。」轉面對夫人說道:「夫 人,相也不難。他的相貌,是十看九中意的。任憑相就是了。」 夫人對女兒說道:「如此極好。我兒,這等說,你明日也親自相一相,省得後 來埋怨母親。」何小姐背後暗說道:「這也是終身的事,顧不得什麼羞慚,到明日 也要暗地裡清清白白看明他也,還怕情人眼內易生花。」夫人道:「既然如此,我 娘兒兩個,要到菩提寺去進香,你引他到寺中來,待我相一相,就是了。」張一媽 道:「謹依尊命,如此告別了。」 媒口從來是不騙,耳聞不如親目見。 饒伊口內墜天花,難逃我雙眸似電。 話說張一媽,別了何夫人,一直走到田家來回信。不想田北平,自從央托了張 一媽,去尋一頭美貌姻親,終日在中堂等候回音。一見張一媽來了,連忙開言問道 :「所托之事,可曾有影響麼?」張一媽道:「有到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知 與你可有緣法,我也曾與你打了許多說謊呢。」北平道:「這等難為了你。但不知 是那一家?要多少財禮?」一媽道:「是本地何家。他父親曾為執戟郎官。父親中 年棄世,母親堅守孀居,並無子息,只生得這個女兒,許多人家去求親,都不遂他 母親的意。他母親又要家私豪富。」北平道:「我的家私,盡中得他的意。」一媽 道:「他又要女婿才品兼優,方才配得他女兒過。」北平道:「我雖粗蠢些兒,你 該與我包藏。」一媽道:「就是這上頭與你打了許多說謊。只是一件,他要親自相 一相,方才放心。我想大爺這等形貌,如何中得他的意。」北平道:「這便把來怎 麼處」。」一媽道:「我有一個妙計在此。」北平道:「有何妙計?領教領教。」 一媽道:「大爺可請一位標緻男子,前去代相一相,可不是妙。」北平道:「妙妙 妙!明日煩你早些來,同去便了。」一媽告辭了北平,竟回去了。 北平自張一媽去回之後,獨身一人,左思右想,要一個標緻男子代替去看,竟 想了一夜,不曾想一個妥當的人出來。你們說,他為何想這一夜,不得妥當?他的 心思道:「這是一世要緊的事,一來恐怕那代看之人起沒良之心,借此代看來,騙 去了他的親事。二來又怕娶親過門的時節,女家要先相之人親迎過門,丈母親自送 來,那時叫他如何敢出來拜堂。這不又被人弄假成真,占去了親事。」因此二件事 ,就想一夜,不曾睡得。極早起來,便想道:「田義的面貌,盡看得過,不免叫他 去,權充一充。田義那裡?」田義聞得呼喚,急忙前來問道:「大爺喚田義,有何 使令?」北平道:「不為別事,有句機密話和你商量。何夫人要相女婿,你曉得我 的面龐,可是相得的,要央別人替代,又不好開口,只得想到你的身上。」田義搖 頭道:「豈有此理,不但有主僕之分,又且有嫌疑之別,莫說相不中,就是相中了 ,娶進門來,也還有許多不便之處。大爺不消費心,這個代相之人,田義已尋下了 。」北平問道:「是那一個?」田義道:「雙喜班戲子裡面,有個正生,相貌極是 齊整,現領大爺的行頭在外面做戲,叫他去就是了。」北平喜歡道:「說得有理, 快去叫他進來。」田義答應道:「是。」即去喚正生去了。 北平道:「這等說起來,我第二次的新郎又定做得成了。」叫家僮吩咐裡面的 人,把值錢的衣服,取出幾件來,好等他來穿著。不一時,田義引了正生,來見北 平,北平道:「你就是雙喜班的正生麼?」正生道:「正是。」北平道:「好人物 !又齊整,又體態,又風流,一定是相得中的。」隨問田義道:「你對他講過了麼 ?」田義道:「講過了。」北平對正生說道:「你須要聽我說,想我生來福分卻非 差,只因這形骸醜陋,不知把何處的鐵拐仙,移來在我身上。到如今選擇新郎,要 央請別人替代。敢煩你好生幫扶,卻不要使福反成禍。」正生道:「大爺的相貌, 原是絕好的。只怕肉眼相不出來,所以要央個替身。如今包管相中了來,問大爺討 賞就是。」北平道:「但願如此。田義取我的唐中晉服,與他穿戴起來。這唐中晉 服,不是新做的,是我做新郎的舊貨。只可惜衣上有些餘香氣,開時頗難得過,見 了美人的時節,只好往下風站站,不要把氣味被他聞了會嘔,那時便惹出禍來。□ 切記切記。田義,你隨他同去,我在家裡專聽好消息。」田義道:「依我說起來, 大爺還該同去才是。」北平道:「我去做甚麼?」田義道:「一來看看新人,省得 後來懊悔;二來娶進門的時節,新人若還埋怨,還有一句巧話對他。」北平道:「 甚麼巧話?」 田義道:「大爺只說,自己原是正身,那同行的人,不過是陪客,你自己錯認 了,與我何干?他就說媒婆指定的,你也好把誆騙之罪,坐在媒婆的身上,不怕他 埋怨到底了。」北平大笑道:「這也說得甚是。如此待我也妝扮起來,一同前去就 是了。」正是: 舊計翻為新計,假郎伴著真郎。 巧婦不敵癡男,清官難逃滑吏。 但不知,田北平同去好與不好,何夫人中意不中意,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醜媳婦隱妒侍夫 詞曰: 功名捉鼻誰爭競,無端一與徼天幸。所志在風流,天翻吝闕儔。從有天府妾, 勉聚同心結。還愁薄命人,准逃前世因。 大凡天下之事,多有不平。那田北平是個醜男子,娶得來的媳婦,卻又是美麗 的佳人。若是俊雅才華的丈夫,偏娶著一房醜陋的夫人。俗語說得好,姻緣本是前 生定。這都是命裡注定,非後人力所能為。閒話休題,言歸正傳。且謾說田北平求 親之事,卻說湖廣江陵府,有一個學士,姓唐,名瀅,字子才。 自幼年讀書,眼空四極,名塞□間,出赴科場,早登甲第。先從學士出選臨民 ,每多德政。一日公務已清,退居內署,歎道:「目下便要告休,暫圖安逸,怎奈 封疆多事,朝延命臣下各舉邊才,那些當道諸公,交章擢薦,不日就有重任相加, 還喜得簡詔未到,且圖幾日安閒。只是一件,下官才固有餘,貌亦未嘗不足。少年 的時節,只道天不生無對之人,定有個絕色女子與我聯姻。誰想娶著的夫人,竟是 當今的嫫姆,劣狀多般,穢形畢集。只有一件還感激他,世間的醜婦,沒有一個不 妒的,世間的妒婦,沒有一個不悍的,他於妒之一字,雖然不免,還喜得妒而不悍 ,是他短中之長。下官新娶兩房姬妾,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周氏的才貌雖不叫做 一全,卻能主持家務。下官得了他,可免內顧之憂。吳氏既有太真之美,兼饒道韞 之才,自是當今第一個女子。夫人待此二妾,也還在賢妒之間,實惠雖然吝惜,虛 名卻肯均施。每到飲酒宴行的時節,任我倚翠偎紅,隨他獻嬌逞媚,不露一點妒容 。只到酒殘歌闋之後,尋衾問枕之時,方才露出本相來,不許下官胡行亂走。噯, 我想男女行樂,何必定在衽席之間,只此眼底留情,尊前示意,盡有一種不即不離 之趣。只是難為了姬妾些兒。這也是紅顏薄命之常,只得由他罷了。下官今日拜客 回來,則索與三位夫人,宴樂一回。」正是: 培養精神虧醜婦,維持風月賴佳人。 卻說唐夫人在內堂玩耍,說道:「身才七尺,腰僅兩圍,窄窄金蓮,橫量尚無 三寸;纖纖玉指,秤來不上半斤。貌遇花而反羞,真個有羞花之貌;容見月而思閉 ,果然是閉月之容。想我這付嘴臉,生得這般醜陋,就該偃蹇一生了。誰想嫁著唐 郎,竟是當今的才子,他得中之後,我又做了夫人。這就叫做: 前生不作紅顏孽,今世應無薄命嗟。 只是一件,他近來娶了兩個妖精,一分礙眼。我心上其實容不得,要下毒手擺佈他 。只是仔細想來,唐郎近日舉了邊才,詔書一到,就要去赴新任。料想多事之秋, 帶不得家小,等唐郎赴任之後,尋兩分人家,打發他就是了。這也有限的日子,何 須苦做冤家。只是一件,看便許他看看,若要時常到手,卻是不能夠的。只好在新 婚的時節,賞賞滋味罷了。」叫丫環:「整備家常筵席,好待老爺回來。」 丫環道:「曉得。」唐子才御了公服,步人後堂,說道:「苟免應酬煩,且效 于飛樂。」見了夫人道:「夫人我為應接紛紛,忙了半日,此時稍暇,只該飲酒, 可曾備有家宴麼?」夫人道:「備下了。叫梅香喚出兩位姨娘來。」梅香應道:「 曉得。二位姨娘有請。」周氏、吳氏一同步出後堂,見過了老爺夫人。 夫人道:「梅香,看酒來。」周氏、吳氏二人,送過了酒,一同入席,大家歡 飲一頓。子才道:「夫人寬飲一杯,二位,來來來,大家飲兩杯。」對周氏道:「 我已經改升邊缺,不日就要起身。與你交杯之日尚少,不知何年,重複交杯。」摟 抱周氏,共飲了一巨觴。復摟抱吳氏,又飲了一巨觴。夫人看見這等行樂,心下甚 是不耐煩,便說道:「相公,你醉便醉了,也還要穩重些兒。」子才仍復回席,暢 飲一會。只見老院子,持京報從外而入。跪稟道:「老爺,京報人到了。報老爺高 升經略使,巡視南邊。」子才道:「知道了。叫他在外面候賞。」 老院答應而出。子才道:「夫人,下官既有王命,少不得就要起程,家中之事 ,都要付托與你了。這兩個姬妾,都是好人家的兒女,又且德性幽閒,我去之後, 全仗你看顧他。」夫人道:「你自放心,都在身上,決不奚落他就是了。」子才道 :「家宴筵開,簡命忽至,令人從起別離情。且飲盡杯中酒,沉醉交歡,止今宵, 到明朝早起相送行。」夫人道:「丫環掌燈進房。」扯住子才的手,一面走,一面 說道:「 今宵還與君共枕,明早夫君便登程。 莫把良宵耽誤過,同我上牀好餞行。」 子才便回顧周氏、吳氏,被夫人扯進房裡去了,不得與二人交歡行樂。周氏對 吳氏道:「他二人鬧鬧熱熱進房去餞行去了,丟你我二人在外,冷冷淡淡,如何是 好。」吳氏道:「不要怪他,我們有了這種姿容,原該受苦,若還也像那副嘴臉, 自然有好日子過了。」周氏道:「也說得是。」吳氏道:「姐姐,今晚不如到我房 裡來去睡,還有鬧熱之處。」周氏道:「你也是個女子,有何鬧熱之處。」吳氏道 :「我有一件東西,同那話兒差不多。大家來去鬧熱。」周氏道:「如此我又來分 惠了。」二人也相摟入房去了。 且休題唐子才分別上任之事。卻說何夫人,與張一媽約定到菩提寺進香,兼相 女婿。寺內和尚,急早起來,拜佛上香。便道:「寺院門前鵲噪,知是捨財吉兆。 若無信女燒香,定有善男設醮。茶湯及早安排,果品預先理料。獻齋的攢盒一收, 募緣的疏簿就到。莫怪我出家人,都有醫不好的貪嗔,須知和尚們,有脫不去的常 套。自家菩提寺中,一個住持的便是。今日天氣晴明,怕有人來燒香還願,則索打 掃禪房伺候便了。」 田北平攜著正生說道:「莫笑世間花貌醜,戲場裡面不能無。」正生道:「大 爺,你說我們兩個來到這邊做甚麼?」北平道:「特來相親。」正生道:「大爺便 是相親,據在下看來,只當還是做戲。」北平道:「做的是什麼戲?」正生道:「 今日做的戲文是演西廂,要與那俏鴛鴦奇逢在大雄殿上。恁要在畫中求寵愛,教我 在影裡做情郎。」 北平道:「你來做張生,我追陪你遊玩的,倒是個法聰和尚了。」正生道:「 只怕這美號也難當,那有倒禿不全的法聰和尚。大爺且往這邊來去。」 卻說張一媽隨著何夫人與小姐,一直竟向寺中而來。何夫人說道:「十幅長幡 ,繡著個佛像,眼是光明藏。捧來奉獻梵王。但願祈保亡者超昇天界,生人福壽安 康,賜一位好東牀。得女兒於歸,早把做娘的心寬放。」一媽道:「來此是了。請 夫人小姐一同進殿上去。」 住持和尚帶了兩個徒弟來掛長幡,敲鐘□□夫人小姐□□□□□佛□獻菩薩□ 八□□□一邊□□□□□也隨後行了禮,住持請夫人小姐到裡面去吃茶。一媽道: 「眾位師父請便。待我請夫人小姐隨喜,一會進來吃茶說是了。」眾和尚都退開了 。一媽道:「遠遠望見個官人們來了,夫人小姐請辨了眼睛細看一看。」一正生道 :「方才進得寺裡迴廊,□參了韋馱,謁罷金剛。只聞得寶殿上風,來降檀香,內 帶著蘭幽香。」北平道:「我和你同到殿上走去。」 夫人與小姐留神細看著正生,北平與正生偷眼去看小姐。 正生暗道:「看著那俊俏的面龐,好教我心癢,險些把跳東牆的腳兒高張。怎 當他前有夫人,後有紅娘。只道是做張生,全要風流。怎奈這個鄭恒,就在對面當 常」夫人道:「一媽,方才這兩位,那一位是田郎?」一媽道:「那一位絕標緻的 就是了。」夫人道:「果然好個人物,我兒,你道怎麼樣?」小姐道:「姿容便好 ,只可惜輕浮了些,竟像個梨園子弟的模樣。」一媽道:「那不要怪他,只為近來 的文人,都喜歡串戲,他也曾串過正生來,所以覺得如此。」夫人道:「這等說, 我女兒的眼力其實不差。」小姐道:「超外初無脫,清中自有狂。為甚的讀書人, 忽入優人陣。終不然登科及第的人,定是這等風塵樣。」一媽道:「請問小姐,這 頭親事還是許他不許他?」 小姐道:「且慢,待我仔細再看他神情,靜聽他的聲響。」一媽道:「既然如 此,他進禪堂去了,我們也隨進去看來。」卻說正生對北平道:「這一位小姐,真 是天資國色,絕世無雙。大爺你一定是中意的了。」 北平道:「不瞞你說,我這雙眼睛,是有白花的,看不一分明白。求你細講一 講,他面上的顏色何如。」正生道:「他的風姿,光如月色;他的顏色,鮮豔如花 。」北平道:「眉眼何如?」正生道:「看他展春山,興欲狂,轉秋波,魂欲散。 」北乎道:「體態何如?」正生道:「他的腰,好似風前柳,態似浮雲物外翔。」 北平道:「這等說,容顏體態俱好。那雙小腳,約有幾寸?」正生道:「要量他的 小腳麼?那西廂記上,有個現成的法子,來去看他踏軟逕的新鞋樣。」指著地下說 道:「大爺,你將那驗芳塵的舊法量。」北平道:「這等說起來,竟是一個十全的 了。你看,那夫人小姐,也進來了。」心中暗暗的思道:「待我也做些風流態度, 與他相相,或者替身相不中,倒相中了正身,也不可知。」遂偷眼看著小姐,裝出 許多數不盡的醜狀,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總而言之,自醜不覺就是了。 卻說一媽引了夫人小姐,步人禪堂。一媽道:「他們立在左廂,我和你走到右 廂,去細看一看便了。」小姐扯一媽背後,問道:「一媽,那旁邊站的是個甚麼人 ,就醜到這般地步。」 一媽道:「那是陪他來玩耍的。」小姐見他這般容貌,又裝出許多醜態,遂掩 口而笑。北平見小姐喜笑,癡心想道:「你看他滿面笑容,一定是相中了我。」正 生道:「若是這等的喜笑,轉令恐懼徨。似這等當嗔反喜的面龐,休說他得意形象 ,要佳人中意,請男兒自量。勸你把裝作模樣,收藏一收藏。」小姐私自想道:「 我起先單看那人,不曾看見這個厭物,所以求全責備,不覺得苛刻起來。如今看了 這副嘴臉,再把那人一看,就不覺恕了許多。真個是兩物相形,好醜自見。」夫人 道:「我兒,這位郎君,也看得過,就許了他罷。」小姐道:「但憑母親作主。若 論儀容,須再商量。當不得那醜郎君,將他幫襯。」對著一媽道:「你對他說,全 虧了那同行魍魎,做了真正的月老,切莫輕慢相忘。」一媽對正生道:「恭喜相公 ,夫人小姐,都親口許了,快血日,送聘禮過去。」 北平一聞此話,便滿心歡喜,不覺作狂大笑。正生見他如此歡喜,背地裡替他 忖想道:「賀喜他新婚的話,一張他聽了佳音,便歡喜欲狂,那時把花燭安排迎入 洞房的時候,我還替他愁哩。第一愁,進門的時候驚風駭浪。第二愁,拜堂的時候 ,肚膨氣脹。第三愁,上牀的時候,死推活攮。第四愁,合歡的時候,牛舂馬撞。 到那時才得個心降意降。甚麼來由,造下了這般孽。」對北平道:「大爺,這下來 去回打點。」北平道:「田義替我到先生那裡去,撿擇過好日期,送聘過去。」正 是: 踏破鐵鞋無處覓,得來全不費工夫。 張一媽見田北平三人去了,來對何夫人說道:「夫人,我對他講過了,就血日 ,送聘過來。」何夫人道:「你對他講過了麼?如此,我們回去了罷。」正是: 信步游僧院,隨人入講堂。 親親俊雅士,方許作東牀。 且說田義一日早起,梳洗已畢,說道:「自家田義,雖是賦材敏捷,秉性忠良 。只因祖父式微,投入田家為僕,以致青衣世襲,使豪傑無致身之日。猶幸紫陌相 連,俾紀綱有見才之地。前日曾以助邊一事,從惠家主,做個尚義之民。且喜得言 聽計從,竟著我便宜行事。近日朝廷為兵餉不足,特差宣撫使一員到此搜括錢糧, 已曾寫下呈詞,則索往衙門走一遭。我思這一萬貲財,也非通小可,既勸主人助了 朝廷,那官府取主要實實在在替朝廷做些事業才好。萬一官侵吏匿,作了紙上的開 銷,使家主徒受虛名,邊軍不占實惠,這注錢財就只當委之溝壑了,如何使得。來 此,也是宣撫衙門,不免在廊下站立一會,伺候他升堂便了。」候不多時,只聽得 內衙發點,三聲頭門鼓吹。不一時,那宣撫使坐了大堂,說道:「下官受事未久, 臨蒞方新。蒙聖恩,於兵馬錢糧之外。另加一道敕書,著我搜括軍餉,接濟諸邊。 我想這水旱交祲之後,三空四匱之時,本等的錢糧,尚且催征不起,額外的軍餉, 如何措置得來。已曾偏差員役,往各郡催提,並沒有分毫解到,好生煩悶。叫左右 ,有催糧的官吏轉來,速速教他進來回話。」左右都應諾了。只見兩個差官,各捧 令箭說道:「赤手回鈞旨,空拳繳令旗。錢糧無著落,常例不曾虧。」二人一直走 進大堂繳令。宣撫見了,連忙問道:「你們轉來了麼?所催的錢糧,解得多少來了 ?」 差官稟道:「大老爺,那地方官說,年歲凶荒,民窮財盡,一毫也催征不起, 故此分文無解。小的們空拳白手,不敢回來。帶了一員地方官,教他自來回話。」 宣撫道:「著他進來。」 差官傳話出來道:「大老爺教地方官親自進去回話。」只見一員烏紗表衿的官 長應道:「曉得了。」便道:「 撫字在心勞,催科計未高。 自來書下考,參罰豈能逃。」 這員官長,聽得呼喚,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從角門入丹墀,走上堂上,見了 宣撫,行了停參禮,站立在一旁。宣撫道:「你做朝廷的官,就該乾朝廷之事,為 何把皇家的功令,視若髦弁?」地方官稟道:「當這水旱交祲之際,三空四匱之時 ,卑職每自催征,怎奈捱家歎苦,比戶嗟呀。」宣撫道:「本院現奉新旨,還要在 本等錢糧之外,另加搜括。何況分內之糧。」 地方官道:「老大人莫怪卑職說,若要另加搜括,只怕青苗未舉,禍發萌芽, 朝廷算小憂更大。」宣撫道:「搜括之事即不可行,本院要往民間借貸,可行得去 麼?」地方官搖頭道:「行不得,行不得。若肯把私囊來借貸,又何不把正糧完了 公家。」宣撫道:「知道了。你且回衙理事。」地方官辭了宣撫,出衙從容去了。 宣撫道:「這事把來怎處。」叫左右且放了投文牌。只見一人持了狀,站立牌下, 收文人收了狀,即上堂去了。 宣撫看狀,便驚呀道:「原來有個尚義之民,做漢朝卜式故事,要來輸財助邊 。怎麼有這等奇事?叫他進來。」左右喚他進去,見了宣撫。宣撫問道:「你就是 田萬鐘麼?」田義道:「田萬鐘是家主,小的是抱狀家屬,叫做田義。」宣撫道: 「你家主是何等之人,為何有此義舉?」田義道:「小的家主,雖是一個編戶民家 ,意念深憂。見邊庭空乏,軍士呼饑,主帥無法。怕的是饑軍潰敗,敵賊擾亂中華 ,那時節獨木難支,與其把膏腴變做滄桑,倒不如割資財輸助皇家。」宣撫道:「 編氓之中,竟有這等義士,可敬可敬。既然如此,本院這裡就要草疏上聞了。你那 家主,日後不要懊悔。」田義道:「家主出於本心,又不曾有官吏強逼,何悔之有 。只是一件,這一萬貲財,家主也費數年蓄積,既然助與朝廷,但使貧弁不能染指 ,好吏不得侵漁,使家主一點忠君愛國之心,施於有用之地,這就死而無悔了。」 宣撫起身說道:「有其主,必有其僕。不但那家主尚義,可稱草野之忠臣;就 是這僕從能言,也可謂風塵之杰士。本院一面草疏上聞,一面發批起解。不必另差 官吏,就煩你主人親解便了。你家主的義氣,實可誇獎,就是你僕從能言更可嘉。 這籌邊偉略,經國謀猷亦非假。你起來站了講話,我豈敢把你僕來看待。你將來未 必居人之下。」田義道:「請問老爺,萬一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可好容小人替代? 」宣撫道:「既然如此,竟用你前去便了。你回去對家主說,倘若邊疆報捷,海宇 承平,一定要敘功請賞。不但家主身榮,就你也有好處。少不得仿前徽與文子同升 故事。」田義叩謝而出。宣撫道:「吩咐封關門。今日竟有這等奇事。」正是: 節鉞籌邊力不勝,豈知尚義出編氓。 從來禮失求諸野,到此方知我輩輕。 卻說田北平自在菩提寺相親回來,選了吉期,送聘迎親。 吉期將至,便自己躊躕道:「我田北平央了替身,相中那頭親事,今日迎娶過 門,眼見得第二位佳人,又被我騙上手了。只是一件,他進門的時節,看見新郎掉 了包,一定要發極。那以前吹滅花燭,暗中摸索的法子,只可偶行,不堪再試,須 要另生一計才好。如今親事將到,並沒有一毫主意,如何是好。」 正在憂疑不決,左思右想之時。只見田義歡歡喜喜走得進來,說道:「義舉初 成,佳期又到。回覆東君,一齊歡笑。大爺,恭喜你!」田北平道:「你回來了麼 。助邊的呈子,准與不准?」田義道:「豈有不准之理。宣撫老爺看了呈詞,不勝 之喜。說他日海宇承平,自然要敘功行賞。大爺的前程有望了。」北平道:「前程 不前程,先去十萬金。將來沒好處,我只埋怨你這退財星。」田義道:「還有一件 ,那宣撫老爺,不肯差官起解,竟要給了批文,煩大爺自己送去。田義說,家主有 事,不能前行,將來是田義替解了。」北平道:「這樁事,是你尋出來的,你自去 承當,不干我事。我如今正在煩悶的時節,不要來添我的愁腸。」田義道:「做親 是好事,有甚麼煩悶。」北平道:「前日是央人代相的。難道見了正身,沒有一場 做作。」 田義道:「原來如此。大爺你莫怪我說,前面那一次成親,都是你自家不是, 做壞了規矩,所以有許多氣啕。自古道,夫乃婦之天。進了你家的門,就是你的人 了。怕他強到那裡去。那吹燈掩飾之事,都是多做的。」北平道:「依你講來,該 怎麼樣?」田義道:「大爺的夫綱,就該從進門的時節整起。他若還裝模做樣,不 肯成親,大爺就該發起惱來,或是尋事打丫環,或是生端罵奴僕,做個打草驚蛇的 法。婦人家都是膽小的,自然不敢相拗了。」 北平聽了這些說話,於是大喜,說道:「有理,有理。少刻進門,就用此法。 你且迴避了。」田義各自理事去了。北平道:「如今轎子將來到了,待我預先發起 威來,省得臨時整頓不起。」便裝威作勢,叫丫環小使:「替我收拾洞房,點起花 燭,門前掛了彩,爐內燒了香。少刻新人進了門,若有一毫不到之處,每人重打三 十板,一板也是不饒的。」眾丫環小使都應道:「曉得。」說話之間,只聽得笙歌 嘹亮,鼓樂喧天。一個小使來請道:「花轎到門了,請大爺到廳上來拜堂。」北平 裝威作勢,搖搖擺擺,步出大廳。嬪相贊禮,大吹大擂,夫婦雙雙,同拜天地祖先 畢。吹吹打打,掌燈送入洞房。 北平與何小姐對面坐了,吩咐眾人道:「你們都出去罷。」眾人答應而去。丫 環揭去了紗罩,何小姐一見,遂吃大驚。暗道:「前日相的是那一個?這是他的陪 客。為何那人不見,倒與暗客做起親來。我知道了,這都是巧計兒裝成的圈套。他 分明是玉鏡台前的老猢猻,不知把誰家劉阮扮做仙君,指定了道旁玉潤。到如今把 村郎換去了仙郎,也教人方悔迷津。」又低頭清看道:「世上的醜人也有,何曾醜 到這般地步?仔細看來,竟是個鬼怪了。難道我好好一個婦人,竟與鬼怪做親不成 。我且坐定了,不要理他。」北平道:「叫丫環斟起合巹杯來,待我勸新人飲酒。 」丫環斟了酒,北平舉杯勸道:「娘子,你進了我家的門,就是我家的人了。勸你 不要愁煩,飲幾杯酒好睡,休愁悶,今生配偶已自前生早結定。非無緣分,但想起 足上紅絲已繫定,把滿面妍媸,都休要論。若是沒有緣法,縱然是潘安對面,也難 相認。」 何小姐聽了此言,遂掩面而哭。北平發怒,說道:「怎麼,夫乃婦之天。我做 丈夫的,好意勸你吃酒,你酒倒不吃,大啼哭起來,難道走進大門,就要與我反目 不成?我有道理,叫丫環!」丫環應道:「有。」北平道:「我如今斟上一杯酒, 委你去勸勸,他吃乾了就罷,若還剩了一滴,打你三十皮鞭。把那軍令,移來合巹 。」丫環斟酒去勸,何小姐不飲。北平對丫環道:「委你去驗杯,看吃乾了不曾。 」丫環驗道:「稟大爺,原是滿滿一杯,並不曾吃。」北平大怒道:「扯下去打。 把無情的捧打。梅香,略略示些夫綱的嚴令。」 這一個梅香,扯了這個丫環去打。打完,北平道:「如今又委你去勸,若還不 飲,少不得也是三十皮鞭。」梅香斟了酒,跪勸道:「大娘,我是有病的人,經不 得打,勸你吃了罷。」何小姐暗想道:「他那裡打丫環,分明是嚇我。我想,走進 了這重牢門,料想跳不出去。今日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個爛 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躪便了。省得明明白白看了那副嘴臉,不由人不害怕起 來。說得有理。」還轉過面來說道:「你且起來。我如今不害你了,你只管斟,我 只管吃。拚了一個醉死,也強如別尋短計。」梅香方才起來,何小姐舉杯道:「借 這酒來權消悶,要那魂不附體,全靠這曲孽把人殉。」把酒吃乾,道:「我還要吃 ,快些斟來。」梅香連斟,小姐連飲,道:「但願我的命,隨這杯盡何妨。」連覆 數杯,何小姐吃得大醉。北平歡喜道:「妙哉妙哉!被我一陣虎威,弄得他伏伏貼 貼。如今慢櫓搖船捉醉魚,何等像意。比當初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 同了。」叫丫環:「擎燈高照,待我扶新人上牀。」新人醉了,把手扶著新郎走。 說道:「風流降服閨中俊,紅鸞喜事今番聞。腮緊搵時,褌緩褪,鴛鴦被裡異香噴 。」北平這番做親,新人已知他的陋臉,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好家人潛心奉主 話說貧賤皆人命中注定,一絲一毫強求不得。有許多人不知,每每費盡心機,營謀 算計。命裡無時,何曾得了一點。那命裡有的,不要費一點心機。還有人幫襯做事 ,掌大大的家門,得大大的爵位。就是奴僕之中,也有歪的,卻也有好的。有一等 歪的,每每算計家主的錢財,貪謀家主的妻妾,到了終身的時節,依然是個家奴。 算計得錢財去,依然是個窮漢;貪圖得妻妾到手,依然是個單身。卻是那一等好的 ,一片心腸,全在家主身上。或是家主年幼,他便將老家主所置的田園房屋,租的 租,稅的稅,耕的耕,種的種,等待家主長成,一絲不毫,清清白白,交還家主掌 管,並無絲毫染指。或是家主貧的,他便終日奔波,勞其筋骨,挑柴負米,奉養家 主,還要費心經營,左商右議,替家主崢嶸一個大大的家私,到後來他也有一個好 結果。 閒話休題,卻說田義,那日急早起來,梳洗已完,因說道:「我田義,自往宣 撫衙門遞了領解的呈子,蒙宣撫老爺一面題疏,一面給批,著我解餉赴邊,給散軍 士。且喜銀子俱已上鞘,夫馬俱已點齊,已曾告退主人,把一應帳目文券,交與兄 弟田信掌管。我想主人的家貲,已過百萬,也富到極處了,還要錢財何用?我們做 紀綱的,只該與他施恩,不可替他結怨,只該與他積福,不可替他生災。我昨日查 點帳目,見有許多文券,都是人亡家破,孤苦伶仃,要之沒得還,要討沒處討的, 留在家中,都是斂怨生災的,具不如做那馮諼市義的故事,瞞了主人,盡行燒燬, 留一個稟帖在家,待我去後,報與主人知道,有何不可?且待兄弟出來,與他商議 便了。」 不一時,田義的兄弟,名喚田信,走出來。口裡說道:「兄作遠行人,弟攝家 臣位,勉力代蕭何,一概遵前例。」見了田義,作揖說道:「哥哥今日遠行,愚弟 備了一杯水酒,與哥哥餞行。」田義道:「這□不消。賢弟,你為兄的今日起身, 把主人的租簿帳目,盡行交付與你,你須要用心掌管,不可負主人之托,凡在佃戶 、債戶身上,都要施些小恩,存些厚道。一來替主人積德,二來當自己修行。那刻 薄二字,斷然是去不得的。」田信道:「兄弟知道了。總是不改成規悉遵舊例就是 。」 田義遂取出經管的物件,交與兄弟道:「這是租簿,這是文券,這是收兑的天 平,出入俱是一樣,並沒有第二副法碼。」 田信一一收下,道:「請問大哥,那一卷是甚麼文書,為甚麼不交與兄弟?」 田義道:「你且聽我道來。這是狠心的,就是地煞降災的符水;為善的,就是天官 賜福的旌旗。主人的前程得失相關係,全靠著這件東西。」田信拿來,打開一看, 道:「原來是多年的文券。想是那欠債的人償還不起,大哥要燒燬的意思麼?」田 義道:「然也。」田信道:「你的主意極是,但要告過主人才好。」田義道:「若 是告過,就燒燬不成了。我有個稟帖在此,待我起身之後,遞與主人說明就是。」 田信道:「萬一主人不信,倒說你侵匿起來,卻怎麼處?」 田義搖頭道:「不妨,不妨。只要我的心不虧,行權市義何妨礙?怕甚麼蹤跡 ,使人疑惑。」遂把火將那些借券,盡行燒燬了。說道:「合將殘券火中焚。我真 心愛主,毫髮不欺心。」田信道:「大哥,如今世上做家人的,赤膽忠心,能有幾 個?不過是懷慚抱怨聽呼使而已。誰像你田義,晝夜奔波,勞神費力,與人補虧缺 。我怕你助邊焚券般般好,與那節用生財的事事違。」 說話未完,只見那些人夫一擁而來,說道:「我們抬鞘的都到了,請起身罷。 」田義道:「待我裝束起來。」只見田義取了弓箭、撒袋、腰刀等項,一齊佩帶起 來,儼然一員差官。騎上了馬,對田信道:「賢弟在家,須要小心,愚兄去了。」 田信道:「大哥,途路之上,須要謹慎提防,待兄弟遠送一程。」 田義道:「不消。就在此分別罷。」兄弟兩相分別。只見田義催促人夫抬鞘登 程,一路昂昂而去。正是: 金錢滿萬通神力,財帛盈千動鬼疑。 邊軍盼到無饑色,多少窮兵癢肚皮。 田義將助邊的餉鞘,押解去了,不必敘說。 卻說何小姐,自從進門之時,見了北平的嘴臉醜陋,思量脫身不得,借勸酒之 勢,吃個爛醉,任憑北平蹂躪。 及到第三日清早起來,梳洗已畢,自說道:「奴家何氏,不幸遇了好謀,失身 非偶。進門的時節,看見那副鬼魁形骸,急欲求死,怎奈丫環侍婢羅列滿前,無從 下手。又兼他裝威使勢,鞭撻丫環,不由不心驚膽懾。只得借他酒杯,消我儡塊, 醉中理亂不聞。賴有中山千日酒,醒後驪珠已失,空餘白壁一身瑕。仔細想來,好 不令人切齒。想我前生作孽已重,實難輕赦。因此上罰來,今生伴這猿猴,就把猿 猴比他,這也還形容不盡。豈不聞古語有云『沐猿而冠』。那沐猴,兀自解風流, 預知湔洗毛中垢。誰似這猴兒不沐,要傍著溫柔,把腥臊引得人兒嘔。當初許他的 時節,並不曾查訪根由,只說他是頭婚正娶,及至嫁過門來,聽見有木魚鐘磐之聲 ,細問丫環,才曉得娶過一房,是鄒家小姐,只為嫌他醜陋,過了一月,就往靜室 參禪,不肯過來同宿。所以設一詭計,又來騙我。我如今思想起來,難道那所書房 ,別人住得,我就住不得的。少不得也想個法子出來,過去依傍他便了。假若我明 對他說,就過去不成了。須要想個妙法,騙得脫身才好。避秦翻恐被秦收,那焚坑 內,法網難輕漏。」 說話之間,只聽咳嗽之聲,又聽得吩咐丫環取茶。「那個厭物來了,待我裝個 歡喜的模樣,才好騙他。」只見北平走進房來,說道:「娘子,我和你成親兩夜, 辜了多少風流。今日是三朝,那些賀客紛紛纏個不了,一連作上許多揖,不覺有些 腰疼起來。快替我槌他幾拳,捏他幾下。」何小姐笑道:「你原來這等不濟。」遂 替他槌腰,捏背一會。北平道:「為你疼痛仗你揉,這叫做妻肥能使郎君瘦。腰到 不曾槌得好,被你這筍尖樣的指頭,一連捏了幾下,又捏上火來了。沒有人在這裡 ,和你做他一齣句。」 向前去摟何小姐,被何小姐推開,說道:「現在要成癆病了,還要來沒正經。 」北平道:「便做道癆乎其病,我還要風而且流。」又去抱何小姐親嘴。何小姐聞 見臭氣,遂嘔唾起來。北平道:「你那裡嘔乎其吐,我這裡涎而尚流。哎,可惜可 惜。還不曾解帶寬衣,我這褲襠裡面,又早已春風一度了。這叫做,花心未點春先 透。」 何小姐道:「請坐了,我對你說話。」北平道:「有何話說,請見而教之。」 「我聞得丫環們說,你當初曾娶過一房,叫做甚麼鄒小姐,現在靜室裡面看經念佛 。可是真的麼?」北平道:「是真的。你問他作甚麼?」何小姐道:「此人可謂無 情之極。古語道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和你只得兩夜夫妻,何等恩愛?聞得他 成親一月,也可謂恩深義重了,就捨得拋棄你過去。這樣不賢之婦,為甚麼不休掉 了他。」北平道:「他既不情,我也不義。一世不與他見面。棄了幾碗閒飯他吃, 只當喂豬喂狗罷了。」何小姐道:「我替你氣憤不過,幾時走將過去,譏誚他一番 才好。」北平道:「妙妙妙!若肯如此,我感激不盡。」何小姐道:「虧了你的度 量寬宏,能受他這般譏誚,把我如此設身處地,委實難留。」北平道:「不曾娶你 的時節,我對他誇過了人口,說定要娶個絕世的佳人,如今應了口了。你若肯過去 ,他看你這副尊容,也就要慚愧死了。如花嬌的面貌,他一見自羞,再加你如刀樣 的狠話,聽了更悶。」何小姐道:「是便是了。我聞得那邊有一尊佛像,須要備些 香燭,先去禮拜了,然後與他講話才好。」北平道:「這也是少不得的。我明日親 自送你過去。」 田北平那裡曉得何小姐心中之事?被何小姐一番詐偽之言,說得他天花亂墜, 滿心歡喜。有詩為證: 從來新婦到三朝,苦盡甜來興始高。 今日對君開笑口,只愁樂盡變號陶。 卻說鄒小姐,自從拒絕了田北平,與宜春二人在靜室裡念佛看經,不理外事。 一日在靜室內歎道:「奴家鄒氏,自從那日逃禪之後,且喜俗子另覓婚姻,不來纏 擾,終朝打坐參禪,漸覺六根清靜。聞得他聘了一位何小姐,也是宦家之女。未曾 過門的時節,我替那女子十分擔憂,又與這村郎再三害怕,不知進門的時節,可曾 吵鬧,須要設出什麼法子調停,方才能夠上牀就寢,故此吩咐幾個丫環,就像擺塘 報的一般,輪流探聽,誰想所見所聞,甚是奇怪。頭一報來說,新人的面貌標緻異 常,比我更強一倍。第二報來說,新婦合巹的時節,豪呼暢飲,不但不懊惱,且沒 有一毫羞澀之容。第三報更奇,竟說新人吃得爛醉,歡歡喜喜地上牀安眠,穩睡直 到天明,並不見一毫響動。你說這樁事,奇也不奇?種種新聞,都迥出奴心意料之 外。恣容此人甚美,因甚的性格這等溫存,襟懷如此寬宏?還虧他一副肚腸皮,善 藏臭氣。」自己歎未完,只見宜春一面走一面說道:「 舊客出走迎新客,新親進來訪舊親。 你個欲知山下路,須要問我過來人。」 只見宜春走到鄒小姐面前,說道:「大娘,方才大爺吩咐,叫一面去料理香燭 ,一面去打掃神堂,要送新人來拜佛。」鄒小姐道:「如此甚好。等他過來,看是 怎麼樣一個人兒,就有這般的度量。」你說那田北平不知何小姐的就裡,叫了丫環 捧了香燭,他自己攜著何小姐的手,搖搖擺擺,興興頭頭,走過西廊,癡心想:「 那鄒小姐曾學微生之直,有意乞憐醯。他即使要同歸,我也不收一盆之水。」二人 走到靜室,便吩咐宜春道:「點起香燭來,等這位簇簇新新的大娘拜佛。」又對鄒 小姐說道:「請你睜開眼來,把這新人看一看,這副尊容,可比你強幾倍麼?」 鄒小姐背面暗道:「果然好一位新人,怪不的他誇嘴。」何小姐向前參拜大士 ,說道:「阿彌陀佛,弟子今日懺悔,伏乞把前生孽障消滅。」拜完了菩薩,遂對 宜春問道:「這位就是鄒師父麼?」宜春道:「正是。」何小姐道:「師父在上, 弟子稽首。」鄒小姐道:「如今我雖在田家,已是遜位的閒人了,與你並無統屬, 不消行禮。」何小姐定然要拜,遂拜下去了。鄒小姐扯他不住,遂一同拜了幾拜。 何小姐道:「我今莫把俗緣來說起,願師父大發洪慈,受我來皈依。」 北平大發怒道:「好沒志氣,他只因沒福做家婆,所以叫我另娶。你如今是一 家之主,為甚麼拜起他來?」何小姐道:「老實對你說,今日這番大禮,是徒弟拜 師,不是做小的拜大,你不要錯認了。」對鄒小姐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只因前 世不修,墮了奸人之詐,嫁了個魑魅魍魎。料想不能出頭,情願皈依座下,做個傳 經聽法之人。從今以後,朝夕不離。若有人來纏我,」隨厲聲道:「我就拚了這條 性命結識他!」 北平聽了,便癡呆了半晌,說道:「怎麼好好的一個婦人,走到這邊就變過了 。這也好蹊蹺,為甚的菩薩平空豎了眉,我勸你的聲音休大厲,難道等閒發一怒, 就攝得往時威。你昨日在我的面前,還數著他許多的不是,勸我休了他,如今見了 面,倒要做起徒弟來了。」對鄒小姐說道:「他那張嘴是翻來覆去,沒有定准的。 你切不要聽他。」又向鄒小姐作揖道:「還仗你勸他轉去,若還項缺無新吏,就是 你這卸事的官兒,也離不得櫻」 鄒小姐笑道:「我笑你難爭氣,潑天大話繞離嘴,就要來求仗我,我替你慚愧 ,替你好生慚愧。」遂對何小姐說道:「奴家只因生有善願,故此立意修行,況且 又與田家無緣,一進門來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靜室,虛左待賢。聞得新娘與他 相得甚歡,正是新婚宴爾的時節,為何出此不祥之語?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 耳根清淨。若還如此,將來的靜室,竟要變做鬧場了,連三寶也不得相安。快快不 要如此,還是轉去的是。」 何小姐道:「弟子的念頭已立定了,不是言語勸得回,威勢逼得轉的,不勞師 父勸誨。」北平道:「這等說起來,你當真不肯轉去麼?」 何小姐道:「不是當真,難道是當假?」北平背面暗道:「他是怕凶的,待我 發起性來,他自然會轉去。」回轉臉來罵道:「你這個潑婦,欺負我沒有拳頭麼? 」遂挪拳插掌,對鄒小姐說道:「你們不要來拉勸,待我一頓毛拳打去,斷送了這 個潑婦。」鄒小姐大笑,相勸道:「休要提起打字,料你這有限的毛拳,只好向空 處去打。」何小姐道:「師父不要來勸,弟子不敢求生,只望速死,等他打就是了 。」鄒小姐道:「話雖說得是,當不得我見了猶可憐,怎忍得教你受這般摧折?」 北平道:「也罷。看在他拉勸的面上,且把拳頭收了轉來。如今沒得講,快快 同轉去。」何小姐道:「若要我同回,不是你脫胎變做潘安美,就是我換骨翻成嫫 姆媸。若還是各受原形,只恐怕今生斷難成對。」北平道:「我且權避一避,待你 好去勸他。若還勸他不轉,依舊要扯你過去,問你怕不怕。」正是: 男子漢心腸易測,婦人家詭譎難防。 有繩索繫他不住,這兩次走去一雙。 鄒小姐道:「新娘你這逃禪的意思,決為不決,可明白對我講來。」何小姐道 :「師父是過來人,何須問得弟子?師父若耐得過,當初定不過來。弟子若耐不過 ,如今也定不肯轉去了。」鄒小姐道:「講便講得是,只怕日子長久,你熬不過這 般寂寞。」何小姐道:「這個中之情,你知我知,又何須說出口來?論甚麼是非惡 姻緣,悔恨已今遲了。這個迷途怎肯久滯,徒然伴孤燈,偕單影,閉長門,捱永日 ,也甘心受。況且有明師高道,可以倚靠,少不得蓮台獅象共坐同騎。」鄒小姐道 :「這等說來,你是立意不去的了。我在此間,正少一個侶伴,得你同伴,彼此都 不寂寞。只是一件,我們參禪原是虛名,避秦乃是實意。這師弟之稱,也可以不必 ,竟是姊妹相呼便了。」 何小姐道:「謹依遵命。」鄒小姐道:「我和你,照淒涼有這禪燈。少不得話 相投了,也變愁成喜伴孤單。有這禪牀,少不得夢相同了,也當魚有水。強過似, 對村郎,偕俗偶,嗅奇腥,觀惡狀,把得命來催。到今夜權收苦淚,且舒皺眉,把 香肌熨貼,較瘦論肥。我和你把這門兒緊閉,須防中夜有人推。從今後,就聽見了 他的聲音,也叫人皺眉。宜春你把門窗仍舊緊緊的閉鎖,不要使那村郎又來纏。」 話分兩頭,卻說唐子才,得了京報,收拾行囊赴任,把家中事務,一概付與唐 夫人管理。想那唐夫人心事,不在家務上計較,一心總是兩個姬妾身上做工夫,立 意要尋兩個受主,打發他兩個出去。也曾把這段心事,吩咐了家中一個老院子。 一日,院子歎道:「婦人諸病可治,只有妒字難醫。人使婦人不妒,除非閹盡 男兒。自家唐老爺府中一個院子便是。我方才為何說這幾句話?只因我家老爺,是 個風流才子,娶著一位夫人,十分醜陋,心上氣憤不過,只得另娶兩位細君。一來 遣情懷,二來圖子嗣。娶來不上半年,就出門赴任去了。誰想夫人心懷妒忌,要乘 老爺不在家中,遣他這兩位愛姬。叫我遍諭媒婆,快尋兩分人家打發他出門,完了 這樁心事。唉,夫人哪,夫人。你的心事到完了,日後老爺知道,叫我這助紂為虐 的人,如何受得罪起。」 說話之間,只聽得內堂喚道:「院公在那裡?」院子道:「在這邊。有甚麼話 講。」內堂道:「夫人問你說,前日吩咐的話,為何不見音回信。若再過三日,沒 有人來說親,就要和你算賬哩。」院子道:「知道了。替我回覆一聲說,再過幾日 ,自有分曉。唉,夫人夫人,我聞得這兩個女子,娶便娶將來,不過是鏡裡的鮮花 ,水中的明月,你又不曾有實在便宜,被他占去。就留在家中,做兩匹□(看)馬 也好,為甚麼定要遣他出去。我笑你假人情也不放些兒空,卻好似畫餅也將來把饑 充。鏡內花,因何不相容。水中明月尋人送。直待把巫山,賣到十三峰,才好使襄 王斷絕遊仙夢。我思,如今從了夫人,就要得罪家主。為了家主,又怕得罪夫人。 叫我怎麼處!? 左思右想,好叫我躊躕莫定。」又想了半晌,方才道:「說不得了,俗話講得 好,火燒眉毛,且顧眼前。得罪老爺,將來還有可原之罪,得罪主母,眼前就有不 赦之條。況且夫人的性子,是老爺知道的。就是老爺在家,他要打發,也只得由他 打發,料想不敢強留。這蹈尾批鱗之事,做丈夫的尚且不能行於妻子,叫我做奴僕 的,怎麼好行於主人。竟去吩咐媒婆便了。我想那兩個姨娘,他的虛名空有鸞鳳, 卻真似參商,夜夜不相逢。倒不如早分開,省得眼波濃。須知道,零星積癢,也能 成痛。夫人,你如今遣了出去,不知緊要。明日老爺回來,豈不切齒。就做官的人 ,要惜體面,不好怎麼樣。只怕你比往常恩愛,也要略減幾分。便做道:顧綱常, 不致奪封誥。只怕你掛虛銜,也人略減些兒俸。到那時悔之晚矣。」正是: 背夫遣妾理難容,叛主尋媒罰與同。 若使原情都可恕,只將罷軟罪家翁。 --罷音皮 卻說田北平自從那日攜何小姐的手,同到靜室,只望何小姐去爭口氣,不想何 小姐一去又不肯回來同宿,於是氣上添氣。 說道:「洞房花燭,處處起風波。命犯孤鸞,卻怎奈何。年紀二十多,依然沒 老婆。叫我這雙手,如何權當得過。我田北平,取了一雙新人,弄出兩番把戲。一 個方才滿月,一個只得三朝,都生出法來騙走了。如今合起來一算,共做了三十三 天新郎。在我看起來,我竟做了三十三天的活神仙。在他兩個說起來,墮了一十八 重的苦地獄。你說這樣煞風景的話,叫我如何受得起。他們在靜室之中,好不綢繆 繾綣。兩個沒有卵的,倒做了一對好夫妻。叫我這有卵的,反替他們守寡。你說從 古及今,何曾有這般詫事。難道我一個萬貫財主,為這兩個婦人不服,就絕了後代 不成,少不得還要另娶。俗語說得好,三道為定。料想這等狡而且惡的婦人,世間 也沒有第三個了。只是一件,當初娶這兩房,原是我自家不是。這等的一副嘴臉, 只該尋個將就些的,過過日子,也就罷了,為甚麼定要有才有貌。都是才出來的煩 惱,貌出來的災殃。如今須要悔過自新,再不可心高志大,娶一個老老實實的,只 求他當家生子,連尋歡取樂四個字,也不敢說起了。已曾叫人去喚媒婆,為甚麼還 不見來?」 不一時,張一媽自言自語,走得來田家。你說他講些甚麼,他說道:「媒人主 顧不須多,但願夫妻兩不和。舊人換了案,新人往後挪。讓出房來作成了我。來此 已是,不免進去。你看大爺正在中堂坐著。大爺萬福,聞得你與第二位新人,又不 十分相睦,今日喚我,還是要勸解他,還是要出脫他,還是要我另訪佳人?」北平 道:「他們主意立定了,料想勸解不來。我這樣的人家,也沒有賣老婆的道理,被 你第三句到說著了,我還要另娶一房。」一媽道:「這等不難,現有兩個湊口的饅 頭在那裡,任憑你吃那一個。我羨你良緣忒多,未曾思娶,早有嬌娥。只是一件, 怕你不中意。」北平道:「那一件?」一媽道:「這兩位佳人,都不是原來頭了, 雖然是白壁微經玷,還喜得蠅頭跡少易消磨。」北平道:「我這個新郎,也做過兩 次了,就是再醮的也不妨。但不知可肯嫁我?」一媽道:「說那裡話來。這樣才郎 ,也嫁得過。」北平道:「是那一分人家,為甚麼就有兩個?你且講來。」 一媽道:「經略唐老爺的偏房,一個是姓周,一個是姓吳,成親不上幾日,唐 老爺就上任去了。大夫人慈悲好善,見他是好人家兒女,不忍留做姬妾,所以都要 打發出門。」北平道:「相貌何如,可會當家理事麼?」一媽道:「周氏的才貌雖 然不濟些,卻有治家之才。唐老爺的家事,都是他管。那一位姓吳的,竟有滿肚文 才,又標緻不過。不是我得罪講你,以前那兩位夫人,就拿來傾做一錠,還沒有他 的成色哩。」北平道:「罷罷罷,我被『才』『貌』兩件,弄得七顛八倒,如今聽 見這兩個字,也頭疼起來。既然如此,那吳氏不必提起,單說了周氏罷。我年來活 活受磨,都只為才生風波,貌起干戈。到如今只求免遭這風流的禍。情願與嫫姆來 結絲羅。講便這等講,我還要親自相一相,才肯做親。不為別,還怕他忒標緻了, 娶將過來,又要生災起禍。休怪我這病鳥傷弓顧忌多。」一媽道:「另有一位遊客 ,是西川的解元,約定明日去相吳氏,你既要相也就是明日罷了。」北平道:「這 等極好,是便是了。你為我一家親事,做了三次媒人,也可謂有勞之極了。正是: 我求婚屢次相勞,你耳邊莫怪嘈。」一媽道:「田大爺怎好說這等話來。正是:你 既是定門主客,我何妨下顧十遭。」 田北平既與張一媽約定了,親自去相親,不知這周氏成與不成,且聽下回分解 。 第五回唐夫人背夫遣妾 詩曰: 抑武崇文國勢偏,英雄飲恨死窮邊。 報讎免掘平王塚,好佞遺屍盡可鞭。 這四句詩,是說九邊內一員叛將,自號黑天王。因他父親久屯塞北,世掌兵權 ,竭盡一生心力,募有十萬精兵,分作男女二隊,教他兄妹二人,朝夕訓練,真個 人人似虎,個個如彪,出去應敵沒有一次不建奇功。他父親在日,指望個封侯錫土 ,誰想權臣在朝,怪他父親沒有進獻,掩了克敵之功,反說他擅開邊釁。雖不曾以 斧鉞相加,也可惜一禦寇之臣,竟是以憂危慮禍而死。後來兄妹二人,氣憤不過, 叛了朝廷,竟把男女二隊分作兩營,一同舉事。黑天王統的是男軍,他妹子領的是 女將。都把面顏做了國號,稱孤道寡。他自己號黑天王,妹子號為白天王。分兵合 力,進取中原。 一日黑天王說道:「孤家約定了妹子,今日黃道吉日,起兵攻打中原,奪取花 花世界,以報父親在日之仇。如今還不見到來,須索在此等候。」言話未了,只見 一員女將,頭戴一頂赤亮金盔,身披一件白銀鎧甲,腰間帶了一張玉版鐵胎貂弓, 五枝玉面蘭芽寶箭。手執鋼槍,帶領一班女將而來。口裡說道:「雪面瓊膚,偏多 英武,胸藏韜略法孫吳。閨中猛虎殺庸夫,眾女杰爭來歸附。奴家白天王是也。大 哥昨日約定,今日起兵。須索前去。」黑天王見了說道:「賢妹,起兵之事,約定 今日長驅而進,劣兄的人馬俱已點齊,專候賢妹到來,一齊發令。」 白天王道:「妹子的隊伍,也整齊了,少刻到來。請大哥登壇發令就是。」黑 天王道:「妹子我和你,背主起兵,分明是樁逆事,那假仁假義的話,索性不要說 他,竟要單憑將力,全仗兵威,以圖必勝才好。請問攻城掠地,當用何法以勝之? 」白天王道:「大哥必有妙見,請先講來,待妹子參些末議便了。」 黑天王道:「攻城宜速,三軍一到便張弧,不問他城中虛實,不顧我地理生疏 。他若是開門迎敵,我這裡不按那兵書,任憑我的猛戰。他那裡若是閉城自守,我 這裡安排血刃把城屠。都是那貪官惹禍良害民,致使這昆岡失火難留玉。殺得他世 無人影,才使我氣泄胸平。」白天王道:「照你這等講,從來的兵法,都可以不必 設了。依妹子說來,還該智勇兼行,剛柔並用,方是個萬全之策。」黑天王道:「 既然如此,你就把攻城的著數,細細講來。」 白天王道:「第一著,按軍聲,銜枚寂靜。第二著,扼險阻,審視方隅,第三 著,察水草,提防下毒。第四著,瞅反間,逆料虛誣。第五著,結雲梯,遙窺動靜 。第六著,備鋤鍬,近搗空虛。第七著,奮火攻,使他三軍化蝶。第八著,引水灌 ,使他百姓成魚。第九著,開城席捲。第十著,奪路長驅。」 兄妹二人商議方完,只見旌旗蔽日,男女兩隊,整整齊齊。 頭目稟道:「人馬俱齊,請二位天王發令。」他兄妹二人,各登將台。黑天王 道:「吩咐各隊男軍,擺齊隊伍,聽俺號令。俺和你共棄生,捨卻頭顱。看見那刀 山劍海,須認作襖席毺。若是陣亡的,只當做軍前大睡。若是得勝了的,確便是死 後重蘇。遇著刀,還他絕命。撞著俺,有死無生。卻不要尊唐虞,總施揖讓。定然 要法湯武,一味征誅。這都是體天道,把眉間的肅殺;行秋令,奪乾剛,把掌上的 風雷。起壯圖,整頓規模。」 白天王吩咐各隊女軍,擺齊隊伍,聽俺的號令。說道:「須要側聽聲,莫要亂 呼。令出如山,切不可玩忽。只是這臨陣數句言語,卻要當作兵符。衝鋒的只要爭 先對敵,不可回顧。接應的,須要見機觀變,努力把前軍擁護。若是稍折挫,切不 可失了軍威。縱然略有惶倉,也不要亂了隊伍。倘若遇著了堅固城池,逢著了勁力 敵將,要把那雌雄審視。這不是你們三軍事,自有我為主帥的,運用機謨。」 對黑天王道:「大哥咱聞得,海內連年荒歉,朝廷缺少軍需,咱們此番前去, 料他不怕無兵,只愁乏餉。攻城之法,利在緩而不在速。每到一處,只消圍住城池 ,困他幾月,自然出來投降,切不可與他交戰。」黑天王厲聲應道:「賢妹你說甚 麼話來,畢竟是女子行兵不丈夫,要在這馬背上學當罏,慢騰騰的,問他沽也不沽 ,全不怕那莽兒郎,視俺如糞土。為你這習武的喜用文。引得那習文的偏好武。他 還有兩件東西送你哩。」 白天王道:「甚麼東西?」黑天王道:「是你用得著的衣冠,叫做巾與幗。」 白天王道:「咱所說的,是兵家虛實之法,你那裡知道。若還一到便攻,一攻就戰 ,他那裡士飽馬騰,咱這裡人疲馬倦,只怕沒有甚麼好處哩。你這不下馬就擎刀弄 斧,他那裡也就上馬鳴羅擂鼓。便做道為客的力能勝主,當不得速來軍,十個當不 得五個。你若不肯信我,與你拍個掌兒,看屈著指頭去數,看是剩下得幾顆頭顱。 黑天王道:「這等說來,咱兩個人的主意,大不相同,合在一處,不好行兵。 倒不如分作兩隊,你去騷擾東邊,咱去騷擾西邊。各人自用兵機,且看誰人得勝。 先入京師者,就做皇帝。你心上如何?」白天王道:「就依你講。」黑天王道:「 各自去建著雄威,休得要誤了工夫。兩下裡分頭逐鹿,各仗韓盧,並倚著昆吾。俺 只怕力拔山岡,還要讓著楚。怕甚麼烏江自刎,不返東吳。」白天王道:「咱兩個 人,分兵前去,不但各顯神機,共圖大事,又可以騷動中原,使他首尾不能相顧。 天機人力,不約而同,此行定可得志。也只才是無意之中,合了兵機,卻有志膺承 天數。直待把那錦繡江山,破裂做單條幅。眼見得我這小花奴,僭做了中原之主。 漫學那武則天,實踐了唐家祚。少不得也把美男子遍選些來作嬪妃。那時節佳人忽 然享了這齊天的福。 黑天王說道:「咱兩個吩咐將校們,把近來演習的陣勢,擺列一番,壯一壯行 色,然後起兵,有何不可。」白天王道:「正該如此。」黑天王吩咐各隊男軍,把 新學的陣勢,隨便擺了一個來,小心操演,不得有違。各隊男軍聽了號令,齊集鳴 金擂鼓,擺下一陣,隨即收了,各回隊伍。白天王道:「這是什麼陣?」黑天王道 :「這叫做眾虎攢羊陣。」白天王也吩咐女軍,照依兵法,擺一個陣勢來。眾女軍 聽了,也嗚金鼓,隨即擺一陣勢,也隨即收了各回隊伍。黑天王問道:「這是甚麼 陣?」白天王道:「這叫做百鳥朝鳳陣。」黑白二天王,一齊吩咐眾將校,擺齊隊 伍。就此放炮起馬,不得有違。 話分兩頭,卻說唐子才自從到了邊庭,赴了任所,每日以王事為懷。一日歎道 :「我唐瀅,自從擢舉邊才,蒙聖恩授以經略之職,募兵措餉,援剿南陲。自任事 以來,探卒時時報警,饑軍日日呼庚。點缺既少奇謀,和戎又非上策。正在焦心高 日之時,又聞得叛賊黑天王,領了烏合之師,前來騷擾。雖有羽書告急,還不知他 虛實如何。已曾撥哨馬,前去探聽,為甚麼還不見轉來。」正是: 冬月河水未泮時,遙思花發故園枝。 少年豈惜沙場老,所愧無功表出師。 正在歎息之間,只聽得頭門傳了報鼓。中軍進來稟到:「哨馬探聽邊報回來了 。」子才道:「叫他進來。」中軍出去,隨即引了探子進來。子才見了問道:「你 轉來了麼,把邊情的虛實,細細說來。」探子稟道:「打探得敵勢凶勇,他那殺氣 沖天,說也驚人。」子才道:「他有多少人馬?」探子道:「不敢胡亂答應,又不 曾親到沙場看點兵,只見他囉噪軍聲,就是那雷鳴,百里也能窮聽,不像他響震千 山無限程,都是犭梟獍。把那官軍殺盡無遺剩,如入了無人之境。」子才道:「這 等說來,你再去探聽。看他日行多少路,夜宿幾更天,飲酒不飲酒,喜眠不喜眠, 何處安營下寨,幾人斷後爭先,探實了中途回話,急急前去,不可遲延。」 吩咐了探子去後,隨即傳諭各營將領,一齊披掛,就此起兵。眾將領道:「稟 老爺,雪大難行。」子才道:「正借這一天大雪,正好建立奇功。若待天晴,大事 去矣。速速啟行,違令者斬。快取戎服過來。」即忙換了戎裝,上了馬,說道:「 爾等快把軍威驟整,計日兼程,破釜焚舟,擊鞭鎚鐙,休怕風寒雪冷。雪夜鳴鵝, 不是仗寒威,怎能得操全勝。冰凍則弓彎愈增奇勁,風引則箭更加奇應。須要把君 恩尊重,將命非輕。欲掃靖烽煙,才得萬方寧靜。」眾兵稟道:「探子回話。」子 才道:「快講來。」探子道:「探得叛軍消息,日行二百程途,不眠不醉,不呼盧 ,晝夜趲行在路。近始安營下寨,三軍痛飲豪呼。非關變節戀歡娛,正為紛紛雪阻 。」 子才道:「我料他遇了大雪不辨程途,一定安營下寨。他的人馬,既然晝夜兼 行,到了住馬的時節,自精疲力竭,好酒貪眠,與死人無異了。乘此時去劫寨,可 以一鼓就擒。若待雪消路現之後,又是他精還力復之時。彼勢方張,我軍告退,誤 了事,不可為矣。只是一件,我的人馬,須要悄然而去,使他不知不覺才好。我有 道理,吩咐大小三軍,一齊換了白旗白幟,白甲白盔,務使與雪色相同,雪光相映 ,銜枚夜走,不露軍聲。近了賊寨,一齊隱在雪中,單聽炮聲為號。炮聲一響,齊 入賊營,斬將擒王,就此一舉。大家都要勉力建功,不得委靡取巧。趲行數里,到 了寬敞地方,好換衣甲。」眾軍齊應道:「得令。」 話分兩頭。卻說黑天王,身披羊裘,引了眾卒,趲行而來。 說道:「晝夜兼行馳來,有了半萬程途,再拚幾日,就殺到了京城。咱黑天王 是也,自與妹子分兵之後,要搶頭功。只得兼程而進,不上半個月,趕了一二千里 程途,且喜得入關以來,攻州州破,打郡郡降。殺戮的人民,夠有幾斗芝麻的數目 。如今來到此處,不知是甚麼地方,忽然下起大雪來,迷失路途,不便行走,只得 在此下寨。如今天色晚了,且到帳房裡面去,穩睡一宵。眾螻羅,你們須要小心巡 邏,恐怕有偷營劫寨的來。」眾將道:「這等大雪紛紛,把來路去路,都遮殺了, 咱們去不得,料想他也來不得。偷營劫寨的事,今晚定是沒有的。」 黑天王道:「也說得是。這等把擄來的女子,都帶過來,待我選一選。」眾 帶出數十女子,黑天王逐一選看了一會。指著一個,說道:「這一個標緻些的,待 咱家上用,其餘選不中的,都賞了你們。大家都去打老鼠,不可辜負了這場大雪。 這是天老爺,總成你們的。」眾卒道:「還是大王爺的天恩。」眾人磕頭叩謝,帶 了眾女子去後,黑天王摟抱這個女子說道:「我的嬌嬌,你的時運到了,眼前就來 做皇帝娘娘了。今晚這等大雪,甚是寒冷,那無情無趣的酒,也不要吃他,不如脫 了衣服,到牀上去暖活暖活。」二人脫了衣服,一同上牀。 那女子帶著羞慚,半推半就。黑天王那管羞恥,緊緊抱著,即便恣意風流。一 個荒男子初嘗滋味,一個是嬌女人乍得甜頭。一個說,不用花燭,成就了今宵姻緣 。一個說,何須月老,便試了百歲夫婦。一個說,前生有分,恰遇今夕良宵,一個 道,異日休忘,說盡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且圖目下歡娛。雙雙蝴蝶花間舞, 兩兩鴛鴦水上游。雲雨已畢,緊緊猥抱而睡。 卻說眾卒帶了眾女子出來,說道:「是便是了,咱們男子多,婦人少,怎麼樣 一個睡法。也罷,兩個同一個去睡。咱和你前後來攻,使他腹背受敵。這也是兵家 的妙著。快去熱起酒來,吃醉了好睡。」商議定了,大家都是兩個摟著一個女子, 各自快樂去了。是晚一寨兵將俱已酒醉快活,個個人疲力倦,鼾呼而睡。 且說唐子才,帶領人馬,換了白盔白甲,白旗白幟,夤夜奔馳,將到賊營,只 見有一座山坡在前,便說道:「就借他做個將台。」急帶眾將走上山坡看時,只聽 得賊營鼾吸之聲。子才笑道:「不出下官所料,你聽他鼾聲似豹,鼻息如雷,一毫 準備也沒有。此時不擊,更待何時。吩咐軍中,快些舉炮。」 眾軍應道:「得令。」於是眾軍一齊殺入賊營,殺得黑天王,赤身露體,荒忙 逃竄,東撞西奔。說道:「夜半三更,誰來劫我的營寨?尋衣不見,只得赤體快逃 生。了不得,了不得,被他寂地寞天殺進營來,嚇得我夢魂頻倒,刀槍也摸不著。 這也還是小事,連褲子也摸不著一條。莫說走不脫,就走脫了,也要凍出陰證病來 。這怎麼處?」眾嘍囉應道:「要害陰證的,不止你一個,我們都有幾分。有件羊 皮襖子,掉在地下,等我穿好起來。」眾卒聽見,向前爭奪。黑天王道:「你們都 不要搶,拿來入了官。」言語之間,只聽得嗚鑼擂鼓,吶喊不絕。 黑天王道:「料想走不脫,不如穿好了皮襖,坐在地上等他拿去殺了,也還做 個暖鬼。」眾卒說道:「你看他的兵馬,密密層層,都趕得來了,正合了大王的陣 勢,叫做眾虎攢羊。」說還未了,黑天王被眾兵馬拿住,去見唐經略。說道:「稟 老爺,拿獲了賊頭,三軍告捷。」子才說道:「把俘賊上了囚車,解到京城治罪。 你看天色將明,就此班師轉去。潛形匿影而來,腳步輕快,拿獲了俘賊,劫破了賊 營,殺盡了餘卒。到今日,風也停,雪也消,山也現,地也平。這都是天助成功。 笑只笑,這班蠢賊,被我殺得他好似: 枕邊殺盡風流景,斷送多少鴛鴦命。 頭顱顆顆足成雙,肢體般般皆兼並。 倒使他們,做了個夢不轉的襄王。不知要到何時何世,方才得醒。」 話分兩頭,且說西川來的一個客人,姓韓名照,字孟陽,也是一位黃榜中人。 帶了一僕,宦游至楚。 一日,韓孟陽說道:「想我孟陽,自幼攻書,三朝駿伐,五伐巍科,謬稱國士 無雙,明舉鄉闈第一。只因有個同年兄弟,在這荊楚為官,故此匣劍囊琴,遠來相 訪。地主雖嗟雞肋,遊人卻飽豬肝。偶餘潤筆之資,忽動買花之興。昨日媒婆來講 說,一位仕宦人家,有兩房姬妾要遣。內中有一個才貌兼全,約小生今日去相,只 得乘興而來。卻是一件,相便去相,只怕我這久曠之人,容易許可。把那七分的姿 色,就要看做十分,相不出那真正的佳人出來。我如今須要預先慎重,把那貪花好 色的念頭,按捺定了,然後去相佳人,才有真正眼力。」 自言自語,過街穿巷。家人說道:「相公這就是唐鄉宦的門戶了。門上有人麼 ?」只見一個老院走得出來,□□說道:「喚門無別事,知為相親來。你們就是韓 解元相公麼?」家人應道:「正是。媒婆來了麼。」老院道:「來了多時了,請相 公廳上少坐。待我喚他出來。張一媽,韓相公到了。」一媽聽了答道:「就來了。 」隨即往裡催道:「吳奶奶,韓相公等久了,請出來罷。」吳氏道:「來了。預先 丟了針線,早已整扮花容,非是我好把風姿炫,惹得人見憐。都只為積怨深,奪人 腼腆。」一媽道:「你請隔著簾子,先把才郎相一相。只怕比唐老爺的面貌,還標 緻幾分哩。若不是逼抱琵琶過別船,怎能夠別劉復遇阮。」 吳氏隔著簾子,相了一會,說道:「果然好一位郎君。質如瓊玉,貌似蓮花。 且莫把他胸中文章來考試,就是這相貌先中了。原怪不得,那有眼的嫦娥愛少年。 」一媽道:「待我捲起簾來。韓相公,新人出來了,請來相。」韓孟陽向前仔細看 了一會,心中暗喜,背後說道:「果然是天姿國色,一毫假借也是沒有。」一媽道 :「相得中意麼?」孟陽道:「容貌卻好,但不知才思何如。」一媽道:「這等說 ,就當面考一考,或是琴棋書畫,或是詩詞歌賦,或是吹彈歌舞,任意出個題目來 。不是我得罪講,只怕你這解元相公,還考他不過哩。」孟陽道:「小生有一柄扇 子,上面畫的是半身美人圖,求小娘子題詩一首,以見妙才。」遞將扇送與張一媽 ,一媽轉遞與吳氏。吳氏接扇到手,說道:「拈韻做來的詩,不足取信。教他限個 韻來。」一媽傳了吳氏之言。 孟陽道:「小生之舉,原為求婚,就限個婚字韻罷。」吳氏得韻,不須思索, 拈起筆來,一揮而就。一媽見他寫完,拿了扇子,送還孟陽道:「相公,扇子已題 在此,請看就是了。」孟陽接了扇子,遂展開來,念道:「 西子當年未范婚,芳姿傳向苧蘿村。 丹青不是無完筆,寫到纖腰已斷魂。」 念完便道:「妙絕妙絕,真正是女中才子。」對吳氏作別了道:「小生即刻送 聘過來。」吳氏遂進去了。孟陽乃問一媽道:「請問聘金要多少。」一媽道:「三 百兩聘金,媒錢加二算。」孟陽道:「莫說三百,就是三千,也是值得的。照數送 來,婚期就是明日。」一媽遂問孟陽討賞。孟陽遂叫家人取三兩銀子賞他,與一媽 作別,道:「 千兩黃金容易得,天姿國色最難求。」 孟陽帶了家人,回寓所去了。自然料理聘金,不必說了。 卻說田北平,也帶了家人,前去相親。說道:「莫羨傾城美,將錢去買愁。」 主僕兩人,轉彎抹角,來到唐家門,正撞著張一媽,送韓解元去。回見了田北平, 遂迎接進去。說道:「一個出門,一個進門。畢竟是大戶人家,好熱鬧的生意。大 爺請在廳上坐住,待我去請第二位出來。」一媽進去說道:「周奶奶,田家官人到 了,快請出來。」周氏聽了,隨走出來
一媽見了道:「好一位脫套的新人,我且捲起簾來。」便對北平說道:「這就 是周奶奶,請相。」北平向前細細看了一會。 周氏一見北平,著一大驚,隨走進去了。一媽道:「何如,相得中麼?」北平 道:「我便相中了他,只怕他相不中我。他與我才見一面,就連忙走進去了。多因 是我面貌未必中得他的意。」一媽道:「婦人家見了男子,自然有些害羞。難道好 走將過來,同你講話不成。」北平道:「既然如此,替我當面斷過,嫁到我家,須 要安心樂意,不許憎嫌丈夫的。要依我順我,隨深逐淺,從呼聽遣。卻不道嫁犬隨 犬,切莫看樣畫葫蘆,又來裝模作樣,把那做新人的鋪蓋捲起。問他肯不肯,快些 講來。」 一媽道:「你在外面講,他裡面聽,沒有別話回覆,就是肯了。難道寫個死字 與你不成。」北平道:「這等說來,他要多少聘禮。」一媽道:「方才韓解元相的 ,要三百兩。如今這一個,只要三分之一。」北平道:「這也不多。我且問你,那 解元相的,可曾中意麼。」一媽道:「相中了。今日過聘,明日過門。」北平道: 「解元揀的日子,一定不差。這等我也依他,即刻送聘過來,明日做親就是。」隨 叫家人取一兩銀子,送與門公:「我們回去罷。」隨又說道:「鄉宦教成的美妾, 解元選定的佳期,畢竟是我財主有福,安然享而用之。」歡歡喜喜,別了一媽,一 直竟回去了。 一媽送了田北平,復轉身走入內堂,見了周氏,便問道:「周奶奶,新郎中你 的意麼?」周氏大怒說道:「有你這樣死媒人,說這樣鬼親事。難道陽世間,就沒 有男子,定要到陰司裡面去,領個鬼來相。」一媽道:「這話從那裡說起。」周氏 道:「我只道,你做媒人結姻親,又誰知你是個女道土,慣把魑魅遣。這等青天白 日,把一個鬼魍魎現。若不是我驚魂易轉,險些兒隔斷了桃花人面。你好好去回絕 了。他若還送聘過來,就是逼我上路了。」一媽道:「既然如此,為甚麼不當面回 他。」周氏道:「一見他走到面前,魂靈都嚇去了,那裡還講得話出來。」 一媽見說,遂背面噥嘰道:「當面應承,背後又這番做作,那一個來理你。」 周氏高聲罵道:「老淫婦賊骨頭,我老實對你說,就拚了一死,決不到他家去的。 若要與這魔鬼並肩同宿,倒不如到死城中,更得些自在。」 一媽見他這等說話,癡呆了半晌。說道:「怎麼做成的親事,到手的媒錢,難 道被這幾句刁話就弄脫了不成。待我請夫人出來。加上幾句是非,硬逼他上轎便了 。夫人快來。」 唐夫人正在房中睡午覺,聽得叫喊,連忙起牀,走出來問道:「做甚麼事?」 只見張一媽氣忿忿的不做聲。唐夫人道:「為甚的,為姻緣變了媒人面。莫不 是蠢郎君,憎嫌容貌,退還聘禮,賴卻媒錢?」一媽道:「郎君倒相中了,當不得 你家姨娘,裝模作樣,不肯應承。想是心上不感激夫人,故意把我出氣。」唐夫人 道:「是那一個,你只講來。」一媽道:「兩個男人,都相中了,約定今日下聘, 明日來娶。就是那位吳奶奶,也歡歡喜喜的走進去了。只有一位姓周的,才貌也不 過如此,偏會揀精揀肥,說男子相貌欠好,配他不過,把我百般咒罵。口裡還夾七 夾八,連夫人也見教了幾聲。還說等老爺回來,要同你算帳哩。」夫人道:「不要 理他,自然有我做主,怕他強到那裡去。老實對他說,莫說這樣人家,就是叫化子 來娶,也不愁他不去。」一媽道:「這等說,才像個大的。是便是了,這樣會使性 的姬妾,也虧你留到了如今。若然把別人家,打得他半死半活,皮破肉裂哩。」夫 人道:「若遣這作怪的姬妾,什麼打緊?拚著一頓,才丁作餞行的酒就是了。」一 媽道:「只怕你口便說得,便到了當場,手又軟了。老身且回去了來。」夫人道: 「明日須要早些來。」一媽道:「這個自然。」 卻說張一媽,到了次早起來,連忙走到唐經略家去,伺候兩家來迎親不題。 且說韓解元家一個家人,奉了家主之命,口中說道:「才子佳人扭不來,呆郎 巧婦拆難開。世事萬般都可料,合婚啞謎最難猜。你說我為何道這幾句?只因我家 相公是個有名的才子,昨日相中的那房姬妾,又是個絕代的佳人,這一男一女,若 還配合起來,竟是普天之下,第一對好夫妻了。誰想姻緣不偶,又有變卦出來。送 過聘禮之後,我家相公把縉紳一看,履歷一查,看那姓唐的鄉宦,是那一科舉人, 那一科進士,誰想不前不後,剛剛是太老爺的同年,我家相公竟是他的年姪。這樣 干名犯義的事,如何做得?所以把花燈彩轎儐相吹手一概都回覆了。特地叫我前來 退那一宗聘禮轉去。你說這段姻緣,可惜不可惜。一路行來,已到了唐家門首,不 知媒人可在,且待我喚他一聲:『張一媽在麼?』」 一媽答道:「呼媒聲急切,想是為催妝。原來是韓大叔。新人收拾完了,為甚 麼花燈彩轎,還不見過來?」韓管家道:「花燈彩轎來不成了,叫新人不要打點。 」一媽道:「為甚麼緣故?」韓管家道:「這位唐老爺,就是相公的年伯,沒有年 姪娶年伯母之理,所以親事做不成,叫我來退財禮。」一媽道:「有這等奇事。既 然如此,你且立一立,等我去見夫人。」一媽向內堂道:「夫人快來。」夫人道: 「提起絕命刀,斬斷情根在這遭。怕他臨去弄蹊蹺,準備著毛拳叫他吃頓飽。」一 媽道:「夫人,兩頭親事,弄脫一頭了。」夫人道:「為甚麼緣故?」一媽道:「 那韓相公說,唐老爺是他的年伯,不便做親。故此叫了管家來退財禮。」夫人道: 「若還果是年姪,自然沒有做親之理。既然如此,只得把聘禮還他。」 夫人遂進房去,把他的聘禮,原封不動,取得出來。說道:「一媽就煩你送出 去與他。」一媽接了聘禮,送出來交還與韓管家。管家道:「婚姻兩手撒開,聘禮 原封不動。只愁惱殺佳人,空做一場好夢。」家人接了銀子,竟即去了。 一媽轉身進來,聽得唐夫人歎道:「這兩個裡面極作怪的,就是吳氏。我第一 要打發他,偏有這般湊巧的事。哎,天公天公。自古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你 為甚麼這等狠心,偏要與我作對,使我這絕命刀拔出來了,又歸回鞘。方便事沒有 半毫,縱容男子寵阿嬌,扶助奸黨,惡智偏狂。」一媽道:「夫人不須煩惱,終久 在我身上,替你出脫了他。休要煩悶,不必心焦。那天公枉費使乖弄巧,我自然有 移山撮海的手段。這件缺貨人人要,遲些兒賣價錢更高。」 說話之間,只聽得鼓樂喧天,花爆震地。一媽道:「田家的轎子來了,快請新 人出來。」唐夫人道:「做你不著去催他上轎。」 一媽遂走進他臥房門首,喚道:「周奶奶,轎子來了,請出來罷。」不聽見答 應,連叫幾聲,也不聽見答應,呀叫了半日全然不理。要走進去,房門又是拴的: 「我有道理。」遂轉身對夫人說道:「夫人,我昨日同他鬧了一場,心上自然不快 ,見我去叫,預先把門關了,須要夫人走得去,好好的喚了他來,看銀子面上,吃 些氣罷了。」 夫人自己走去,喚道:「周家姨娘,你的轎子到了,出來罷。」連叫幾聲,不 見答應,遂發怒大聲說道:「怎麼別人叫你不應,連我做大的叫你,你也裝模作樣 起來。難道你關上房門,就罷了不成。叫丫環快來。」丫環聽見夫人呼喚,急忙走 向前來。夫人道:「有這等奇事,我就不信了。替我撬開門來。」 丫環與一媽,一同把門撬開,走得進房,嚇了一跳,齊說道:「夫人不好了, 周家姨娘吊死了。」唐夫人聽見周氏吊死,便癡呆了半晌,說道:「這怎麼處,怪 得眼睛跳,老鴉叫。這場事如何了。雖是他壽數定,無常到了,逃不脫區區的罪賬 也難消。若是打發出了門,老爺回來,不過淘一場小氣。如今逼出人命,將來就有 大氣淘了,怎麼了得?」一媽道:「老爺回來,只說是病死的就是了。難道怕他撿 屍不成。休要疑慮,且莫啼嘈。本家的人命,誰來證你?便成疑獄,終久是陰銷的 。況且又無原告,蛇不露足,誰人知道。」夫人道:「一媽,你不知道我家的事, 別人的口嘴,都掩得住。吳氏那個妖精,往常沒有是非,他還要生出話來,在老爺 面前調唇弄舌,難道有了這樣歹事,他還肯替我掩飾不成。」一媽道:「這我倒不 曾想到,也說得有理,他是不肯隱瞞的。」 想了一想,便道:「有了,夫人,我有個絕妙的計較。神仙也想不出的。又堵 了他的嘴,又除了你的害。你把甚麼東西謝我?」夫人道:「若得如此,憑你要甚 麼謝儀,我都肯出。請問是什麼計較?」一媽道:「方才韓解元來退聘禮,吳家姨 娘還不曾知道,他見男子生得美貌,好不要嫁得慌,不如把田家的轎子只說是韓家 的,哄他鎖了進去,打發這冤家出了門,田家聘了醜的,倒得了好的,難道肯來退 還你不成。就是新人受些驚嚇,也只好在肚子裡面,咒我們幾聲罷了。料想不能夠 回來同我們講話。替你除了一個大害,又省得後來學嘴。豈不想個萬全之策。」 夫人大喜道:「好計好計。真個是神仙料不出的,比那陳平六出計還高。就要 新人,上了花轎,這兩件禍事一齊消。謝天謝地,忙把紙錢來燒。事不宜遲,你就 哄他上轎。若遲一會就要走漏消息了。」一媽道:「不須夫人囑咐,花轎將近來到 門了,我去哄他上轎,就是了。」不知吳氏可曾聽他哄上轎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田家僕為國籌餉 堪笑佳人枉自磨,捉生替死計還多。 富翁慣做便宜事,買得雞兒換了鵝。 卻說張一媽與夫人商議停當,走到吳氏臥房,來催吳氏梳妝。原來吳氏,自與 韓解元相會,滿心歡喜,又知道吉期甚速,獨自一個收收拾拾,就聽得周氏吊死, 他也不管。等得一媽來到房時,他已梳妝停當了。一媽見了說道:「吳奶奶果然賢 惠,知道吉期到了,早已梳妝停當。」言話之間,只聽得鼓樂喧天,花燈燦寶。田 家僕從,擁著一乘彩轎,來到中堂。一媽扶了吳氏,歡歡喜喜上了彩轎。田家僕從 ,一班來人抬了新人,吹吹打打,抬到田家。笙歌嘹亮,寶燭輝煌。田北平依然照 常行禮。 兩人一面交拜,一面偷看,各自驚呀。行禮已畢,北平道:「你們眾人都出去 。」只有一個丫環伴著新人,餘眾俱已出去了。 北平背地說道:「好奇怪?昨日相的時節,沒有這樣齊整,怎麼過得一夜,就 豔麗了許多。難道我命裡,該娶標緻的老婆,竟把醜的都變好了不成。昨日相的, 是黑淄淄,尋常的阿妾,今日竟變了個白皎皎可人的嬌麗。且莫說這態度嫣然,不 像昨日那般老實,就是臉上的皮肉,也細嫩了許多。為甚麼肌膚顏色,一切光而且 膩。哎!天那,我田北平,前生前世造了甚麼孽,只管把這些美貌的婦人來磨難。 我似這等越風流受折磨,遭雲障,竟要到何時,方才消得孽障。且住,我昨日去相 的時節,當面與他說過的,他情願跟隨我,今日才嫁過來,為甚麼又從頭慮起來了 ?不要怕他,放開膽來,去同他對坐。」 吳氏心裡暗想道:「好奇怪的事,昨日來相我的,是那韓解元,好不生得風流 俊雅,為甚麼換了這個怪物。哦,我知道了,這分明是媒婆與大娘串通了這的鬼計 ,見周氏死了,沒人還他,故此捉我來替周氏嫁他了。這個機謀設得果然奇,遣死 妾硬將生的來替。我只道是入繡幃,做百年的佳偶,誰知道盼神仙,忽然遇了魃魅 。既然自不小心,落了人的圈套,料想這個身子,不能夠回去了。就與這俗子吵鬧 ,也是枉然。須要想個妙計出來,保全了身子,依舊回去跟著唐郎,方才是個女中 豪傑。不須皺眉,不必垂淚,且歡歡喜喜,做個才人辯解圍。有個妙計,在這裡了 ,不但保全身子,還可以騙得脫身。」 坐轉來冷笑,對北平說道:「我且問你,你就是田北平麼?」北平道:「正是 。難道別一個好同你對坐不成。」吳氏道:「這等我再問你,昨日那個媒人與府上 有甚麼冤仇?切齒不過,就下這樣毒手擺佈你?」北平道:「沒有甚麼冤仇。他替 我做媒,是一片好意。怎麼叫做擺佈我?」吳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禍事到了, 還說不是擺佈?」北平聽了,著一驚道:「甚麼禍事,快請說來!」吳氏道:「你 昨日相的,是那一個,可記得他的面貌麼?」 北平道:「我昨日相的沒有娘子這樣標緻,正有些疑心,難道另是一個不成? 」吳氏道:「卻原來你相的是姓周,我自姓吳,那個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我是來 替他討命的。」北平大驚道:「這這這,是甚麼原故?」吳氏道:「老實對你講罷 ,我們兩個都是唐老爺的愛寵,只因夫人妒忌,乘老爺不在家,要打發我們出門。 你昨日去相他,又有個解元來相我,一齊下了聘,都說明日來娶。我兩個私自約定 ,要替老爺守節,只等轎子一到,雙雙尋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了些,轎子還不 曾到,竟預先吊死了。不知被那一個漏了消息,也是那韓解元的造化,知道我也要 死,預先把財禮退了回去。及至你家轎子到的時節,夫人叫我來替他,我又不肯, 只得也去上吊。那媒婆來勸道:『你既要死,死在家裡,也是沒用。田家是個有名 的財主,你不如嫁過去,死在他家裡面,等得老爺回來,也好說話。難道兩頭人命 ,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他嫁了來。一則替丈夫守節,二則代周氏伸冤, 三來問你討一口好棺木,省得死了在他家,盛在幾塊薄板之中,後來要拋屍露骨。 我的話已說完了,求你早些備我的後事。」 北平聽了,垂頭喪氣,連叫幾聲:「哎呀!竟有這等的事。」吳氏道:「既把 真情告訴了,求你快把善念,早施衣衾,定要新鮮做殉身,勿把金珠來可惜。屍體 切莫葬在你家地裡,且向庵場內寄住,少不得要扶梓還家,與那未死的唐老爺同穴 。」說完遂解腰間的帶子,緊在頸上自勒。 北平與丫環見了,連忙向前解救道:「新娘耐煩些,快不要如此。」吳氏做個 不聽,又勒。北平道:「不好,大家都來救命。」對宜春說道:「你去靜室裡,把 那看經念佛的,都請過來,好一齊扯勸。」宜春答應去了。北平道:「吳奶奶,唐 夫人,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為甚麼做定圈套,上門來害我。如今沒得說, 轎子還在廳上,送你轉去就是了。」吳氏道:「你就送我轉去,夫人也不肯相容, 依舊要出脫我,我少不得也是一死,不如死在這邊,還有些受用。」 北平下跪求道:「吳奶奶,唐夫人,是我姓田的不是,不該把轎子抬你過來。 如今千求萬求,只求你開條生路。」吳氏道:「你若要我開生路,只除非另尋一所 房子,把我養在裡面,切不可來近身,等唐老爺回來,把我送上門去,我自有好話 為你,或者連那場人命,都解散了,也不可知。」北平磕頭道:「若得如此,萬代 沾恩。既然這等說,不消另尋房屋,我有一所靜室,現在家中,送你過去,還有兩 位佳人替你做伴,少不得也就會過來。」 話猶未了,只見鄒小姐與何小姐二人,一同走進房來,說道:「新聞詫異,一 樣文章,做法各奇。」北平指著兩個小姐,對吳氏說道:「他們兩個就是靜室的主 人,你同他過去就是。我如今沒奈何,只得要去壓驚了。只說三遭為定,誰知依舊 成空?不如割去此道,拚做一世公公。」 吳氏見北平出房去,遂與二位小姐相見,問道:「請問二位仙姑,是他甚麼親 眷?」鄒小姐道:「新娘不消問得,你是今日的我,我是前日的你。三個合來,湊 成一個品字,大家不言而喻罷了。」吳氏笑道:「原來二位姐姐也是過來人。這等 說起來,我們三個原該在一處的了。那所靜室在那裡,何不一同過去?」 鄒小姐遂起身先走,說道:「浮生共多故。」何小姐道:「聚散喜君同。」吳 氏道:「也願持如意,長來事遠公。」三人一同走到靜室,吳氏禮拜佛菩薩畢,遂 轉身舉目,四圍一看,說道:「好一所靜室。有了二位雅人在此,為何不命一個齋 名,題一個匾式?」兩個小姐說道:「匾額倒做了,只是想不出這幾個字來,就借 重新娘罷。」 宜春研好了墨,取得匾額過來。吳氏道:「我們三位佳人一同受此奇厄,天意 真不可解,總是無可奈何之事。就把『奈何天』三個字,做了靜室之名罷。」鄒何 二小姐道:「妙絕,妙絕!只消三個字,把我們滿肚的牢騷,發舒殆盡。就煩妙筆 寫起來。」吳氏舉筆,一揮而就。 鄒氏背後對何氏說道:「我與你一個有才,一個有貌,總不及他才貌兼全,況 且才貌兩樁,又都在你我之上。這等的佳人,尚且落在村夫之手,我們兩個一發是 該當的了。」何氏道:「正是。」吳氏道:「我們三個不約而同,都陷在此處,雖 是孽障,也有夙緣。不但該同病相憐,還要同舟共濟才是。等得唐郎到家,他送我 回去的時節,待我說與唐郎知道,或者連你二位,也弄得上去,不致久沉地獄,也 不可知。」鄒何二小姐道:「若得如此,感恩不盡。今宵又作同心會,禪牀上再添 一被。竟把普天下的奇冤,湊作一堆。」 說分兩頭。卻說田義,自從離了主人,別了兄弟,押著銀鞘前往邊疆處所,犒 勞窮兵。 一日,催促人夫上進,路途之中,說道:「這西北路上響馬最多,這銀子不比 別樣東西,時時要防盜賊。俗語道得好,耽遲不耽錯。寧可早宿晏行,多走幾個日 子。故此來了幾月,才趕得一半程途。哎!我一路行走,只見有報警的南來,不見 有解糧的北走。那邊庭的虛實,不問可知了。須要急急的催趲人夫,趕去才是。正 是:軍前兵將歎絕糧,途中行人恨路長。來到此間,乃是打中伙的所在。大家買些 酒飯吃飽了再走。店主人在麼?」店小二聽得呼喚,即忙出來道:「原來是解邊餉 的,請問長官,還是用酒,還是用飯?」 田義道:「酒飯都要快些取來。」小二對眾人夫說道:「你們另有下房,到裡 面去坐。」只見兩個邊軍,一個背了黃袱,一個插了令旗,一同馳馬而來。一個說 :「背封告急,報邊城喪。」一個說:「趲軍糧,我這裡力盡筋疲,舌敝唇焦,並 不見些兒餉。我們一路行來,人也倦了,馬也饑了。有個酒飯店在此,和你打個中 伙再走。」二人一同下了馬,走入店中,解下令旗包袱,同田義三人見了禮,一同 坐下,小二送了酒飯,三人一座飯食。田義問道:「請問二位,從哪裡來,往哪裡 去,奉的甚麼公差,去甚麼公幹?」這個說道:「咱是巡邊御史的差官,齎表進京 的。這一位是同衙的朋友,差往各路催軍餉的。」田義道:「既從邊上來,自然知 道軍情虛實,不知近日官兵打仗,勝敗如何,請見教一番。」差官道:「邊庭虛實 ,官兵情狀說來易使張皇。那女兵雌寇比男軍十倍囂張。」田義道:「這等說來。 竟是女寇了。難道這些官兵就敵他不過。」差官道:「南邊寇定,北寇勢雄。俺這 裡的兵將,俱將來折盡。」田義道:「既然如此,足下所資的文表,想來就是告急 的麼。」差官道:「正是。不能夠從容細說流民狀,只好在馬上封題急就章。所悲 的是喪亂,所求的是安壤。念軍民都把雲霓望,怎能乞得天兵早降。」 田義又對這個差官問道:「足下一路催糧,可曾有幾處解去麼?」這個差官搖 頭道:「那些官兒也沒奈何,只得吞聲無措,皺眉相向。這文牒盡是空的,只有這 個民間虛實,何須更說封疆。」田義道:「這等說,請問邊上的米價,貴賤何如? 若有銀子給與邊軍,他還買得出麼。」差官搖頭道:「錢如灰土,米似黃金。就解 了銀錢去,也難充饑。」田義背地暗想道:「萬一這些銀子,解到那邊濟不得軍需 ,卻怎麼處。」 轉身又問道:「還要借問一聲,譬如有銀子的人,在這裡買了糧米,載到邊上 去賣,可有些利息麼。」差官道:「多便不許,三倍利息,是拿的穩的。」二差官 說道:「咱們有軍務事,比不得他們,先起身去罷。叫店家快來拿錢。店小二走過 來,我清了賬。」兩個差官別了田義,一同上馬去了。田義道:「照他講來,邊上 的米價是極貴的了。我十萬銀子,竟該換買糧米載去。只是一件,這批文上面寫的 是餉銀,不是糧米,萬一邊上的官府,見與批文不合,不肯收起來,卻怎麼處。」 想了一想道:「不妨,就是他不收,要變做銀子也容易,賣與邊上的百姓還多出兩 倍利銀,又與朝廷做得許多事業。這有益無損的事,為甚麼不做。我如今趲行前去 ,到了米賤的地方,竟買了裝載前去就是。主意已定。店家走來,店小二將內外的 酒飯錢,一一找清。田義催趲人夫,抬了餉鞘,自己上馬而去。 話分兩頭。卻說唐經略奉旨征南,已經報捷。朝廷又遣他北征,不日就回往家 中。經過唐家,一個老院說道:「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行到水窮時,依然山 色現,我家老爺自從奉了聖旨,往邊疆赴任,殺敗男軍,建了許多功業。正想內召 回京,不料北方界上,又有女寇侵擾,朝廷加了品級,又命他經略北邊。今日便道 還家,好生得意。只是一件,他心上最愛的,是那兩房姬妾,一個被夫人逼死,一 個賣與田家。此番回來,不但夫人受氣,連我這知情的管家,只怕也難逃罪譴。還 虧我預先識竅,瞞了夫人,密密的寫了個稟帖,寄與老爺,辨明瞭心跡。或者自首 免罪,也不可知。我如今不等到家來,在這驛前等候,少刻上船,定有一番問答。 趁夫人不在面前,好講他些不是。一來卸干係,二來獻慇懃。有理有理。」 且說田北平,自從娶了吳氏,吳氏要死,他再三求個生路,吳氏說等唐老爺回 來,送他回去,除此再無別路。故此終日打聽唐老爺消息。聽得唐老爺便道回家, 猶如得了恩赦,連忙備了十兩銀子,去尋唐家老院,直尋到驛前。老院見了田北平 ,便道:「你是田大爺為何也到這裡來?新夫人好麼。」北平道:「不要說起,今 日此來,正是送還原物。要你做個通事的人。」 老院道:「為甚麼緣故?」北平道:「說起話長,少刻同你細講。聞得唐老爺 將到,我急急走來尋你,說你到驛前來了,只得又趕到這邊。少刻送他上門,全要 仗你幫襯。只要收得進去,就是一樁好事了。有十兩銀子在此,你權且收下。等收 了之後,還有重重的謝儀。」老院道:「多謝。只是一件,老爺到家之後,你送他 進來,少不得他說一句,夫人也說一句,老爺又是懼內的,未必肯依他講話。不如 叫一隻小船,先送到驛前。等候老爺的座船一到,就跳將過去。只有他講話,沒有 別人應嘴。這個原告,就要讓他做了,何等不妙。」北平大喜道:「既然如此,妙 絕妙絕,你在此等候,我就去接了他來。快走快走。」 一直回家去了。老院笑道:「妙妙妙。又得了別人的錢,又討了家主的好。這 件便宜事,是落得做的。我且在驛裡坐一會,等他的小船來,一同接上大船去便了 。」不一時,只見北平接了吳氏,坐在小船裡面,撐駕到驛上來了。老院公也上了 船,對北平道:「我和你慢慢接上前去,免得在此坐等。」北平道:「這個極妙。 」行不上數里,只見一班官船,吹吹打打,順流而來。 卻說唐子才,在船內歎道:「我唐瀅,自從在邊陲奏捷以來,蒙聖思加銜進職 ,寵眷非常。只是不容我驟解兵權,稍圖休息。近日又因北方告警,特賜上方之劍 ,假以便宜,命我星馳赴剿。一路行來,已是家鄉地面,少不得要暫駐旌旗,略停 車馬。這是一件。前日家人有稟帖寄來,說周、吳兩妾,不為妒婦所容,一個嫁在 民間,一個死於非命。我今日回家,倒也有些難處。若還置之不問,又無此理。若 還爭鬧起來,勢必至於夫妻反目。使外人談論起來,甚是不雅。這件事,還該怎麼 樣?」心下思想了半晌道:「也罷,古人為國忘家,曾有過門不入之事。不若竟以 邊報緊急為辭,一個親人也不見,揚帆而去,有何不可。叫左右吩咐頭舵,說近日 邊報緊急,不便羈留,就到了自家門首,也不許灣船,竟揚帆而過便了。」眾船家 領命不題。 卻說田北平同了老院,駕櫓相迎。正是單櫓不如雙櫓快,大船怎似小船輕。近 了官船,老院道:「吳奶奶,我先上船去,你隨後過來。」老院跳過船來,見了主 人道:「家人磕頭。」 子才作色道:「你想是來辯罪麼?家中的事我都知道了。不消再講,你回去罷 。」老院道:「稟老爺,吳奶奶在小船上,要求見老爺。」子才道:「他是嫁出去 的人了,為甚麼又來見我?回他說,不消。」老院出來,對吳氏說道:「老爺不肯 相見,你自己過來。」 吳氏過船,見了子才,大哭道:「我的老爺阿,你便去做官,害得奴家好苦也 。無限別離情,甘受牢籠。怎奈大娘勢不相容,命短的做了離魂倩女,命苦的做了 琵琶別弄。還虧我完全趙璧,不愧藺家功。」子才冷笑不理。 吳氏背面想道:「呀,他是極愛我的。怎麼今日見了,忽然冷落起來。哦,是 了,他在眾人面前,不好親熱我,故此假裝這個模樣,待我走進後船去,他是然跟 了進來。」遂往後艙走去。子才道:「住了,你是個知書識字之人,難道『覆水難 收』四個字,也不知道麼?我且問你,你當初既要守節,為甚麼不死?豈有嫁到別 家,替我守節之理。請問這貞節坊,還是朝西朝東。你的心事我知道了。不過因那 男子醜惡,走錯了路頭。故此轉來尋我。若還嫁了韓解元,只怕到此時,就拿銀子 來贖你,你也未必肯轉來了。多虧得村郎相醜,今日才與你再相逢。田家有人在這 裡麼?叫他快來領去。」老院道:「娶他的男子,現在小船上。」子才道:「著他 進來。」老院出艙相喚。 北平道:「他要難為我,我不敢進去。」老院道:「一團好意,快些過來。」 北平走過船來說道:「唐老爺在上,當初…」子才止住他,說道:「那些原委,下 官都明白了,不消說得。雖然是妒婦不好,也因只兩個女子,各懷二心,所以才有 周氏之死。是他自己的命限,與你無干。至於此婦之嫁,實出奸媒的詭計,也是你 們兩個前世有些夙緣,所以無心湊合。下官並不怪你,你可速速領他回去。」北平 道:「多蒙唐老爺大量,不怪小人,也就感恩不盡了,怎麼還敢要他。就是領了回 去,也是不肯成親,少不得又要尋死。這場禍事,是逃不脫的。倒求唐老爺開恩, 饒了小人罷。仇將恩報,是難得的。怕的是恩澤裡面變出仇來。擅取老爺的愛妾, 逼死老爺的寵妾,這兩件大罪,也夠得緊了。既蒙包容了兩件,就是皇恩,也赦不 到第三重。」 子才道:「如今的局面,與前番不同了。有下官做主,還怕他做甚麼。」對吳 氏道:「你走過來,聽我說幾句話。俗話道得好,紅顏女子多薄命。你這樣女子, 正該配這樣男子。若在我家過,是這句舊話就不驗了。你如今好好的跟他回去,安 心貼意做人,或者還會生兒育女,討些下半世的便宜。若還吵吵鬧鬧,不肯安生, 將來也與周氏一般,是個樑上之鬼。莫說死一個,就是十個,也沒人替你伸冤。我 勸你,莫怨他人莫怨我,且要怨你的命該如此。不是我男兒薄倖,皆是你紅顏命裡 。老院,是你引他進來,就著你送他回去。」對北平道:「恕不送了,吩咐船家, 快些趕路。」 北平與吳氏老院三人,一回過了小船。只見唐老爺船上鳴鑼吹打,開船去了。 老院道:「吳奶奶,老爺說的其實是好話,你句句都要依他。從此以後,安心樂意 結成親。若是失意的時節,就要想著老爺的話。吵鬧有何用處?」說話之間,不覺 就到門首,三人一同上岸。老院道:「你們好好的做親,我回去了。」 北平與吳氏進到廳堂。吳氏向靜室走。北平扯住問道:「你往那裡去?」吳氏 道:「到靜室裡去。」北平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初不敢成親,一來被人命嚇 倒,要保守身家。二來見你忒標緻了些,恐怕啕氣。如今屍主與凶身當面講過,只 當批下執照來了,還怕甚麼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對些,方才黃甲進士,親口吩 咐過了,美妻原該配醜夫,是天公做下的例了。沒有甚麼氣啕,請依直些成了親罷 。」吳氏背自說道:「這怎麼處。我還要弄些圈套出來,當不得唐郎那幾句話,把 我的路頭都塞斷了,沒奈何只從他。」對北平道:「做親便替你做,要依我三件事 。第一件,一房要鋪兩張牀,你睡你的牀,我自睡我的牀,不許過界。第二件,房 內將好香燒上一爐,免得我聞臭氣。第三件,做親須要正經,不可糊塗無禮。」北 平道:「房內燒香,大家聞些香味,這到使得。若這兩件,又是難題目了。呀,我 如今還怕甚麼?」叫丫環:「把成親的花燭要點亮些,合巹的酒要淺斟些,我如今 是光明正大的新郎,比不得前番兩次在那暗裡偷雞,醉中拿賊的了。小心伺候。」 丫環應道:「曉得。」 北平摟著吳氏入房。丫環送酒進來,兩人吃了幾杯。 北平叫丫環退了,閉了門,去扯吳氏上牀。吳氏道:「我還要吃酒。」北平道 :「不要吃醉,沒趣。」吳氏道:「吹滅了燈也罷。」北平道:「吹滅了燈,越發 沒趣。」兩人調情興動。 吳氏也是久未見水,涸轍之魚,被唐子才說冷了心,不覺興頭,又說道:「方 才說過了。你睡你的牀,不許過界。如今又來沒正經。」推開北平。 北平道:「若是如此,怎麼叫做成親。依直些,不要作難。」吳氏道:「我也 經不得你歪纏,只許此一次,下次切不可來纏了。」二人摟抱上牀,半推半就,兵 起戈興,雲雨已畢,交頭而睡。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唐子才智定鴛鴦 內應外合奏功捷 使盡機關是女聰,提兵遣卒逞威風。 若還遇著中原將,走至陣頭一掃空。 卻說女寇白天王,與哥子黑天王,男女兩下分兵,黑天王在南邊攪擾,被唐經 略生擒囚解朝廷奏捷。這白天王,分在北邊。 一日,自己誇道:「咱白天王,自起兵以來,攻破無限城池,殺傷許多官吏。 起先只說南方有人,不可輕敵。及至到了這邊才知道,偌大中原,竟沒有一個能乾 的男子。做文官的,但知道賦詩草檄。做武將的,只曉得喂馬支糧。一到守城上陣 的時節,連那賦詩草檄的文官,喂馬支糧的武官,都不知那裡去了。剛剛剩下些百 姓來祭咱家的刀頭。你說好笑不好笑。如今直搗長驅,勢如破竹,咱不怕不做中原 女主。只是一件,咱聞得內地的男子,美貌者多,要擄一個俊雅郎君,帶在身邊受 用。再不見有好的,想是被手下之人隱藏過了,須要申飭一番。眾將近前,聽咱號 令。」 眾女卒一齊近前說道:「王爺有何號令?」 白天王道:「孤家年過二八,未有東牀,要選一個俊俏男子,做壓寨官人。以 後擄著的少年,都要帶見孤家自行選擇,選中者上用,選不中者,分賞各軍。如有 未經上選,擅肆姦淫者,梟首示眾。」眾女卒得令,擺隊前進。行不數里,眾女卒 拿住少年男子數十人,帶來見白天王道:「稟王爺,拿著了幾十個後生男子,聽候 選用。」白天王逐個看了一次,道:「都選不中。賞了你們。」眾女卒叩謝了,說 道:「咱們人多馬少,這些男子,沒有馬騎,卻怎麼處?也罷,一人抱著一個,對 面騎了。就把鞍轡當了牀鋪,做一個走馬看花,何等不妙。」每一女卒摟一男子, 同了馬。說道:「這樣快活的事,剛剛湊巧。」 各對男子說道:「你快活不快活?刀尖入了鞘,不須你費力,馬走自動遙這場 興頭,比那夢裡,可不更高。方才快活,不覺城池又到。大家收拾箭和刀,到晚來 再使壯力,戰到雞兒叫。」各男子道:「放了我們回去,我們家中有父母。」各女 卒道:「你們好呆,不日得了大功,你們少不得也有個官做。出門做甚麼生理。有 這樣發財。那也還是後日的快活,今晚上待我脫了衣服,解了帶子,同你在被窩裡 ,肉黏肉做些快活事情,豈不是眼前的風流。」眾女卒相對說道:「我們與你大家 攜得酒來,一齊吃個交杯盞兒,乘些酒興,比在馬上更快活。」說得有理,就去行 為。且住女卒行樂不題。 卻說唐子才,自從行兵已建功勞。今日來到北邊,軍需缺少,糧米告急的表章 ,催餉的文批,都出了幾次。他自歎道:「臨危不作愀然色,赴義偏多慷慨容。我 唐瀅自行兵以來,屢奏膚功,數平大難。誰想來到此間,忽遭奇變。那女寇的猖獗 ,雖是可愛,若肯竭力支撐,也還抵當得住。當不得這庫帑罄懸,有兵無食。莫說 狡寇臨城,雄兵不能枵腹而戰,還怕饑軍不戰,主帥將有焚之憂。自從到任以來, 也曾遍差員役,往各路催征,並不見有軍糧解到。況且敵勢頗猖,一日近一日,戰 既不可,守亦不能,教下官怎生區處。」 正在躊躕,只聽得外面吶喊:「青天爺爺救命!」唐子才問道:「外面叫喊的 ,是些甚麼人?」手下稟道:「都是沒飯吃的窮民,饑餓不過,要來求老爺賑濟的 。」子才歎道:「非無濟困之心,奈少救荒之策,只得要裝聾做啞了。叫中軍軍官 出去吩咐,說賑濟饑民,是有司衙門的事,本院只管軍務,那有錢糧給散他們。」 中軍出去吩咐了,眾應道:「這等說起來,只好餓死了。可憐可憐。」不一時,只 聽得外面,又在高聲齊喊:「各營將校帶了兵士來求見老爺。」中軍傳稟,子才問 道:「問他有甚麼話講。」中軍傳了命,出去問了底理,進來稟道:「各營兵丁, 有四五個月,沒有錢糧吃了,求老爺給餉。」子才道:「對他說,催餉的官吏,還 不曾轉來,一到自然給發。」中軍傳令,說與眾兵,眾兵鼓噪道:「朝廷不使餓兵 ,目下邊報警急,若要打仗,我們是不去的。再過幾日沒餉,我們各尋頭路去,討 飯吃了,休怪休怪。」 中軍將眾兵所說之言,一一稟明,子才道:「怎麼處?這樣沒錢糧,致使軍驕 將怯。又不是我做主帥侵漁了不肯給發,都只為民間困乏錢糧,處處求寬,叫我如 何區處。只好學家翁做癡聾,徒然仰屋咨嗟而已。」正在躊躕之間,只聽得外面高 聲報道:「湖廣宣撫使衙門,有公文投進。」子才道:「收進來。」 中軍將文書收進來,子才折開一看,遂大驚道:「怎麼正項錢糧,倒不見解到 ,竟有個尚義的百姓,助起邊餉來。這田素封的名字,我有些記得。」想了一想道 :「哦,就是我同鄉之人,前日娶吳氏去的。咳,人不可以貌相。那樣一個蠢人, 倒做出這等一件奇事。只可惜是銀子,若還是十萬金的糧米,不但可以給散眾軍, 使我邊功立建,還可以賑饑活莩,保全得無限生靈。」對中軍道:「喚那解人進來 。」中軍傳令:「老爺吩咐,喚解人進去。」 田義隨了中軍,走進後堂,見了唐經略。子才道:「你就是田義麼?」田義道 :「小人正是。」子才道:「難為你那主人,有這番好意。只是一件,這邊米價騰 貴,一時辦不出糧來。本院若還差官去糴,又要差官去散。經過兩番侵克,就要少 了一分軍糧。你主人尚義,你是義僕了。本院並不開鞘就委你糴米,糴完之後,就 委你去散軍。」田義道:「不消大人費心,小人在途路之中,聞得這邊米貴,已將 十萬銀子,都糴了糧米載來,可以立刻散軍,登時赴敵,不須耽擱師期了。」子才 道:「這等有多少擔數。」田義道:「三萬擔糧米,還有幾千馬料在外。只是一件 ,小人一路行來,看見一壑之中,盡填餓莩;閭閻之內,總是餓民。求老爺把散軍 之外,剩下的餘糧,拿來賑濟一賑濟,使軍民一齊受福,也是老爺的天恩,免教百 姓遭饑餓。」子才道:「奇哉,奇哉!你做來的事,你說的話,沒有一件不合著本 院的心事。若還用你行兵,再無不勝之理。本院這邊,先授你做軍前贊畫。勉力建 功,待邊疆寧靜之日,連你主人的功績,一同具疏上聞。」叫左右:「快給冠帶與 他。」 田義受了冠帶,穿戴已畢,叩謝唐經略道:「多謝老爺提拔。」子才道:「不 須謝得。這散餉賑饑兩件事,少不得要借重你了。還有一件機密事情,要用著你, 不知肯去不肯去?」田義道:「只怕做不來,若做得來,就粉身碎骨,也不敢推辭 。」子才道:「中軍官、左右等,你們都迴避了。」 中軍、左右一齊退出。子才細聲說道:「我聞女寇入境以來,遍擄美貌的男子 ,日贊機謀,夜同枕席。本院心上,要選個俊雅少年,投入他軍中,做個內應。足 下既有張巡、許遠之心,又有宋玉、潘安之貌,何不做了這樁美事,使下官早立邊 功。」 田義道:「恩主既然信用,卑職怎敢推辭,依命前去便了。」 子才道:「善行兵者,倒要示人以弱。他若問我的虛實,你須要留心對他。」 田義道:「曉得。卑職給完兵餉即去。」正是: 愁饑得飽士民歡,慮辱偏榮法令寬。 只道籌邊效卜式,誰知克敵用潘安。 卻說白天王,帶領女卒,一路而來。眾女卒留心擄掠少年男子,沿路又捉住了 十幾個男子,帶去見白天王。白天王又逐一細看,只看一個美貌男子,飄巾豔服, 便指著說道:「這個果然生得好,就是潘安、衛,不過如此。似這等容貌才堪上用 。留這一個,其餘盡賞與你們罷。」眾女卒叩謝了,就帶了選不中的男子,各自分 散去了。白天王對那美貌男子說道:「咱家要抬舉你,做個壓寨官人,你可情願麼 ?」那男子道:「只怕容貌醜陋,不堪親近玉體。」白天王道:「不必太謙。」 一把扯了,挽頸而坐,道:「我且問你,聞得朝廷裡面,差個經略官兒,領兵 前來,與咱對敵,可是真的麼。」那男子道:「是真。如今領了兵馬,現在前途紮 營。」白天王道:「你可知道他本事如何,軍中可有些準備麼。」男子道:「本事 的好歹,臣不知道。只曉得他沒有軍餉,那些兵丁,忍餓不過,鼓噪了一番,如今 都要散了。」白天王大喜道:「咱原知道他空虛,這等說起來,一發不消慮了。吩 咐女將們,今已晚了,就在此處安營下寨,明日再走。快暖杯酒來,咱與官人交杯 。」 不一時,美酒佳餚,兩個女卒端將進來。白天王道:「我與官人,雖是偶然遇 合,卻也是終身大事。須要拜個花燭才好。」 二人一同拜了四拜,方舉杯飲酒。酒過三巡,白天王道:「官人我與你,既拜 了天地,須要親熱些。」遂走前來,共椅而坐,共杯而飲。又問男子道:「我雖不 是中原之女,可中得你的意否。」男子道:「既蒙王爺寵愛,那有不中意之理。」 白天王道:「既然中意,就該放些情趣。哦,是了,你們中原的臉皮薄些,吩咐眾 女卒,今晚須要小心巡邏,謹防劫寨。你們都出去,不要你們伺候了。」 眾女各自遵命去了。白天王道:「官人,我與你在陣上恩愛,和衣而臥罷。」 這白天王,是個情開興動的女子,今夜初得美貌男兒,那裡忍耐得住。酒至半酣, 情慾已動,竟把那男子,抱摟上牀去了。一夜恩情,如膠似膝。二人恣意,你貪我 欲。交戰半晚,雲收雨散,兩人交頭而睡。 到了次早起來,吩咐女將們道:「快選一匹好馬,與官人騎了,同咱家並轡而 行。」那男子上馬,同白天王一直向前。不題。 且說唐子才囑附了田義,往賊營內去,到次日,是個吉日。 點齊人馬,即便興師。眾將官領了軍令,整飭隊伍,長驅而進。 子才道:「幸喜今日糧充米足,人雄馬壯。一路饑民盡皆充飽,歡語盈盈,壺 漿簞食迎王師,喜孜孜把手招。一路行來,都是平陽地面,不好屯兵。此處倒有一 座高山,不知叫甚名。喚左右將官,前去問來。」眾軍前去。問那鄉民。鄉民應道 :「是鳳凰山。」子才聽了喜道:「好一個山名。鳳為百鳥之王,又是祥瑞之物。 即此就是吉兆了。竟上去屯兵就是。」眾後將一齊踴躍而上。子才上到山上,紮了 營盤,四面觀看一會,說道:「樹林兒叢脞,水溝兒環抱。一層一層漸漸高。盼望 星辰天空月皎。鳳凰名,真吉兆。還是聖上洪福齊天。」 話分兩頭,卻說白天王,同男子並轡而行,一路上眉來眼去,說不盡許多愛。 眾女卒稟道:「王爺前面,有一座高山,山上有旗幟擺列,想是他紮營的去處了, 還是攻打不攻打?」 白天王道:「須要差個的當的人去,偵探一偵探,然後用兵才好。」對男子道 :「你是個南人,他決不疑你,替咱家走一遭何如?」男子道:「倘若被他拿住, 做了奸細,卻怎麼好?」 白天王道:「只到就近之處,看一看動靜,即便轉來。」男子道:「這還使得 。」男子欲行又止,道:「我捨不得王爺,恐怕被他拿住了,就不能夠再來相會。 」白天王道:「少去幾里就是,不妨。」那男子左回右顧而去。白天王道:「好個 有情的男子。吩咐女將們,擺起陣勢來,好和他廝殺。」眾女將道:「請問王爺擺 甚麼陣勢?」白天王:「就擺那個百鳥朝鳳陣。」 眾女將領命,隨即擺陣,不題。 話說唐經略到了鳳凰山,四面瞻望了一回,轉到中軍帳坐著。只見田義從山下 走入中軍帳來。子才道:「你回來了,可曾投得進去,賊營的虛實何如,快些講來 。」田義道:「卑職已進賊營,賊頭甚是利害。現在山下紮營,著我上來偵探的。 人馬最多,又且猛悍,料難力取,只可智擒。少刻與之對壘,須要假輸一陣,擋住 要路,不可使他上山。卑職勸他解衣就寢,到三更時節,須以炮聲為號,一齊殺進 寨來。待卑職從被窩裡面,取了他的首級,與我軍相會便了。只是一件,卑職此番 轉去,須要著人追趕下山,使他看見,方才信任不疑。事不宜遲,卑職去了。」正 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田義辭了唐經略,出了營門,急跑下山。子才叫幾個兵土,假意追趕下山,一 面擺齊隊伍,殺將下去,只可佯輸,不可取勝。 卻說白天王,自打發男子上山去探聽之後,問眾女將們道:「可知他屯兵的所 在,叫做甚麼地名?」眾女將道:「叫做鳳凰山。」白天王道:「這等說起來,咱 的陣勢擺錯了。他住的是鳳凰山,咱擺的是百鳥朝鳳陣,倒替他散了吉兆,莫非有 些天意麼?」 話猶未了,只聽得吶喊道:「快拿奸細。」白天王著了一驚道:「他那裡喊拿 奸細,地動山搖,咱這裡替伊著慌,魄散魂消。」又聽得道:「奸細走了,趕不著 了,大家殺下山去。」只見那個男子,慌慌張張,走到面前。白天王道:「你轉來 了麼。他那裡虛實何如?」那男子氣喘喘的說道:「他那邊全無準備,紮的都是空 營。如今假裝威勢,殺下來了。我們倒要認真殺上去。」白天王吩咐眾女卒,就此 起兵殺上山去。 唐子才的兵馬,對殺一陣,假敗上山了。白天王道:「乘他殺敗,不可回頭, 一齊追趕上山。」眾女將道:「稟王爺,天色晚了,被他擋住要路,一時爬不上山 。」白天王道:「既然如此,且扎住營頭,睡了一夜,明日搜山便了。」那男子道 :「何如?我說他虛張聲勢,沒有幾個人馬,落得脫了衣服,睡他一夜倒是穩的。 」白天王道:「說便是這等說,也要防備。」 他叫女將們,吩咐小役,一面打更,一面巡邏。若有響動,就傳報進帳房裡來 。不是軍情,不許亂報。吩咐過了,便對那男子道:「我和你就同昨晚一樣和衣而 睡也罷。」那男子道:「既蒙不棄,則索解帶脫衣,使我得親玉體。」白天王道: 「如此說,昨晚只獻一半,到今晚就要全體獻上了。可見得愈熟愈親了。」二人寬 衣解帶,一同摟抱上牀。此夜恩情愈加深厚,雲雨之事,自不必說。及至三更,只 聽得一聲炮響,眾兵吶喊而來。眾女卒大驚,忙來報道:「不好了,稟王爺:山上 放炮吶喊,怕有舉動,快請出來。」田義應道:「王爺有令,他不過假弄軍聲,使 我不能安睡。料想決不下來,即使下來,也沒有幾多人馬。不消御駕親征,你們殺 他幾陣便了。」 卻說唐子才,帶領人馬,殺入賊營而來。正與女卒對殺之際,只見田義忽持人 頭,上掛燈籠一盞,站立高處,大聲叫道:「賊頭已經梟首,餘眾速降。不降者快 走,休得在此送命。」 眾女卒一見人頭,遂大驚,各自走散去了。田義持了賊頭首級來見,唐經略見 了田義,道:「多虧了你,渠魁既已滅除,餘寇可以不追,就此班師轉去。」對田 義道:「本院回到衙門,就要草疏奏捷,少不得差官齎捧,不如就差你去罷。」田 義道:「如此甚好。做主人的功績,也求恩主敘在疏中。」子才道:「轉敗為功, 全虧他這些軍餉,豈有不敘之理。他的功勞,不是一官半職可以酬得來的,定有極 大的賞賜。」田義道:「這等敝主人有三位主母,總求開列姓氏,以便給賞封浩。」 子才道:「知道了。若要皇恩普給,只把封章立草、錫封誥不分大小。」 三千紅粉作黃巾,十萬青蜓助紫宸。 百計星羅擒乳虎,一宵雲雨奏麒麟。 且住唐經略回衙草疏,敘功奏績之事不題。卻說三官大帝,乃人間賜福消災赦 罪之神。凡人間有善者,都是各處城隍,將本人所行之善,奏聞大帝,緣人善之大 小,當賜福的賜福,赦罪的赦罪,解厄的解厄。 一日,三官大帝臨殿。那天官說道:「天上歷司,人間塚宰,一般握鑒司衡。 吾乃上元一品,賜福天官,紫微大帝。」那地官說道:「溥仁宣化,解綱恤天刑。 吾乃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清虛大帝。」那水官說道:「遇劫難逃天譴,霽霜威, 掣返雷霆。吾乃下元三品,解厄水官,洞陰大帝。」紫微大帝道:「我們三位,都 是上帝宣化之臣,生靈造福之主。錫下民當錫之慶,有權雖似無權。弄上天未霽之 威,無力終為有力。近日為朝天公務,職事稍荒。今日清閒,須當料理。叫判官把 各處申到的文疏折開來,待我一同批閱。」 判官應道:「是。」遂將疏文開拆,天官大帝念道:「湖廣荊州府城隍司,為 申報善良事:本境富民田萬鍾,屢世善良,一生愚懦,近復有義僕田義,代主焚券 一事,加惠貧民,實為長厚,理合申報,乞賜祥福等因。」大帝道:「這件事也難 為他,叫判官記在陰陽簿上。」 判官遂將他記了上簿。又開折一封,大帝念道:「 西北境邊,各路城隍司,聯名具疏,為申報異常功德,乞賜破格旌揚以彰 果報事:西北屢遇災浸,疊遭兵革。饑民半填溝壑,窮兵待死疆常有荊楚富民田萬 鍾,遣義僕田義,齎糧三萬石,賑濟窮邊,立蘇萬姓,功高難泯,心善可嘉,理合 疏聞,伏乞轉達上聰,以彰善報。」 大帝念完道:「呀,一個平民,竟做出這般大事。恰好兩道文疏,都是為他起 ,一定要奏聞天帝了。我上元所掌的是賜福之事。叫判官,查他生平享過的是那幾 件福,不曾享的是那幾件福,好待我奏過上帝給賜與他。」判官領命查簿稟道:「 稟上大帝,他的財帛星、妻妾星、奴僕星都是極好的。兒女雖不曾生將來,也有幾 個。他平生所少的,止是一個貴字。」天官道:「既然如此,就在助餉裡面,成就 他的功名便了。這真是功高祿厚,德潤身榮,不比那財旺官生,雖則是姓名未向榜 中登,出山不比終南逕。」 地官大帝道:「我中元所掌的,是赦罪之事。叫判官,查他前世造何孽障,今 生有何罪愆,一一開明,好求上帝赦免。」判官領命查簿,稟道:「稟上大帝,他 前生既無孽障,今生也沒有罪愆,只為相親一事,驚死了一個婦人。又喜得無心的 過犯,原在可赦之列。」地官道:「這等奏明上帝,竟行豁免罷了。又不是姦淫致 死,威逼成冤。不過,誤傷生,善緣重,惡緣輕,就是將功折罪,也多餘剩。」 水官大帝道:「我下元所掌的,是解厄之事。叫判官,查他一生,有何災厄, 過了不曾?好待我奏明上帝,替他禳解。」判官查簿道:「稟上大帝,但他一生, 水火之厄也沒有,盜賊之厄也沒有,官司口舌之厄也沒有,只有兩樁大厄,一樁過 了,一樁是解不去的。」水官道:「是那兩樁?」判官道:「一樁叫做奇形厄,一 樁叫做美女厄。」 水官道:「奇形厄是怎的,美女厄是怎的?」判官道:「他身上五官四肢,沒 有一件不是闕的;又有三種惡氣,聚在一身,這叫做奇形厄。他一生所娶的婦人, 都是天姿國色,要他將就也將就不來;卻是這些美女,個個要與他為難,這叫做美 女厄。如今三房妻妾都已娶過了,他的磨難,也都受過了。只有奇形一厄,是解不 去的。」 水官道:「原來如此。這也不難。待我奏明上帝,遣變形使者,把他身上的肢 體,從新改做一番,變做個美男子便了。替他茸眉修眼,削體磨膚,浣穢除腥,轉 教美女戀奇形。我只愁他又落風流阱。」地官道:「這個解法,雖是極好,只是與 赦罪的條款,略有些防礙,恐怕上帝不允。」 水官道:「怎見得?」地官道:「田萬鍾的罪可以赦得。那三個婦人的罪,卻 赦不得。若使男子變了形體,就難為那幾個婦人了。上帝是好生的人,如何肯允? 」天官與水官同道:「男子變了形體,是婦人之福了,怎麼叫做難為他?請道其故 。」 地官道:「紅顏薄命四字,就是注解了。這四個字,也要看得明白。不是他有 了紅顏,方才薄命。只為應該薄命,所以罰他做紅顏。婦人應該配醜陋男子。田家 那幾個婦人,若不是罪深孽重,如何生做紅顏?若把丈夫變好了,他愈加得志,不 想回頭來生的果報,又不知如何慘刻,所以上帝未必肯允。」天官與水官道:「說 得極是。只可惜這等一個善人,使他受了奇厄,終身不解,也是一樁屈事。也罷, 我們三個一齊具疏求上帝,推男子之愛,波及婦人,免他輪回一轉,這叫做破格用 情,以後不得為例便了。大家草起疏來,一同上奏。」 於是三位大帝,各自拈起筆來,從頭至尾,一一分晰,寫了祈求上帝疏文各一 道,隨即差判官,齎捧上天去了。三官大帝說四句道:從來天網密如絲,祗為推恩 把禁弛。 世上紅顏應共詫,原何忽有運通時。 也不知田北平如何變形。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田北平虔誠沐浴 變形換面受皇恩 絕技曾經擅古今,微權造化不能侵。 世人莫道形難變,欲變形骸先變心。 卻說三官大帝,各自將田萬種的功績,應得賜福,及本身所行罪孽,合當赦免 ,其所受之奇厄,亦宜更變解除,一一詳細聲明,草成疏文,申聞上帝。玉帝見了 疏文,心中大喜,道:「世間有這樣一個平民,救濟了無數饑民,自宜給與厚爵。 其本身所受奇形,亦宜更變。」隨即差殿前一個仙官,降下凡世間,與田北平變形 換面。 這仙官領了玉旨,隨駕祥雲,降下凡世,說道:「吾乃上帝殿前,一個變形使 者,又叫做人匠的便是。世上的人,只曉得那五官四肢與規模舉動,都是天地生成 ,父母養就。胞胎落地的時節,就定下好歹,以後再改不得的。那裡知道,冥冥之 中,有我這個變形使者,能把蘧蒢戚施,變作潘安宋玉。又能把潘安宋玉,變做蘧 蒢戚施。就如今日三官大帝,因為田北平行了善事,一齊奏過玉皇,玉皇差我下去 ,替他改形換面,變做一個美貌男人。你要曉得,不是我加厚於他,要奉承財主, 幫襯貴人。這都是他自己積德,感勸神明,故此有這心廣體胖的效驗。也有富貴之 人,做事不好,被我在他夢寐之中,用此斧鑒,把那絕好的形容,變做極醜的相貌 ,也不曾放過了。他話休絮,煩我且到田北平家裡去走一遭來。」 正是: 奉勸世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 且說田北平,一日與吳氏閒坐說道:「娘子我和你,自從唐公做主,當面勸誨 一番,回家成了親事,光陰易過,不覺也是半年了。」吳氏道:「我想鄒、何二位 小姐與我三個,都是一樣的人。偏是他們有福,弄脫了身子,獨我一個命苦,罰在 這邊受罪。」北平道:「那些閒話,都不要提了。只是一件,我家的田義,解了十 萬銀子,到邊上去散軍。為甚麼去了許久,還不見回來。」吳氏道:「想必也就來 到了。」二人說話之間,只聽得大門外鳴鑼而進。吳氏著了一驚,道:「是甚麼人 ,你出去看來。」北平走出廳堂,問道:「列位來做甚麼,莫非是撮把戲的麼?」 報子道:「不是,我們是報喜的。」北平道:「我家沒人讀書,又沒赴考,有甚麼
喜事報得。」報子道:「這樁喜事,若還是讀書赴考出來的,就不奇了。妙在平地 一聲雷,方才詫異。快請田老爺出來。」北平道:「區區就姓田。」 報子道:「我們不信,你就是田老爺?」北平道:「你若不信,但看我身上臉 上,那一件不是闕的。」報子道:「既是田老爺,取筆硯出來,寫了賞帖,好看喜 帖。」北平道:「要我多少?」 報子道:「只要一萬。」北平道:「多大的喜事,要我這些。」 報子道:「還你值得就是,快寫。」北平道:「也罷,寫一千罷。若還不值, 我是沒有的。」報子道:「恭喜老爺,你為輸餉助邊的事,封了極大的官職,連盛 价田義,也做了顯宦了。為輸財,主人位列公侯伯,僕從為官又進階。」北平道: 「封我做甚麼官?」報子道:「封你做尚義君。」北平道:「不曾見有這個官銜。 」報子道:「這是古時的名號,近來沒有。戰國時節,齊有孟嘗君,楚有春申君, 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朝廷論你的功績,說封侯又太重,授官又太輕,故此於 五等諸侯之外,又想出這個名號來。以後人見了你,都要稱千歲。」 遂取出報帖來說道:「這是報你的,這是報盛价的。朝廷的敕命,就是你盛价 齎來,明日就到家了。」北平道:「這等,請在前廳少坐。待我央房下看了報帖出 來,打發你們。」 北平拿了報帖,歡喜道:「竟有這等奇事,娘子快來!」吳氏道:「有何奇怪 ,既沒有人命干連,又不怕紅顏廝害,何須這等驚駭。」北平搖搖擺擺,笑道:「 並無驚駭,還有奇快,這是我否多生泰。娘子你一向憎嫌我,如今不敢相欺,做了 個小小的千歲,摯帶你做一位大大的娘娘了。報單在這裡,央你念一念。」吳氏念 道:「捷報貴府老爺田,以助餉有功,蒙經略唐特本題敘,奉聖旨高封尚義君,位 列公侯下。呀,果然封蔭了。」北平道:「還有威風的事哩,連我那個雄,也做了 命官。我如今是老爺的老爺,你如今是奶奶的奶奶了。」 又付報單與吳氏,吳氏看了道:「呀,果然他做了官。」北平道:「拿來我貼 在壁上。」吳氏背喜道:「不想這癡人,竟有這般癡福。一般的桃柳三春,不在我 熏獲半載。如今這副封誥,少不得是我受了。」對北平道:「這等,命下了不曾? 」北平道:「就是田義齎詔,明日就回來了。」吳氏道:「既然如此,朝廷的旨意 ,是褻瀆不得的。須要齋戒沐浴一番,才好接詔。快叫丫環,燒一鍋熱湯,洗一個 大澡,把身子弄潔淨些,也好頂冠束帶。」北平道:「說得有理。這等快些燒香湯 ,等我沐裕」吳氏道:「你在這裡等候,我去叫丫環送來。」 安得瞿唐三峽水,浴去村郎滿面塵。 北平道:「畢竟是宦家出來的,曉得這樣禮數。若把我們,那裡知道。待我預 先脫了衣服來。」丫環持了浴盆,又攜了湯桶水杓等物,一齊送得進來道:「湯在 這裡,盆在這裡,請爬下去洗裕」北平道:「你要在這裡伏事,我今日這個澡,比 不得往常,要像那殺豬宰羊的一般,一邊洗一邊刮,就等我忍些疼痛,也說不得, 總是要潔靜為主。是便是了,我聞得人說,書上有句成語,叫做沐猴而冠,我如今 要戴朝冠。這一沐也斷不可少。先將頭髮裡面洗起,快些動手。」 變形使者站在北平背後,等丫環動手洗浴,方好與他改形。誰知那丫環略洗得 一兩把,便道:「這樣臭身子,那裡被他熏得過。不如走了開去,等他自己好洗。 桶內香湯易倒,盆中臭氣難聞。少停出賣肥水,只要一錢一斤。」悄地走得去了, 變形使者暗地道:「他那丫環去了,我不如變做丫環,替他洗浴。在水盆裡面改造 ,又分外變得快些。且待我自家先變了丫環來好替改造。」正是: 要變他人先變己,就將己法變他人。 變形使者變了丫環,先舀湯灌入口內。北平道:「為甚麼原故,竟灌在口裡來 。哦,想是要替我洗肚腸了。便吃他些下去,濯濯肝腸,澆澆心腑,便吃口香湯也 無礙。」使者又舀浴湯,澆在頭髮裡面,又取物灑在眼內。北平道:「呵呀,甚麼 東西,迷了眼,快替我揉一揉。」使者替他揉了眼睛,北平道:「臉上要緊,替我 多打幾下。不但洗去塵垢,遇疤好一處,都要用心沙汰。」使者將推刨,從頭至尾 渾身刨了一回。北平道:「刮洗這肌膚,用了猛力,我雖痛楚也甘捱。」使者用一 手著胸,一手著背,用力按了一回。北平道:「若然把我背後胸前肉,推去得淨更 好。」使者又將他的腳扯了,伸縮一頓。北平道:「任你摩筋按骨,縮去伸來。你 弄了這半日,也辛苦了,讓你去罷。待我自己揩乾身子,好穿衣服。」使者背後道 :「將他一身缺陷,都補完了,回覆上帝去罷。」正是: 心頭若少崎嶇事,世上應無缺陷人。 北平揩了身子,穿了衣服。看壁上道:「好奇怪,方才吃下些水去,竟像換了 一副肚腸。這報單上的字,起先識不上幾個,如今都念得出了,難道是我福至心靈 ,竟把聰明孔竅都洗開了不成。娘子快來。」吳氏帶了丫環出來,見了北平,著一 驚道:「這是甚麼客人,大爺往那裡去了?」北平道:「娘子又來取笑,我就是大 爺,那裡還有第二個?」吳氏道:「呀,好奇怪,聲音是他,怎麼形像竟變了。你 且走幾步看。」北平走了幾步,吳氏道:「一發奇怪,連走也不蹺,背也不駝了。」 丫環向北平身上嗅了一頓,又取手看了一看道:「大娘你看他身上的皮肉,白 也白了許多,光也光了許多,連那三樣臭氣,都聞不出了。」北平道:「都是刮洗 得到的原故。娘子也難為他,費了半日工夫,替我從頭至腳,沒有一件不洗到。」 丫環道:「這等你見鬼了。我只洗得一兩把,就跑了進去,何曾費甚麼工夫。」北 平大驚道:「呀,這等說起來,就果然奇怪了,快取鏡子來,待我照一照看。」 丫環取了鏡子,北平接了一照,大驚道:「呀,這是甚麼緣故?」吳氏道:「 一定是神明之力了。或者該有這些造化,替你脫胎換骨,重做一副人身,也不可知 。只是變得太驟,所以更奇。花面村郎,蛇皮俗子,眼睜睜立換胞胎。」北平道: 「你們但知我形容改變,還不曉得我肚子裡面,也明白了許多。竟不像以前骼突了 。」吳氏道:「茅塞頓開,分明是奇福來了,相貌隨心更改,莫道世界上無神明。 親眼見的,還有甚麼疑猜。」宜春背後說道:「樣樣都變過了,只有那件要緊的東 西,不知可曾變過,也要待我試他一試才好。」 吳氏道:「我方才得了封蔭之報,還只有三分歡喜,如今到有十分了。說不得 我今晚先破私囊,備一席喜酒,一來拜謝天地,二來恭賀你的形海只是一件,恐怕 那看經念佛的知道了,又要還起俗來,就有許多不便了。以前還盡那紅顏債,到今 宵才有一個笑容開。還願你留住原形,等待那吃醋的來。」 北平道:「娘子,你到是個佳人,我卻不是才子。今晚上我到是尋常歡喜,娘 子是十分湊意了。」吳氏斜眼向北平頭上指了一下,走入房裡去了。北平大笑,也 走進房而去。 卻說鄒小姐在靜室裡,對何小姐說道:「妹子,我和你避俗以來,光陰迅速, 不覺已是一載有餘,後來的那一個,倒安然做了家婆,與他睡了半年,也不曾被臭 氣熏死。我們兩個早知如此,悔不當初,為甚麼不權忍一忍。或者如入芝蘭之室, 久而不聞其香,也不可知。如今囚禁在此,幾時才得出頭。」 何小姐道:「聞得那個孽障,為助邊的事,封了尚義君,眼見這位誥命夫人, 要讓與別人做了。請問姐姐,你還是讓他不讓他?」鄒小姐道:「休提封誥,說將 來教人醋倒。鳳頭冠送與人穿戴,頂頭的錢財不見分毫。我心上氣不過,要走過去 與他爭論一番。只是當初的話太說過頭了,萬一他問起嘴來,叫我如何答應。」何 小姐道:「你就耐得過,我也耐不過。俗話說得好,一日不識羞,三日吃飽飯。管 他問嘴不問嘴,定要過去吵鬧一常出得他譏誚,少不得要忍些羞慚,將饑換飽。終 不然闖席的任情餮饕,先來客反忍空枵。」 說話之間,只見宜春走進來說道:「大娘、二娘,你們兩個便在這裡看經念佛 ,把一生一世的好事,都被別人占盡了。」鄒、何二小姐道:「就是封誥的事麼? 」宜春道:「封誥的事,還不足為奇。如今又有新聞,若還說將來,只怕你們不信 。」二小姐道:「又有甚麼新聞,你快講來。」宜春道;「大爺的相貌都變過了。 」二位小姐道:「怎麼人都會變起來?這個丫頭又來胡說了。」宜春道:「何如? 我說你們不信。」二小姐道:「這等是怎麼樣變法,你且講來。」宜春道:「他也 是才聞佳報,就把身軀向盆中盥澡。誰知那錦上添花,暗地裡神鬼,把肌膚變得嬌 又嬌。渾身惡狀盡風消!往日時容,沒有半毫。」二小姐道:「不信有這等奇事。 」宜春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他如今就來拜佛了,你們放出眼睛看。」 他話猶未了,只見北平自外面來:「神靈難報,這樣嘉祥,何曾預先拜禱。」 走至佛堂前,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兩個小姐偷眼看了,著一大驚。北平拜畢說道 :「全仗佳人終朝咒詛,罵村郎變作時髦。」二小姐作笑容,相見說道:「田郎恭 喜。」北平道:「何勞美人相呼喚,這便是後恭前倨的蘇大嫂。」二小姐道:「田 郎請坐一坐。」北平道:「多謝。」飄然不理而出。鄒小姐道:「果然變過了,有 這等奇事。」何小姐道:「他便不理我,我偏要去理他。說不得了,明日受封的時 節,和你預先闖過去,各人拚了性命,死做一常就作夫人爭不到手,也好借此為名 ,做個回頭之計。」 鄒小姐道:「說得有理。宜春,你到開詔的時節,預先過來知會一聲。」宜春 曉得。正是: 收拾殘經別法王,袈裟脫去換霓裳。 初來不為求超脫,臨去何勞懺罪殃。 話分兩頭,卻說田義,自在邊庭凱旋,唐經略差他齎了奏績的表疏,齎到京城 ,皇上大喜,隨命吏部,照功升賞。吏部照疏敘功,升職的升了職。隨將田北平的 功績,請旨給封,頒下詔書,仍著田義領齎還鄉。 田義齎詔將近到家,說道:「自蒙唐公委任以來,才建微功,即蒙優敘,由軍 前贊畫之職,加升招討使。就捧主人的封詔,馳驛還鄉。下官出門之後,聞得又添 了一房主母,與前共有三位。若論成規,只該正妻受封,沒有旁及妾媵之理。只因 這一位主母,都是不曾正過名分的。大的又說是大,小的又說是大。若還只封一位 ,就有無限的爭論。況且我那位主人,又不是會整綱常,能分嫡庶,彈壓得婦人倒 的。所以下官大費苦心,在皇上面前,討了三副誥命,要使他各暢歡懷。是便是了 ,俗語道得好,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閒看。這三位主母,都是會憎嫌丈夫的,若還 這幾副封誥,安安穩穩的上身,不費一些氣力,他只說夫榮妻貴,是道理之常;不 怕奚落他,到那裡以後還要憎嫌丈夫。須要急他一急,然後送去才好。我有道理, 這詔書且慢些開讀,只拿一頂鳳冠,一件霞帔,與主人的冠服一齊送上前去。且等 那沒有的羨慕一番,然後上手,方才覺得稀奇。叫左右,先取田老爺的冠帶,與正 夫人的鳳冠霞帔,預先送去。說請他穿戴起來,等詔書一到,就好開讀。」隨後領 命送了冠帶去了。田義歎道:「 欲安故國佳人意,費盡天涯客子心。」 卻說吳氏自己歎道:「奴家只道時運不濟,做了四不全第三次的新人,誰知命 運偏高,頂了尚義君不二色的原配,起初還怕他生得醜陋,身體享福,免不過耳目 當災。如今又喜他變得風流,洪福齊天,赦得過朱顏薄命。只是一件,那靜室裡面 ,現有兩尊活佛,不肯容易昇天。美食旁邊,立了一對讒人,難免涎流至地。聞得 誥命已到,少刻之間,就要開讀了。只得這一時三刻,是要緊的關頭。他兩個不來 爭論,就是好事了。難道鳳冠霞帔穿了上身,還由他來奪去不成。叫丫環,且把書 房的總門,權鎖一日,到明日再開。」 丫環答應了,走到半路,忽倒回來,說道:「二位大娘都過來了。」吳氏著了 一驚。只見鄒、何二位小姐,都不穿道袍,改了裝,一步步走得過來。吳氏相見了 說道:「呀,貴人不踏賤地。今日是甚麼風兒,吹得你二位過來?」何小姐對吳氏 道:「你這貴人二字,倒也說得不差,他今日要做誥命夫人,自然比往常不同了。 只是奴家略賤些,也被丈夫摯帶,替做第二位夫人了。」吳氏道:「這幾句話頗有 些難解。請問這誥命夫人,是從那裡來的?」鄒小姐道:「是皇帝敕封的誥命,就 到了。你難道還不曉得?」 吳氏變色道:「那副誥封是有主兒的了,休得要妄想。」鄒小姐道:「是那一 個?」吳氏指自己道:「就是區區。」何小姐道:「這等恭喜了,我們兩個不知, 不曾過來賀得。原來那唐經略的封誥也齎到了。請問姐姐,幾時回府去受封?」吳 氏怒道:「我如今姓田,不姓唐了。受的是尚義君的封誥,不要在這裡假糊塗。」 鄒小姐道:「這就奇了,請問你是第幾位?忽然要受起封來?」吳氏道:「我是第 一位。」鄒氏道:「我是第一位。」何氏道:「這等說起來,我也是第一位!」三 人高聲爭鬧。 北平聽得道:「家室便初宜,咆哮方才息。」猛聽得有人聲沸,即忙走向前來 ,見了鄒、何二小姐,驚道:「呀,幾多年不見這女鐘馗,為甚的白日裡又來尋鬼 。我這裡是凡間俗地,容不得高人。不知二位仙姑,到此何干?」鄒氏道:「恐怕 誥命被人搶去了,特地過來受封的。」北平冷笑道:「這等說來遲了。」二小姐齊 道:「也還不遲。」北平道:「不但來遲,也去早了。」二小姐又齊道:「我們去 得早,他也不曾去得遲,都是一樣的,你不要好了一個,歹了兩個。」北平對鄒氏 道:「那時你不憎嫌我,不要去念佛,今日如何有他兩個?」又對何氏道:「你若 是不憎嫌我,不要跟他去念佛,那裡又有他來?今日的封誥,獨獨是你的。」指吳 氏道:「也沒有他來爭。」指鄒氏道:「他也來爭不得。雖然是涇正名分,同甘苦 ,應相隨,全然不問是誰作主。若是乘亂暴逆,既宜分首從投誠,也要辨高低。你 們若要先爭奪正,為甚麼不早豎降旗?到如今才知道停戰鼓,息征鼙,睜著兩個眼 睛,皺著兩道眉毛。俺便要把律例,刪卻那出妻的條款。當不得這覃恩,不赦你的 休夫罪孽。我這些話,就是那謝婚筵的兩張辭帖,閉禪關的一張封皮。」 卻說田義差了個跟役送冠服來,說道:「初承天使命,來激美人心。稟上千歲 ,奉招討爺之命,送千歲與娘娘的命服在此,求預先穿戴起來,等詔書一到,就好 開讀。」北平道:「知道了,你去罷。」北平換了王冠蟒服,三位夫人爭奪鳳冠霞 帔玉帶。說道:「講不得了,大家搶了一件,要穿大家穿,要戴大家戴。」鄒氏搶 了鳳冠,何氏搶了霞帔,吳氏搶了玉帶,各自穿戴了。北平看了大笑道:「這成個 甚麼體統,快不要如此,還是讓與一個。」三人道:「這等你就講來,該讓與那一 個。」 北平扯吳氏背後說道:「夫人論起理來,自然該讓與你。只是一件,我如今是 做君侯的人,比不得庶民之家了。豈有個嫡庶不分,以小做大之理。莫說鄉黨之間 說來不雅,就是皇上知道了,也有許多不便。沒奈何屈了你些,讓與鄒氏罷。」吳 氏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巴不得皇上知道,好同他去面聖見君。世間可有做大的 人,為僧嫌丈夫,不待同宿,出去做了道姑。如今見丈夫變了,又有詔封,又要還 起俗來,思想做夫人的道理。」鄒氏道:「你是天地之間第一個賢婦,再不憎嫌丈 夫的。不要討我開口,只怕那假命嚇詐的罪,比背夫出家的罪,還略略的重些。」 北平道:「你們不要胡吵,我如今這分人家,是有關係的了。閨門不謹,治家不嚴 ,都有人要彈劾的。」對吳氏道:「夫人做你不著,待我把實惠加你一位。這個虛 名,讓與他罷。」遂作揖求讓。吳氏道:「這條玉帶,寧可拿來擊碎去,斷然沒得 讓他的。」 遂解下來,欲擊碎去,被北平搶住了,付與鄒氏,道:「便宜了你,你是先進 門的,拿去罷。」何氏見了,說道:「這才是正理。我如今沒得說了,也脫下來讓 他。」宜春道:「這等說起來,連大娘也不該受這個誥命夫人,該是我宜春受的。 」北平道:「怎見得?」宜春道:「進門是我進起,新人是我做起,難道不是第一 位?」北平道:「胡說。」鄒氏穿戴了,說道:「這私心方才安,終須是榮貴。任 憑他恃寵專房,篡不得我的中宮位。我且笑你的氣餒,徒費精神,不濟前程。你說 是實比虛名好,只怕我名高實也隨。」 又見那個跟役,持了冠服而來,說道:「再承天使意,來激美人心。稟上千歲 ,奉招討爺之命,說還有一副封誥,選一位賢慧夫人穿戴了,等開讀之後,一齊謝 恩。」北平道:「知道了,你去罷。」 跟役去了,何氏與吳氏,兩相爭奪。何氏道:「大娘我起先幫你,你如今也該 幫我,快來搶一搶。」鄒氏向前來幫何氏搶奪,吳氏道:「田郎他有幫手,我就沒 有幫手,你還不快來。」北平扯住勸道:「你兩個都不要搶,交與我中間人,自然 有個調停之法。」北平取了冠服,背後說道:「取便取過來了,叫我把與那一個? 」看了何氏,又復看吳氏,說道:「左顧東來右顧西,好叫我判時怎下筆,就是清 官也難斷是與非。一個道,是挨班定了從前例。一個道,是順情讓了難為繼。我這 裡要原情,又愁礙理。咳,皇上皇上,你既然要把花封錫,為甚的沛洪恩抵吝這涓 滴?」對吳氏道:「夫人,都是我的不是,方才不該勸你讓他。如今做下例兒來了 ,就像秀才讓廩的一般,讓了第一名,自然要讓第二名了,難道又好跳過一位不成 。」吳氏道:「呸!難道沒有超增補廩的事不成。老實對你說,頭一副便讓了,這 第二副,是斷然不讓的。快拿過來!」 吳氏向前去奪。何氏道:「決拿過來!」亦向前去奪。北平都不肯付。何氏對 吳氏道:「我且問你,我們兩個,都是不肯隨他的,不該受封的了。你這位賢德夫 人,是情願跟他的麼?」 對北平道:「他初來的時節,親口對我們說道:我若回到唐家,不但自己昇天 ,連你二位也不致久沉地獄。還虧得唐家不肯收留,若收留了,他還要來勾引別人 去奉承前面的男子。你說他是個忠臣,竟要護蔽他麼。」北平道:「你也不要說他 。若懷二心的,不止一個。我未曾變形的時節,個個都是奸臣,及至變形之後,個 個都是忠臣了。論起理來,今日的封誥,沒有一個是該受的。如今沒得講,依著次 序,也讓與先來的。」對何氏道:「你拿去罷。」吳氏道:「兩副封誥,都爭不到 手,還有何顏再生在世上。爭第一既沒有狀元福氣,爭第二又失了榜眼便宜,再休 想瓊林特設探花位。宮花雙朵插在帽簷邊,劉賁下第心無愧,李廣封侯不算奇。教 人悔生了文場末號,吃盡了許多虧。他們出家的既然還了俗,我這還俗的,自然要 出家了。受盡千般苦,翻輸一著先。奈何人不得,且去奈何天。」 遂欲往靜室裡去。北乎把手扯住道:「且慢。」何氏穿戴完了,私與鄒氏說道 :「自後不愁他不理了。」二人覺有得心之意,又只見那個跟役,又持了冠服而來 ,說道:「三承天使意,來慰美人心。稟千歲,奉招討爺之命,說另有一副封誥, 與前面送來的,雖是一樣品級,卻分外做得花簇些。揀一位受過苦的夫人,等他穿 戴了,好受用些華麗。」北平道:「怎麼還有一副,又分外好些,這等說,倒被你 等出利錢來了,快穿起來。」 北平相幫吳氏,穿戴起來。鄒氏扯何氏,在背後道:「早知道好的在後,我們 不該搶奪,才是錯了,錯了。」北平道:「感激皇恩無遺漏,致使全家歡喜。封章 不齊,你們自然悲怨。做狀元的,不要驕奢;做榜眼的,不要歡喜;倒被做探花的 ,得了便宜。」宜春道:「這等看起來,畢竟還有一副,是封贈奴家的。」對跟役 說道:「你去對頒詔的講,若還再有封誥,叫他快些送來,省得第四位夫人又要吵 鬧。」不一時,只見鼓樂喧天,田義棒了詔書,說道:「口銜天憲,出身帶御香來 。不到無爭處,皇恩未敢開。」北平領了三位夫人,一同接了詔書。 田義道:「聖旨!下跪聽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自踐極以來,匪躬有失。饑饉薦臻,繼以兵凶,愈增攘亂。邊陲告急, 司轉運者,充耳不聞。賦役久逾,奉催征者,忍心不顧。嘉爾義民田萬鍾家,視朝 廷,捐重貲而不惜身;觀民命,任博濟而無辭。轉敗成功,伊誰之力。回生起死, 實爾之由。爰敘嘉獻,合膺重獎。功既高於卜式,賞應重於漢朝。茲封爾為尚義君 ,位列諸侯王之下。妻鄒氏、何氏、吳氏俱封一品夫人,各授冠裳,以旌忠義,欽 哉!謝恩。 聖旨讀罷,謝恩。」 北平與三位夫人叩頭,一齊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拜完起來,北平 對田義道:「這番功勞,全虧了你,竟該拜謝才是。」田義道:「田義蒙恩主委用 ,信任不疑,致有今日,真是天地父母之恩,粉骨碎身難報。請恩主與三位主母上 坐,好待田義叩頭。」北平道:「以後不要這等稱呼,我叫你做姪兒,你叫我做叔 叔,大家同拜便了。」 於是田義朝上,北平居左,鄒氏與何氏吳氏在右,大家一同拜了四拜。田義道 :「積金千萬,不是容易的。多蒙恩主任信不疑,輸邊的事況,又不是親齎,焉知 我不是偷天計策,到如今把連城垂手換將歸。堪笑那個相如,沒用歸趙還原壁。既 然恩主有命,只得改換稱呼。叔叔,嬸娘,請便,小姪告退了。」 同儕莫羨出頭人,須識家臣國也至。 只恐位高來重責,荷君不似荷柴薪。 田義辭了叔叔嬸娘退了出來,與兄弟相會。田信道:「恭喜哥哥高升官爵。這 都是哥哥的才幹所致,可喜可賀。」田義道:「這官兒不是愚兄的才幹可以做得來 的。皆是愚兄一點忠良,上圖報國,下為主人,費盡多少經營籌畫,所以致此。賢 弟須要學愚兄這赤膽,日後自有出頭。自古道:天眼恢恢,人心難昧。」田信道: 「多蒙哥哥指教,愚弟備有酒筵,與哥哥接風洗塵。」田義道:「愚兄王命在身, 就要覆旨致任的,不比往常,你在家須要小心盡職,凡事要盡日規。愚兄就此告別 了。」田義弟兄相別而去。 卻說唐子才自平寇班師,得勝還朝,龍心大悅。雖賴北平助餉,得獲全勝,然 運籌決勝,主將之謀,功宜並著。隨晉封為威武公,特授總制三邊,並賜錦袍玉帶 ,黃金千鎰,彩緞百端。奉旨還鄉祭祖,賞假半年。假滿之後即行來京供職。領旨 出來,端正起程,百官護送,文武謁恭,何等威武。正是: 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 唐子才辭駕出京,地方文武沿途送接,各獻土宜,一路風光顯耀,將近家鄉。 再說唐夫人,聞說夫主還鄉在即,因記從前遣妾逼嫁斃命之事,自耽不合,況又官 高爵顯,恩寵異常,心懷懼怯,恐怕回家,必有一番氣惱。故而預先喚媒婆,不惜 重價,買下一妾,費有千金,非但貌美無雙,並詩詞歌賦,件件精工。隨差人打聽 ,官船將到荊州,即命家人僱一號大船,帶了小妾,一路迎上前去。兩船相遇,夫 人即過船進艙,賠禮請罪。然後命妾上前,叩見恭喜,並述衷腸。唐老爺初時見面 ,心懷憤恨,置之不理,及至看了新娶之妾,面目和順,風韻異常,又見唐夫人順 情順意,十分伏小,隨回嗔作喜,重新見禮,各敘寒溫,歡度如前。 船到碼頭,早見文武官員,士宦鄉紳,紛紛迎接,各投稟帖。吩咐一概辭謝, 容日答拜。各官回衙不提。早已備大轎三乘,一同上轎歸家。真個前呼後擁,好不 威風。子才夫婦回歸府弟,先參天地,後拜祖宗,安排家宴,夫婦交杯。次日備帖 ,往各衙門,及裡中紳緒,一切親友同窗,連日拜望,天天赴宴,忙了一月,稍得 安寧。 後田北平亦備了盛禮,金珠古玩,海味山珍,綾緞等物,命人扛抬,親自登堂 ,拜謝薦拔之恩。唐公接進高廳,北平納頭叩拜道:「深感薦舉之恩,又承賜妾之 德,寸心常感,報效無門,聊具禮物,稍申萬一。」唐公連聲:「不敢,此乃田兄 慷慨捐餉以救兵民,下官平寇,全賴此以成功。此係朝廷特恩獎賞,與下官何涉。 濫叨盛禮,心實難安。家人獻茶。」 唐公忽想起從前船中相遇,是醜陋不堪之人,如今的面貌口談,竟變了個有才 的美男子,甚為不解。便問道:「北平兄是尊駕令兄,還是令弟?」田公道:「晚 弟賤字北平,並無弟兄。」唐公道:「前年舟中會遇是誰,因甚前後面目大相迥別 。」田爺含笑道:「若問此事,非人力所能為。至今連晚弟,亦在模糊。」隨將改 貌之事,細說一番。唐公不覺哈哈大笑:「果然天理昭彰,毫髮難泯。因兄助餉, 得救萬民,寇賊掃平,生靈不致塗炭。一郡之民皆兄全沾,自然神明感應。故能天 賜改形換貌,得享後半世風光,妻賢夫美榮華也。」田公聽罷,再三稱謝。談笑之 間,開筵款待。酒過數巡,起身作別。 自後常相往來,永成秦晉之交。後來假滿入京,謝恩赴任,貴為極品,妻妾俱 生一子一女,各登顯爵。至今子孫番衍,代代簪纓。 再說田北平,因唐子才起程復命,又備了絕盛程儀,親送登舟,攜手相別。歸 家與鄒氏等四人,朝歡暮樂,受享無窮。 一日對鄒氏等說道:「我們今日身受皇恩,莫非神力,我和你須要轉過佛堂, 謝過菩薩才是。」鄒氏道:「說得有理。」就此同行,夫妻四人一同走到門首,看 見匾額。北平道:「如今不必奈何天了,定要改換。」鄒氏對吳氏道:「先前這三 個字是你擇的,如今也要你改。」吳氏道:「這也不難,先前因田郎而擇,如今當 因田郎而改。田郎變形太驟,乃是奇事。今日得受皇恩,乃是福分報應,就改奇福 報。」北平道:「改得極妙。叫丫環就取下來,待我來寫。」北平拈筆,一揮而就 。鄒氏與吳氏見了道:「呀!這更奇了,先田郎一字不識,如今不但變形,連字也 會寫了,豈不是福至心靈,一發要拜謝菩薩。叫宜春,快些點起香燭來。」夫婦四 人,一齊拜了四拜,拜完起來。 宜春道:「先前是大爺,如今是千歲。先前我嫌你醜,如今你嫌我賤。難道叫 我宜春,又去嫁一個人不成?」鄒氏道:「也罷,田郎就收上宜春,做個偏房罷。 」北平道:「如此便宜了這丫頭。」宜春道:「我才是一個真真的忠臣。」北平道 :「幸喜癡人,福分與天齊。可笑乖人,枉自用心機。世上的人,貧賤富貴,都有 一定的位。」 鄒氏與何氏吳氏三人齊道:「天生絕對佳人才子,有甚麼相宜,天公特設參差 配。心思雖然巧,智慧果實奇,不曾爬到上天梯。奇醜若相安,癡蠢才相樂,鬼神 反有救人時節。」北平道:「作善的心腸來得猛,回天的手段卻是奇,金銀之力自 然把形骸辟。恩幸周密,自然把腥臊洗滌。作善之心腸堅固,那些災難定然消滅。 試將我兩般小像畫做一幅,傳與世上,看凡人變化的真奇跡。」鄒氏三人道:「幸 得男兒爭氣,把紅顏命格,默默的換移。從今後妻子有病,不須自醫。閨門無福, 不消遍求。一人作善,摯帶了全家榮貴。」 後來田北平生下了四個兒子,俱登科第。田義田信俱各生子極貴。可見得作善 之家,必有餘慶云。